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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馬背上走向牟尼溝

        2016-12-28 17:06:12趙荔紅
        環(huán)球人文地理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栗色楊師傅馬背上

        趙荔紅

        我?guī)缀跖啦簧像R背。楊師傅將韁繩縮短再縮短,我還是踩不到馬蹬,他說沒關(guān)系,兩腿松弛分開,這么懸著,也很安穩(wěn)。

        楊師傅近四十歲,漢人,兩撇柔軟小胡子,赭紅臉頰,戴頂迷彩軍帽,耳朵被風(fēng)吹成紫紅色;軍綠色夾克衫,胳膊上有塊3058號(hào)碼。他在家排行老大,兩個(gè)弟弟一個(gè)妹妹,妻兒父母都靠他過活。他在順江馬隊(duì)跑馬幫,帶游客,快二十年了。他沉默寡言,騎著白馬在前面引路,那匹白馬拉著我的栗色馬。

        騎行在川西的山野間

        我們穿過窯溝,翻越山嶺。我對(duì)什么都新奇,一路嘰嘰呱呱地問,楊師傅則問一句答一句。深秋的山野,一絲風(fēng)也沒有,陽光鋪滿赭黃的山上,遼遠(yuǎn)開闊。《詩經(jīng)》所謂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說的正是這深秋景致,以及勞作嘆息的人們。山不動(dòng),草不動(dòng),柔軟的云也停在純凈的藍(lán)天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叮叮當(dāng)當(dāng),是楊師傅白馬脖子上的鈴鐺,走一步響一下,一路響著。在楊師傅的解說下,我認(rèn)識(shí)了那些結(jié)著黃黃小果子的樹叢是沙棘,矮矮的棗紅灌木是熬制黃蓮的紅軍刺,還有排排站立在河邊,枯槁了似的,是楊柳,枝條柔韌,樵夫隨手拿來做繩子;至于琵琶柳,才剛結(jié)著柳絮,像一顆顆蠶蛹掛在黑枝上,我的馬帶我站在柳下,努嘴一吹,柳絮飛散開來,落滿我的頭、我的栗色馬,附近的河流、沙石上,好似四月江南。楊師傅說,琵琶柳的樹干好,可做琵琶,這樣得名的。

        馬兒喘著氣爬上山頂,終于趕上前面的馬隊(duì)。另外三個(gè)師傅,帶著兩個(gè)外國人、一對(duì)廣東夫婦,正在休整等我們。一下馬,洪師傅就遞給我油餅吃,他才20來歲,迷彩服外套件黑色藏袍,頂著牛仔帽,很帥地歪叼根煙,邊說土語邊笑,曖昧眼神打趣落單的我們。楊師傅羞澀地笑笑,接過扔來的煙,躺倒在草地上,馬兒站在飲馬池邊大口喝水。

        我也躺在草地上。下面是群山。藍(lán)天明凈無語,整整一塊,無法分割。天際一帶的雪山,閃亮、高潔、秘不可測,最高處就是著名的雪寶頂,浮著一朵柔弱的白云。貼近雪山的是黛色連綿起伏的山巒,再近點(diǎn)呈紫褐色,陽光勾勒出山脈間的陰影,好似帷幕的褶皺。山谷中,山腰上,散落著一些灰色屋瓦的民居,火柴盒般地被褐色樹叢包裹,山路蜿蜒盤旋。明年,青草綠樹將覆蓋山野,各色野花也將開滿山谷。

        下午一點(diǎn)多,我們才到目的地牟尼溝二道海。原來我的栗馬,除了馱我,還馱著所有家當(dāng)。馬背的兩側(cè)垂著四個(gè)草綠色帆布大口袋,裝著鍋、碗、杯子、筷子、鐵鏟、米、面、卷心菜、油鹽醬醋,還有青稞酒和辣椒??诖厦娓仓薇?、睡袋、墊子,我就是坐在棉被上,才不覺得顛。原來,一匹馬馱著一個(gè)家,隨時(shí)隨地可安置。師傅們開始卸下馬背上的東西,放馬吃草,馬兒飽飽地吃一晚上,明日好有力氣馱我們回去。師傅們有的砍柴,有的刷洗鍋碗,有的擔(dān)水。待到夕陽薄薄地照在草地上、我們游玩回來時(shí),青藍(lán)色的炊煙已經(jīng)升上屋頂了。

        入夜,馬背上的家

        晚飯是土豆煮面。辣乎乎、熱騰騰地連吃兩大碗,身子才暖和起來。山上黑得快,冷,應(yīng)是零下溫度。我和四個(gè)師傅圍坐在廚房的火爐邊。廚房四壁熏成黑色,門口堆著新砍的木柴。如今我們吃過飯,繼續(xù)將火燒得旺旺的,一口大鍋里燒著熱水,不時(shí)撲騰一下頂起鍋蓋,水壺里煮著馬茶,突突往外冒熱氣,火苗不時(shí)竄出來,將每個(gè)人的臉映照得通紅。爐子上有一根鋁合金煙囪通出屋頂,我被煙熏得眼淚直流,楊師傅看了看我,取出潮濕冒煙的木柴,把幾塊干燥松木扔進(jìn)火爐。

        馬幫師傅們喝著馬茶,相互遞煙,唧唧噥噥用土話敘著家常,又不時(shí)照顧我而說幾句普通話,夾幾句男女情事笑話。他們家里,原都是有幾畝薄地,退耕還林,政府每畝一年補(bǔ)給200來元,不夠用,才出來跑馬幫,算下來,每個(gè)月每人平均可有400元收入。

        他們的話語中,抱怨不過是淺淺的,嘆息也隨著吐出的煙圈眨眼消散。一年365天,他們有360天住在外面。年輕的洪師傅吸一口煙,笑道:“馬背就是我們的家?!蔽倚?,還沒娶媳婦吧。他說,等我見到喜歡的,抱在馬背上拉著就走。我慫恿他們唱歌,楊師傅說:“沒有酒,唱不了歌?!蔽艺龂@息沒帶酒,他就在火爐上架上鍋,撒了把辣椒在油里爆,將一大籃子青菜倒進(jìn)鍋里,胡亂搗鼓熟了,又變戲法般地掏出一瓶青稞白酒,往一個(gè)玻璃啤酒杯滿滿倒上,四個(gè)人就著杯子,輪流抿一口,見我呆看,洪師傅就遞給我:“來一口。”我猶豫了下,果真抿了一口,清冽的青稞香,火辣辣順著喉嚨直達(dá)胃里。我遞還給楊師傅。就這樣輪流著,一人一口酒,夾一筷子辣椒青菜過嘴。不知是煙嗆的,還是酒,還是喝的馬茶燙,我淌著淚,咳嗽不止,他們看著我咧嘴大笑。

        屋外一片漆黑,五步不見人影,一聲狗吠也無,空氣清冽,星星特別大。楊師傅說,夜里一定會(huì)下霜,明日一定是個(gè)大晴天。溫暖的火盆,清洌的青稞酒,幾張通紅的臉,隨意閑話著……再需要什么呢?我這30年來擁有的知識(shí)經(jīng)驗(yàn),在這樣山間,又有什么意義?我的智慧并不及馱我的栗色馬,它如今在山坡上吃帶霜的草。

        洪師傅唱起《草原之夜》,聲音嘹亮開闊,他邊唱著邊敲火盆上的碗,還忙不疊地吸一口煙。鼓掌,大笑,喝酒,火苗竄起來,加柴,水開了,馬茶沸了,滿滿倒上……楊師傅歪歪斜斜站起來,唱道:

        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親愛的你跟我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

        親愛的來跳個(gè)舞,愛的春天不會(huì)有天黑。

        ……

        酒盡?;鹄洹I⑷?。八角亭地上,已鋪好9副被褥。我乘著酒熱,鉆進(jìn)睡袋,裹著羊皮羔被,頭枕著馬鞍。黑暗中呼嚕聲此起彼伏,從八角亭玻璃窗,望向青黑夜空,鉆石般的星星如密語,馬兒還在山坡上吃草,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流水嘩嘩嘩流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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