文/魏璐詩 譯/李蔚峰
魏璐詩:我的前半生
文/魏璐詩 譯/李蔚峰
編者按:2016年3月6日是杰出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中國人民的真誠朋友和同志魏璐詩(Ruth Weiss)逝世十周年的祭日。魏璐詩于1978年寫下這篇回憶散文,原題目是《城南舊事與新的期待》,現(xiàn)節(jié)選部分登載。
少女時代的魏璐詩
每年的10月1日,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歡天喜地慶祝她的生日的時候,我的思緒卻禁不住來到了10月的第二天,那是我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日子。1933年10月2日,我第一次來到中國上海。
離開故鄉(xiāng)維也納,我從威尼斯乘船直奔上海。出發(fā)前,我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勸慰著為我送行的家人,讓他們不必擔心,我此行只是作為《維也納報》的自由欄目記者到上海進行為期半年的修學旅行。一年前,我剛剛畢業(yè)于維也納大學的語言系,頒發(fā)博士學位的儀式又臭又長,負責此事的哲學系主任抱怨道:“你們拿個博士學位就像工廠里生產(chǎn)香腸一樣繁瑣!”
去中國修學的想法由來已久,在維也納,你會有不少機會與這個遙遠的國度發(fā)生某種聯(lián)系。比如藝術和文學就會讓你對中國文化略知一二。奧地利作曲家馬累的一首交響曲就是在中國唐代詩人李白和王維詩歌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而成的。美泉宮城堡內(nèi)擺放著許多來自中國的精美絕倫的花瓶和造型各異的瓷器,當然是不同時期帝國主義冒險家們從中國掠奪來的。奧地利作家克萊班德的話劇《粉筆圈》描寫的是發(fā)生在中國的一次庭審情節(jié),演出給了觀眾們對那個國度的無限遐想空間。
1929年,我在大學的第三個年頭時發(fā)現(xiàn)領事學院可以上中文課,于是我就報名并被錄取了。維也納作為國際大都市,我遇到了不少政府派來在這里留學的中國學生或政府的辦事人員,在與他們的接觸中我隱隱約約感到在他們的國家一定會有我生存的一席之地。那時,在希特勒稱霸的中歐沒有像我這樣出身在猶太家庭女孩的落腳之處。
就這樣,抱著美好的愿望卻對那個國度一無所知,我只身來到了中國。
如同許多人一樣,最初的計劃往往并不能如愿,我為《維也納報》撰寫的自由欄目文章無法繼續(xù)下去,因為我所寫的反映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的文章無法得到日本駐上海總領事的認可。我只好另謀生存之道,在上海猶太人學校,實際上是一個慈善機構,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上海期間我結識了路易·艾黎,一位傳奇的新西蘭人,他在中國生活了50多年之后,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一個標志性人物。在1933年秋天,路易·艾黎給予了我特別的幫助,他帶我參觀了窮工人居住的貧民窟和簡陋的車間。工人的工資低得可憐,做工的人大多是童工,他們吃住在機器旁或者閣樓的儲物間里。由于連年不斷的洪水、干旱和饑荒,加上蔣介石政府的無情壓迫和視而不見,大批的人們從農(nóng)村涌入城市,包工頭們趁機發(fā)大財,甜言蜜語地誘惑這些人來到城市后便突然翻臉,推翻了他們最初的承諾,勞動人民成了統(tǒng)治階級和外國投資者們壓榨的對象。
假如當我所乘坐的客船經(jīng)過蘇伊士運河的塞得港的時候,我對帝國主義和白種人如何剝削貧窮國家人民是略知一二的話,那么今天在上海對這些工廠的實地考察給我上了一堂深刻的階級和階級斗爭教育課,認識到了資本主義剝削方式帶給封建社會勞動人民的苦難。
與此同時,在上海猶太學校對“慈善”的所見所聞,讓我看清了外國等級制度在中國的體現(xiàn)。英國人、美國人等處于頂級的位置,白俄羅斯稍次,印度人處于更次的位置,而悲慘的中國人則處于最底層。當然除此之外他們還處在中國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之下。這樣的情景就如同處在同一地理環(huán)境中的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上海猶太人學校是由阿拉伯籍的英國人開辦的,他們靠著土地投機生意大發(fā)其財,同時還做著鴉片和其他骯臟的交易??恐麄儝陙淼牟涣x之財,他們才能對白俄羅斯猶太人的孩子們施舍些“慈善”,那些孩子的父親大多是些出租車司機、夜間看門的值守等收入微薄的人,他們的母親則大多只是在夜總會里當舞女或者是在商店里做售貨員。我班里的孩子經(jīng)常是早晨餓著肚子來到學校,學校免費提供的午餐或許就是他們一天所能吃到的全部食物。
上世紀30年代,魏璐詩(左)在上海遇見魯迅先生(右)
當了為期6個月的試用教員后我便被解雇了,此舉正合我意。因為我對他們要求我在宗教儀式活動中所表現(xiàn)的虛偽,以及他們要求孩子們要對他們所提供的一點教育和食物真心感恩的嘴臉,實在令我作嘔。這種經(jīng)歷使小說中描寫的英國十九世紀孤兒院里的情景更加可信,讓人憎恨!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她是繼埃德加·斯諾之后第二位代表中國人民向世界報道“紅區(qū)”以及發(fā)生在那里的見聞的人。那時我讀了一些有關中國的書籍并偶然看到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文明對殖民地人民所表現(xiàn)出來的虛偽和殘暴的精辟論述,既要赤裸裸地壓榨人民但表面上還要裝得冠冕堂皇。
當時的中國處于半殖民地狀態(tài),軍閥們在其帝國主義主子的支持下,相互廝殺,爭奪勢力范圍。勞動人民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我整天看到,大街上窮苦的人們拉著裝著沉重貨物的獨輪車在飛奔,人被當作牲畜使用;骨瘦如柴的人力車夫載著富婆闊少東跑西顛,汗流浹背;警察們非但不是保護者,反而驕橫跋扈,揮舞著棍棒驅趕著窮人和乞丐,他們完全不顧勞動人民應有的基本人權。我記得有一次當我指著一個睡在商店屋檐下的男孩給一位白俄羅斯女人看時,她聳了聳肩不屑一顧地說道:“那又怎么樣?那不就是個中國人嘛!”
有艾格尼絲·史沫特萊這樣的朋友和老師,生活又賦予了我新的意義,我可以成為轉動歷史車輪上的一顆螺絲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因為那時候外國人比中國進步人士在進行各種活動時享有更自由的空間。比如我可以成為傳遞各地消息的“問詢員”。在這一過程中我了解到了有關長征的相關情況,見到了一些胸懷著國家命運而非只求享樂的中國人。
經(jīng)人介紹我有幸結識了孫中山夫人,像其他中國婦女一樣,她使用自己的名字,宋慶齡,她不顧近親們的阻撓,積極同情進步事業(yè)。我見到了魯迅,中國最偉大的作家和社會評論家。他旗幟鮮明地反對那些阻礙中國社會進步的陳腐文化和倫理道德,反對那些要將中華民族出賣給外國人的民族敗類。魯迅將德國木刻藝術家Kaethe Kollwitz的木刻作品介紹到中國,借此傳播其革命觀點。也就是在他辭世的1936年10月16日之前的十幾天,我在上海舉辦的一次木刻作品展覽會上最后一次見到他。在送別他的日子里,幾萬人冒著風險圍著他的靈柩緩步前行,向這位無所畏懼對著一切非正義怒吼吶喊的英雄致以最后的敬意。
1937年末,侵略者對上??褶Z濫炸,而我得到了一份在中國成都——內(nèi)陸省份四川的省會工作的機會。我給家人寫信對我的爽約表示歉意,這份新工作帶給我如此難得的機會,我再待上一年半載的也無妨。
然而事與愿違,就在我乘坐的客輪離開上海開始36個小時的漫長航行的那個夜晚,日本侵略者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轟炸。整個城市頓時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一座座樓房瞬間化為瓦礫,包括當時在遠東設備最好的商務印書館,通信也都被迫中斷。人們四處狂奔,躲避著從天而降的炸彈。
我經(jīng)歷了8年的抗日戰(zhàn)爭,其中6年在成都,兩年在重慶。在成都,我與一位中國工程師結婚,1943年他去了美國留學。那時我得到了一份一半教書,一半兼做秘書的工作,這就讓我有更多的機會接觸人特別是學生。戰(zhàn)爭讓我們都投身到了各項社會服務之中,盡管國民黨當局從他們狹隘的觀點出發(fā),不允許我們做更多的事。因此,我們就成立了戰(zhàn)時服務團,救護那些在轟炸中受傷的士兵和平民。
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決定申請中國國籍,因為中國一直與反納粹的國家站在一起。我感覺就像生活在“同一世界”,就像美國政治家威爾基·溫德爾(他曾在戰(zhàn)時來中國訪問)所著的書名一樣。在成都,你可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如:英國的斯坦?!た死锲账咕羰?、印度的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安塔爾博士率領的印度醫(yī)療隊、菲律賓紅十字會、居里夫婦的小女兒以及眾多的記者。
1943年,我從成都搬到了重慶。在重慶的兩年期間,我分別在“外交使團”辦公室、加拿大使館、聯(lián)合國圖片新聞辦公室做了三份秘書工作。幾個月之后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它帶給了人民無限的喜悅,我們的辦事機構也結束了使命。1945年11月,我踏上了駛向上海的客輪。
此時我被獲準得到了前往美國的簽證,1946年3月的一天,我冒著雨登上了駛往美國墨西哥灣的一艘貨輪。
我丈夫那時正在馬薩諸塞州麻省理工學院準備博士學位。我經(jīng)過努力,最終在聯(lián)合國廣播部得到了一個秘書的職位,在那里一干就是5年。我的護照是中國(國民黨)政府簽發(fā)的,所以我每兩年有一次回家探親的機會。工作了3年之后,1949年夏天我回到了中國。那時北京和上海都已經(jīng)解放了,而南方部分省份還沒有被解放,想回國的人必須從香港乘船北上。我花了很長時間費了好大的力才買到一張英國輪船從香港駛往天津的船票(此船謊稱是駛往南朝鮮的仁川,以避開國民黨蔣介石軍隊的轟炸)。
我最終來到了北京,見到了許多朋友,看到了為了召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所做的各項準備,因為會議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就要宣告成立了。我還得到了許諾,那就是我和丈夫還有孩子無論什么時候想回來都可以,我倆的工作沒有問題。1949年9月中旬我離開北京回到了紐約繼續(xù)聯(lián)合國的工作。
第一次來北京給我留下的一個景象始終在我腦海里縈繞,那就是二戰(zhàn)結束之后,用人拉的人力車已經(jīng)在街頭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腳踏的人力車,人不再被當作牲畜一樣對待。1949年那年我來北京的時候,有一天我的婆婆帶我去看望幾位朋友,她坐在人力三輪車的前面,我則坐在后座上。走著走著,突然間那位車夫高聲地唱起了《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我下意識地對他噓了一聲,意思是讓他小點聲唱。因為我在1946年離開了中國,那時正是國民黨統(tǒng)治的時候,沒有普通人敢公開提到共產(chǎn)黨幾個字,更不用說公開大聲唱這種歌了!而當我緩過神來,才覺得北京是真正的解放了,人民可以當家做主了,這位車夫有權利這樣放聲高歌。
另外一個和三輪人力車有關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我記得舊社會無論是人力車夫還是三輪車夫,都希望在節(jié)假日期間拉客,因為能夠得到乘客額外賞的幾個零錢。而新社會的到來,情形卻大不一樣了。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在婆婆家過完“年三十”后,居然找不到三輪車送我們回家了,因為車夫師傅們那時也都在家里過年呢。那時他們還建立了自己的行業(yè)組織,在不同的地點下設站點,你要用車一個電話就解決了,中國人民真的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