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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殊院落

        2016-12-28 12:48:42王衛(wèi)民
        四川文學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石村老程敬老院

        王衛(wèi)民

        這是敬老院,不是騾馬店,想拴了拉著來,不想拴了拉走……怕是……巫婆跪錯神,小鬼找不到墳……

        ——題記

        院長程飛十分熱情接過我的行李。說是行李,其實就是裝著本兒和洗漱用品的牛仔包兒,還沒落定,一個影子從他身邊一閃而過,是那樣猝不及防。包兒已挎在影子肩上。突然,影子住了腳步,在十多步之外詭譎而嘶啞問道:“拆不拆?”程飛回答:“拆、拆、拆”。我和程飛雖然熟悉,我的包再沒有什么值錢東西,也不能讓他隨便拆,一個包兒用“拆”也不妥當。

        我正疑惑,影子奔過來將包兒風刮一樣又挎在程飛肩頭,影子又風樣飄走了。

        冬日,暫短的黃昏之后,傍晚急匆匆就到。程飛提來了水,抱歉地對我說,他得先去安頓一下,我心悸未定地在程飛辦公室看他掛在墻上紅紅綠綠的照片,錦旗,制度。看來,頭兒派我到這里來,沒錯。正當我漫不經(jīng)心時,一股寒風進來的同時,一個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漢,不由分說抓著我領(lǐng)口像抓小雞樣那么容易劈頭問道“拆不拆?”,驚恐中我立即意識到這就是剛才的影子。便學著院長程飛說“拆,拆”,很靈驗,他放了我,又一陣風似地刮走。料定程飛沒有忙畢,真怕再有人進來綁架或者打劫,正要關(guān)門時,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傳來。

        我是縣上下來的民政干部,下屬敬老院有事我能躲著?于是我在第一時間沖出來,循聲音在昏暗的走廊盡頭看到了程飛被一個男院民摟著腿,哭和嘶叫是一個女院民滾在地上發(fā)出的。

        程飛看見我,就有幾分尷尬,囁嚅著說:“王科長,你先回辦公室,我安頓完就來”。他這一句“王科長”把圍著看熱鬧的院民教會了,瞬時,黑暗中,燈光下,虛掩著宿舍里“王科長”“亡課章”“王可長”“汪科長”“王——科——長”喚魂似地把夜幕下的向陽院弄得有些陰森。

        我雖然初來乍到,但絕對知道他們都是非癡即苶,因而也不覺得奇怪。

        “雷村長”程飛疾聲厲色喊著。“到——”又是影子在一個角落回答。

        程飛問,“拆不拆”。

        “拆,拆,拆”,這個叫雷村長的影子回答著站到了程飛跟前。

        “拆就把他拉開”。程飛指著摟他腿的人。

        “你拆不拆”。這個雷村長上前就是一腳之后才問。

        “拆,拆”抱腿的人回答。“嗵”這一腳踢得更重,“拆就把手松開”。程飛一抬腿松了,拉著我就走。

        程飛院長又忙一陣之后終于閑下來和我說話。當然不須作介紹和說明,局長在電話上已作安排。我的任務(wù)是協(xié)助向陽院程飛院長把匯報材料通順通順,年底了,省市相關(guān)方面領(lǐng)導來向陽院慰問,調(diào)研是少不了的。

        程院長問我住幾天,我說“忙完了,明天下午就走”。他說應(yīng)該多住幾天,多了解一些情況,回去了給領(lǐng)導多說一說。我回答年底事多,因而早下來一夜,冬夜又長,時間足夠,有啥想反映,有啥要幫助就說?!罢φf哩”,他很為難,就拿從進向陽院到剛才,我確實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況。片刻沉寂。

        我正要說“你這向陽院是敬老院,可剛才叫雷村長踢院民就不對了,就從雷村長說吧”。

        程飛搶先一秒道:“就說這半瘋不傻的雷老虎”“雷老虎”我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就令人不寒而栗。

        事情是這樣的。雷老虎曾是石村村長。幾年前石村人在他們村的一個山洞里種蘑菇的事被人都知道了。三傳兩傳,說那洞不是一般的洞,是北方溶洞。天哪,北方有溶洞,北方也有“喀斯特”,奇跡。不僅如此,蘑菇架下還是龍宮金殿。就這樣,轟天動地當旅游景點,搞開發(fā)。石村人平靜的生活被打亂。有石村老者說,那個洞他鉆過底兒,也有幾丈深。早年林子大,是狼洞。雷村長說給鎮(zhèn)長,鎮(zhèn)長說給縣長,說歸說了,不要再說,“不論啥洞,旅游項目能帶動”。好端端石村要蓋別墅,建賓館,規(guī)劃旅游中心。那陣子雷村長被石村人恨死,拆房溜瓦掘老墳。石村人不愿意上高樓,要上連豬牛羊一塊兒上。那一把柴一把草不說,麥捆兒,棒子,糜子谷子去毬上去。拆就在雷老虎嘴上掛著。

        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雷老虎和拆遷公司老總小酌,幾分迷糊往家走。一木棍帶著響哨兒從背后過來,惡狠狠只那么一下,正好磕在后腦勺,人就成了這樣子。雷老虎女人說她男人是為政府辦事跑腿得罪了人,鎮(zhèn)上就查兇手。幾個月過去,查不出三桃兩棗,就把人送到向陽院。

        我知道向陽院是曾經(jīng)的統(tǒng)一稱謂,只有程飛院長這里沒改過來。

        石村被拆成亂雞窩的當兒,村長出事。旅游項目最終沒得準許,就地擱著。一擱擱成移民扶貧點,石村人被拆的命運沒逃脫,就把又一個人瘋掉了。

        程院長嘆一口氣說,“就是剛才抱我腿的那個老漢”。說是老漢,其實也就五十歲左右。為了說話方便,姑且叫石老漢吧。

        石村地處州河上游,土肥水旺,不知啥時養(yǎng)就偌大竹園。常言說的,鴿子竹子蜂,誰興它就興。石村的竹子永遠筆挺翠生,不敗,不開花,養(yǎng)著石村風水。于是石村的伢崽們虎靈,姑娘水靈。石老漢從虎靈伢崽時隨父學得箍盆箍甕的手藝。凡經(jīng)他手破出的竹篾細柔光韌。挑著箍筐走鄉(xiāng)竄村,掛在筐擔兒上的篾圈悠而悠而地閃。耀州窯的細瓷,南山窯粗陶,再破的甕,再碎的盆、缶、海缸、罐兒,經(jīng)他手比新的還耐用,并能在箍圈上編出各式各樣篾花兒。

        斗轉(zhuǎn)星移,箍著箍著就沒了活兒。就連窯匠也在窯門放炮把窯炸了,不再燒盆燒甕。石老漢還陶醉在曾經(jīng)走街串巷的日子。石村臨拆前,他的院子堆滿各式各樣大盆小甕,雙耳子罐,長脖頸缶。當然有些要鋦的細瓷不能箍。很簡單,萬能膠能氣死世上所有的鋦匠。有次真的遇上行家,只一眼就相中兩件明朝民窯粗坯泥胎甕。他和那些曾經(jīng)做風箱,做犁的木匠,背著鏨子鉆磨子的石匠們一樣,有手藝沒行當。心里仍存念想。高掛的箍筐擔兒偶爾卸下來放在肩上,閃幾下,叫來婆娘跟在他屁股后邊喊一聲“箍盆——兒來,箍甕來——”,她的婆娘曾經(jīng)跟著他日子久了,也會破篾箍些小物件。早幾年一場病一甩手就走了。拆遷公司一陣挖機碾平他的莊院,他氣暈醒過來就癡了。

        程飛在這里算是老院長,送走各式各樣一茬又一茬院民不下百十幾。他給我說話間,翻出一摞照片。拍攝不大專業(yè),也說得過去。有半身、全身,或站或坐。特殊人群中醫(yī)上講的“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五志在照片中都能看到。他說,誰的絲斷了,就把誰裝在鏡框里掛著,他們沒兒女,有尊嚴哩。憑這一點,我心里服了程飛。

        他又挑出一個女院民照片給我。年齡看不準,眉目臉龐可見曾經(jīng)的陽光,青春??杀砬槟救黄鄠慕醣瘣?。程飛說,“就是這”。我抬起頭問他:“誰?”他說“就是剛才滾在地上哭鬧的”。程飛回答十分平淡平靜。似乎他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像一片落葉那樣不經(jīng)意,或無足輕重。

        “孤寡?”我問。

        “不是”程飛回答,“雙廟村的”。

        我知道這個村。依山傍水,半灣子稻田,半灣子荷塘。五年前村子辦起一家化工廠。

        我有些急切,便問道:“她咋來了”?

        程院長嘆著,“唉”一聲,又說,雙廟子村人年輕的在化工廠做事,年齡大的搞環(huán)衛(wèi),打小雜,倒也行。沒兩三年,死了恁多人,烏青著臉,蜷縮著胳膊腿,棺材都沒法兒裝?!岸練庵匕 ?,他心情有些沉重繼續(xù)說,沒地種莊稼也罷,河岸邊柳樹從春天冒毛芽芽,一直到秋天落葉的時候還是毛芽芽。埋著祖先的地方存不住人了。上訪,砸廠子,賠些錢,沒人賠命。這個院民是他兒子送來的。他兒子的兒子死了,媳婦也中了毒。就鬧化工廠,鬧政府,鬧得政府實在沒轍了,就送來。

        “還算孝順”。

        “孝順”,老程說:“又不是政府的老娘,往敬老院一送半年也不來看一回,啥東西?!?/p>

        他繼續(xù)說,“箍匠犯癮”,我插一句“敢吸毒”,他說吸慫哩,是犯賤癮。

        箍匠自進向陽院就失語了,望著遠處,整天悶坐,不像雷老虎那么瘋癲。他就讓箍匠把灶上的菜甕,水缸,面盆兒和兩只牛腰粗的醋海子讓他箍。箍筐就在他宿舍屋梁掛著,還是來的時候,帶進來掛著再也沒有動過。重操行當一樣,箍匠臉上泛著少有的喜色。篾刀飛著寒光,“噌,噌,噌”破篾削篾像玩雜耍。那幾天全院人像看戲。那個被兒子送來的女院民也看熱鬧,被箍匠拽出來,她臉都嚇煞白了。箍匠叫她跟在自己身后,拿著篾刀竹鐮,他把箍筐擔兒挑上,院子轉(zhuǎn),喊一聲“箍盆——兒來,箍甕——來”就讓她學他婆娘那時的樣子用篾錐在竹鐮上“當當當,當當當”三下一頓,再連敲七下“當當當當當當當”程飛院長眼眶濕汪汪說,“小品啊”程院長繼續(xù)說,不知箍匠心里憋得有多難受。就這,挑著箍筐擔兒,一男一女在向陽院逐宿舍轉(zhuǎn)、喊、敲,吃飯時候到了,院民還跟一大群嘻哈著。

        老程頓住了,我倆都陷入沉默,

        還是我打破沉默問“剛才鬧的要咋嘞”?。

        他說“箍匠太壞了”。

        我追問:“怎么壞?”

        老程又說起來,自那以后,過一段時間箍匠就要演一次“小品”,女院民是有兒女的住這里就嫌辱沒,有時就懶得配合。還有兩個癡婆子,箍匠又不要,也不敢要,“為啥”我追問?!坝心腥恕崩铣袒卮稹!坝质莾号蛠淼摹薄班?,是孤寡,男人是我給指定的,也是院民”。他竟為他亂點鴛鴦有幾分得意樣兒。

        “又有戲了”我在心里說。

        老程給我和他茶杯都續(xù)上了水,接著說,沒人配合箍匠,他就自個一個挑著箍筐擔邊轉(zhuǎn)邊喊,喊著喊著就喑啞下來,常常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淚,王科長你沒見過一個老男人哭有多磣人,多可憐,就是老殘牛看見刀的那種嚎啊,是石頭也扛不住也心軟了。

        我只從老程敘說中,就能體會到每一個院民身后的故事和心靈的荒蕪,我也曾把政府能做到的一切看成是恩惠或賜舍,憐憫自在其中,也因這個群體的不爭而鄙視。

        初冬的那一天,我隨縣長去一個叫北寬坪鎮(zhèn)的敬老院慰問。這已是各級領(lǐng)導的噱頭。棉衣棉被,拉了幾大捆,墻根兒一溜兒懶洋洋曬著太陽的院民瞅見了紅紅綠綠的糖果,敦敦厚厚的棉衣,吸溜著哈喇子,搔著頭,七嘴八舌說,“養(yǎng)爺?shù)膶O子又來了”。我和縣長聽得真切,面對一群苶障人,又能如何。

        天冷,箍匠要來鉆被窩,嘴里喃喃自語,自家睡自家屋里人暖和,女院民不依,于是擦黑,就在院子鬧。箍匠是石村的,只有雷老虎能吆喝住。

        程院長打住話,看看墻上鐘,“嗨”一聲又說“只顧說話,過點了”。半夜三更還有啥事等著他。我有些不解。

        “你先睡,我去看看,把閘拉了”。

        “拉閘,你是電管站長?”我戲謔地問。他用征詢的目光看我,沒等我回答,他便說“走”。

        此刻,夜闌人靜,時值一輪上弦月正掛在天空,寒光光一地夜霜已就,隔河對岸林子“嗥嗥”的野豬回應(yīng)著村莊零星的狗吠,遠遠從村子傳來。清冽冽的夜空中有一顆流星劃過,長長的尾巴須臾間消失。老程借朦朧月色用手示意我別說話,或者別弄出什么響動。我倆像兩只捕鼠公貓,躡手躡腳逐個宿舍門口停下,聽著動靜。我沒有這樣的夜貓子行動,腳下老是沙沙的有些窸窣,而他腳下輕盈無聲。我有幾分奇怪,每個房門都沒插門閂,從虛掩著的門縫里,一股被褥埋汰,混雜著鞋腳味很重。我有點兒受不了,他卻絲毫不在乎。不時地有沉沉憨實鼾聲和吐字不清的囈語。老程的向陽院的“夜光曲”安詳,溫敦而恬靜。

        在最后一間宿舍門前,有人呻吟,伴著粘膩膩的咳嗽,他只作了片刻遲疑。隨著清脆的一陣嘀瀝瀝夜壺伴著一個響亮有力的屁聲。

        返回來時,他十分熟悉拉了宿舍區(qū)的閘盒,唯有廁所里那盞孱弱的路燈,又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臨睡前,沒容我分辯,老程沖好兩碗方便油茶,幾分抱歉說,一定餓了吧,就是這條件。我說有條件哪有深夜做飯的。

        我?guī)е芏嘁苫?,久久不能入睡?/p>

        正是早飯時候。隆冬的太陽總像是沒有睡醒,懶洋洋掛在天空。早餐有稀飯油條,饅頭,包子。用餐的院民中有人還能記得或認得我,輕輕自語“王科長”,我不敢應(yīng)聲或答話。

        大白天的向陽院看不出昨夜晚的寒磣和恐怖。花圃里幾叢終于被霜打敗的菊花垂頭喪氣,淺淺的魚池結(jié)著薄冰,落著枯葉,斑駁的冰層下游著影影綽綽的紅錦鯉??罩袔赘F絲晾曬著的被褥紅紅綠綠,可見夜里濕尿漬印影兒。一個女護工正從一間宿舍出來,碟兒碗兒端在手上與我迎面而來。“你就是王科長吧?”“你咋知道?”“院長說的”。她頓一下又道,“走,吃飯去”。我隨她邊走邊說走向伙房。她是給一個不能下床的院民喂早餐,我問是啥病,她說快八十了,老病唄,已是死過幾回的人了,要不是有程院長,說不定墳上草早幾尺高了。

        伙房門口,吃完飯的院民圍著洗碗盆搡來擠去,不就是洗個碗筷,叮叮當當,互不相讓,嘴里不停地罵著臟話。雷老虎嘴里還在嚼著,一手拿小半個饅頭,一手拿著空飯碗走過去,那些人立刻讓出地方。他把碗扔進熱水盆,就有水花濺到人身上,也沒人吭聲。雷老虎在這里很霸道。

        我的早餐被安排在辦公室,多加了一個燒土豆條。做飯的郭師說,湊合著,甭見外。我說等等老程一起吃,郭師就說別等了,他一大早送人去醫(yī)院。這里每年冬天有人扛不住就絲斷了,程院長像死了媽,大一樣痛苦,守靈,坐夜,點蠟上香擺祭品,過了頭七才算完。對親媽親大,親兄弟也不過如此。郭師十分感觸地說,這些院民上世積福了,碰上一個好院長,說話間程院長正好回來了。郭師把飯端到辦公室。

        他和我邊吃邊說,罵罵咧咧說中心醫(yī)院不是東西。有個醫(yī)生說一個傻子有啥看的,好人都治不過來。我說甭看是傻子,他一根頭發(fā)比你大都值錢,醫(yī)生瞪大眼要和我吵,我扯著他就去見院長。他臉都嚇白了,問我是做啥的,我說我也是院長。敬老院的。

        “住上院了?”我問。

        “敢不讓住?!崩铣淌肿孕诺剡叧赃呎f。

        這幾年凡住向陽院的人像進了程院長家的門,非老即殘、苶。晚上拉電閘,老程說有些院民把電褥子開一夜,不是失火,就是熱出毛病,電閘拉了凍不了咋樣。他把門插銷拔了,門鎖砸了,怕夜里出事叫不開門。他曾多少個半夜把滾到床下的抬上去。院民們穿著福利廠統(tǒng)一制作的棉褲棉襖,不論男女,胖瘦,高矮一個尺寸,像囚服,走出院門誰都低看三分。他怕冬天有人斷絲,老早打點了醫(yī)院。他說就是昨晚聽見呻喚,咳嗽的那個?!袄现А奔臃螝饽[。他說住院還得有陪人,晚上他就去陪夜班。

        我曾向上級民政部門寫過調(diào)研報告,專題反映“關(guān)于救濟服裝款式改革”。老程叫人打開庫房,一股潮濕陳腐氣味。他指著那一捆捆沒有動過的黑棉衣棉褲說,快五年了沒動過一件,都是長腰大襠,骷髏襖。倉庫快滿了,光是各級領(lǐng)導歷年送的各款式被子有幾百床。老程說,這些都登記在冊,算了一下,以現(xiàn)有院民,三十年后才能用完?!岸际呛眯呐叮 崩铣谈锌痪?。我又瞅著一摞摞紙箱,包兒,捆兒,上面清晰可見某學校,某某單位捐,還有外省的,我有些眼花繚亂。老程說不知有多少次敲鑼打鼓前呼后擁送來,他又不知多少次謝謝和感激。他用手來回比劃說,只要進來的就得端著、護著。他這話里也指的那些院民。他笑了,我也笑了笑,都很不由衷。

        從庫房出來,他忙別的去了,我回到辦公室陷入良久沉思。

        沒有老程陪,我盡量少活動。我怕五大三粗的雷老虎,就我這樣兒,他能像老鷹捉小雞似地把我扔到天上。

        老程有辦法,他是這里的活神,活菩薩,更像是宙斯。他點鴛鴦譜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去年初冬時候,上河村一次送來兩個女院民,一個孀居,一個是老姑娘。就說這白癡老姑娘靠父母一直養(yǎng)著。說父母一直養(yǎng)也不對,幾十年前也曾找過幾個婆家,過不了十天半月就退貨,如此者三,再也沒有嫁出去,世上有剩下的癡傻爺,沒有剩下的婆。后來才傳出是個石女子。命苦到根的苦命噻。父母過世兩年中,兄弟,侄兒照看著,也說得過去,就她那份低保成了人家的報酬,漸漸侄兒換算清了,退回低保,老姑娘沒人管,村干部不能端著。

        孀居的那個還好些。半語子,日子久,說話多少還能聽出幾句。有一個女兒在兩三歲時被人販子哄走了。那幾年中,她哭死過幾回。她哇哇訴說著一個討水喝的人,低矮個兒,把車停在門口,喝完水逗娃娃耍,耍著笑著,又從車上取下糖果給娃娃,矮個子要走,娃娃還要糖,矮子上車了,娃娃跑出去也上了車?!皢琛囎咄邸笔阆榱稚┑拿D腥艘彩呛嵢?,如果不是在女兒丟失后滾坡摔死,一對兒,稀里咕嗵倒也過得去。后來也曾傳說憨憨男人因失去女兒把老婆用繩勒著往梁上掛,幾次沒勒死,憨人做憨事,他自己跳了崖。送來的時候衣衫襤褸,鳩形鵠面。不出三五個月,人換了形,有些女人樣,就有男院民跟茅房,窺宿舍的嬲,有膽子大的夜里要困覺。她哇哇著找老程,又用手在自己臉上抓,那血痕像過了蒺藜耙。老程總不能整天跟在他們屁股后邊,確實他們也都怕老程。也叫來派出所人嚇唬過那幾個院民,并把銬子在面前晃了幾晃。不抵用,前腳民警剛走,后腳又嬲。實在沒辦法,老程對那半語子說,由她挑一個男人,再結(jié)一次婚,女護工過去摟著作新郎狀,又吢吢一陣,半語子終于明白,紅著臉,癡笑著點頭。

        老程熱蒸現(xiàn)賣,把那些男院民叫出來站在院子一長溜。一色院民服等著拋繡球,那喜色,那場面實在有些滑稽,又令人悲憫。不料她在誰面前也不停。盡他們哇哇,嘶叫,淌哈喇子。眼看走到頭了,老程心里一咯噔,完了一個也沒看中。只剩下最后一個時,她停下來不再走了。天哪,老程是想圖安然,她選的這不是老程的愿望。這個院民平時看也不看她,咋會是這樣呢。老程十分不解,指著自己的腦殼問“想好了?”護工接過話,說她值夜班,老見這個院民在半語子門口?!叭思覀z早就好上了耶”。老程買來幾斤糖果花生,叫來男院民著邊不著邊的親屬辦了酒菜。自那以后他又將傻老姑娘指定另一個男院民為妻,從此安然了些日子。箍匠鬧的可不是傻子,人家兒子拿手續(xù)送來的,給老程一百個膽,他也不敢亂點。冬天一冷,箍匠說腳下涼,老程說配電褥子,箍匠嫌上火,又配熱水袋,箍匠給摔漏。

        午飯很豐盛。護工分頭給行動不便,手腳不靈的送去飯菜,又將專門做的素白菜粉條端到后院。我問老程,有吃齋的?老程沒回答,卻叫我回辦公室吃,說他早已習慣了,我是城里機關(guān)來的,說這些可憐人吃相臟兮兮看不得。我說我是老民政干部哩,老程莫名其妙罵一句“毬”。很快地自覺失口,一臉歉意對我說“絕不是罵你”。說,為啥專門做一盆素菜,就是在他之前,鎮(zhèn)上一個民政干部把向陽院遭害得至今還有不吃肉的。

        那時院長還不是老程。鎮(zhèn)民政干部的小舅子是屠夫。這個屠夫有些無賴,凡是每逢集日賣不完的囊膪,三斤五斤也好,十斤八斤也罷“叭嘰”一聲甩在案板上。冬天還好些,夏天蒼蠅爬,蚊子叮臟兮兮一股味。那時沒冰柜。肉把院民吃得連豬也不想見。向陽院一年開支多少萬都架在這群可憐人頭上,按人頭算,比高干伙食都高。

        “后來呢?”我問。

        “進去了唄”。老程幾分釋然地說,“天理不容啊,呆子,苶子,喑啞人欺不得”。

        我這才想起那幾年接連發(fā)生的民政干部吃撫恤,扣救災(zāi),挪救助案中,竟有一屠夫曾拿死豬肉當好肉賣給敬老院的糗事。事過多年,還有院民見肉就吐。

        一輛小車進院子,下來的人是箍匠的兒子。

        老程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西裝革履,倜儻瀟灑的人能出自箍匠。那時候是他和鎮(zhèn)民政干部去箍匠家落實了解情況,同樣也是箍匠的兒子,一雙鞋兩只是破的,蒜頭樣的腳趾毫無羞怯地露著,可見他何等窮困潦倒。老程他們一行剛走,箍匠兒子用一輛老掉牙的自行車馱著鋪蓋卷兒把箍匠送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個兒子撞上哪路財神,才幾年竟如此發(fā)達橫氣,劈頭問老程,“我大呢?”

        “問誰哩?”

        “我大!”

        “我不是你大”。老程接著說,“日驢還要把驢叫醒,問人話也有規(guī)矩!”被院長這一嗆,箍匠兒子噎住了。他略作鎮(zhèn)定,掏出煙遞過去,老程沒接。

        “你就程是院長吧?失禮啦,今日個是接我大來的?!?/p>

        老程說:“不認得你,也不知你大是誰”。

        箍匠兒子說“箍匠!”他雙手在空中張開做了個圓,“石村來的”。他又補充一句。

        “我這里都是孤寡人,不孤不到這兒來”。老程幾分諷譏和揶揄。

        “箍盆兒甕兒的,你一個破敬老院院長,又不是國務(wù)院院長,有啥牛逼嘞”。箍匠兒子終于火了。

        我見局面有些僵,替老程打圓場,不料他不但沒有借坡下驢,而是借題發(fā)揮,接著我的話茬指桑罵槐打著窗子叫門聽,他說,這是敬老院,不是騾馬店,想拴了拉著來,不想拴了拉著走。箍匠是誰的大,我看不一定,怕是人販子走錯門,巫婆跪錯神,小鬼找不到墳。今日個太陽紅紅,晾著去。

        這個老程對院民是那么溫和謙讓,到碴口時他嘴比刀子還厲害。

        箍匠的兒子沒有了剛才傲氣和棱角,灰著臉說,我拿的有手續(xù)。

        我怕一會兒院民圍哄,把他倆推進辦公室,對箍匠兒子說,程院長是對的,你大是一個大活人,隨便來個人就領(lǐng)走行嗎?他連連點頭,并說當初因生意失手,回家見他大那個半瘋樣,實在沒法子,又聽說雷村長都進敬老院,就打扮成當時的破樣兒。唉“這幾年把我大虧狠了”。他臉上顯出了愧疚,說,自從決定接走的半個月以來夜夜做夢,有時哭醒來,他一天也等不得了。說著從隨身的包里掏出局里的手續(xù),那紅印我太熟悉了,不會有假,我遞給老程。

        老程在擦眼淚了。打剛才起就知道箍匠留不住要走,不癡不傻,瘋樣兒是裝的,否則當初也進不來。在這里也沒少受委屈。自他以來,從沒有把院民接回去的,凡能送來,權(quán)當死了,甩包袱去累贅,誰也沒打算再回頭望一眼。

        說來箍匠命還算好??墒前?,每一個院民都是家里一口人,突然少一口人的滋味他嘗過好多次,那都是斷了絲,是他拿眼看著入土為安。箍匠隨兒子一走永遠不會再來。冬天每晚要有熱水袋暖膝蓋,春天見柳絮飛就咳嗽。他把這些說出來之后,冒失的箍匠兒子也流淚了,他是被程院長能把他大放在心上而感動。

        箍匠要走,我心里也被老程搞得酸楚楚。老程安排伙房給箍匠搟了一碗手工面,鄉(xiāng)下人遇上親人出遠門都這樣。是個講究,長面能拴著掛著。

        箍匠對兒子來接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高興,吃完一碗面也可見心事重重。老程在院子瞅了瞅,差不多院民都在,并圍著小車哇啦哇啦給老程翹大拇指,唯獨不見秦竹梅,也就是昨晚哭鬧的那個女院民。雷老虎始終蹲在一個墻拐角曬暖暖。

        箍匠兒子幾次和我老程道別后哄孩子樣哄他大讓上車?!班亍避囬T被關(guān)上的當兒,老程迅速閃到辦公室,箍匠已涕淚滂沱,小車已駛出大門了,他還把頭伸出來與我和在場的啞巴苶子院民招手揮別。

        向陽院又平靜下來。還是那群麻雀兒膽大的落在飯場水泥地上啄著飯渣渣。院子一棵老柿樹上紅彤彤稀溜軟的柿子果搖搖欲墜,招引來的紅嘴長尾雀嘰喳著在枝頭跳來彈去,不時有柿子果從枝頭掉下來,輕盈而不經(jīng)意,隨著“噗”的一聲,地上就又疊上一層柿果醬。剛才扔在院墻根箍匠的箍筐被秦竹梅撿走了。箍匠是想帶的,他兒子提起來就撇過去,篾梭,篾鎖,篾刀,篾錐,叮叮當當,散落開。秦竹梅十分用心地逐個兒撿到筐里,旁若無人,頭也不抬蹀躞著踽踽回到宿舍,箍筐兒端端正正掛在墻上。她罵過,撕打過,甚至偷偷在箍匠走過的鞋印下撮過土,捏成泥人,在泥身上扎過針,箍匠走了,不知箍筐對她還有用處,還是念想。

        不一會兒,護工過來對老程說秦竹梅掛好箍筐,閉上門就哭,可千萬別哭過去。老程還沒從箍匠走的傷感中緩過來。他拭過淚的眼睛還有些紅,說“盡她去”。我說,哭屈出病也是你的拖累。他說沒法勸的,越勸越哭,哭出來不憋屈。說他還要去醫(yī)院看人,要我把匯報材料再整整,好壞明天走。

        老程一走,護工和我就去看秦竹梅。還是護工給我說了關(guān)于秦竹梅的事。

        秦竹梅也是三河鎮(zhèn)人,住在桑樹臺,那可是旱澇保收的一條大溝,黃沙土地,捏一把土手也油浸浸的。三河鎮(zhèn)大多半地是平川??h上分下來的移民搬遷扶貧指標完不成。說是移民搬遷,不就是在大塊田上壘紅磚架水泥板,然后逼農(nóng)民上去住。平川人打死也不走。雷老虎當村長的石村稀里糊涂的拆,又稀里糊涂的壘,有的人家倒干脆,不要了,就那些樹被拆遷隊砍了伐了,不在石村住,隨兒女天南海北少遭氣,桑樹臺人被逼迫移民石村,才三公里地叫移民,叫挪叫搬才合適。秦竹梅兒女也同意去石村,畢竟是樓房,危房也罷,豆腐渣也罷,政府每戶拿出五萬元。秦竹梅早幾年就是桑樹臺的女能人,一溝兩岸的桑葉她撫弄過蠶,蠶屎養(yǎng)豬也曾上了報。丈夫去世,兒女離開桑樹臺,她丟心不下雞鴨貓狗和莊園地,漸漸近百十戶人家的桑樹臺,今日鎖一戶門,明日壘一戶窗,祖上留下的盆兒甕兒大柜也不搬了,有的人家連門也不掛鎖。由野兔獐子隨便出沒,好多年前政府出錢打的恁寬敞的水泥路上下只有秦竹梅孑孓的影子,秦竹梅很樂意,每天在林子旁的窩棚里看著那些雞崽吃毛毛蟲,看著兔子逗松鼠耍,再就是去離窩棚不遠處丈夫的墳前嗑松籽,敘家常。她嗑一粒自己吃再嗑一粒給丈夫,惹得螞蟻去墳頭蓬蒿中搶食松仁。那天她去三河鎮(zhèn)賣土雞蛋回來,窩棚被人燒成灰燼,家里細軟被洗一空。報案,沒破。

        一條溝,強盜咋就有盯上了她呢,百思不得其解,問兒子,兒子和女兒一個口氣,不值錢的,破啥案哩,兒子在城里也不是官兒干部,是靠蹬輛破三輪撿酒瓶、紙板,租來的房子擠夾著還不如她在村子的窩棚舒坦,媳婦是操一口城里腔,媳婦是兒子自己戀的,炒菜放鹽還放糖說話十句她還能聽懂一句。她實在住不下去,就和兒子鬧,鬧著鬧著就情不自禁喊丈夫的名字哭喊。兒子出租屋能有多大,四鄰街坊涌來,都一句話,“老人家是瘋了”?!袄桌匣⒍寄茏【蠢显骸?,就這一句,鎮(zhèn)上的民政局的,誰都說不過秦竹梅的兒子,秦竹梅就進來了。兒子臨別附在母親耳邊的一句話,“不回桑樹臺了,我來接你”。秦竹梅說過一百遍一千遍“不回桑樹臺”,可一張嘴說不出口。兒子孫子外孫子、子子連心。秦竹梅就練,兩年了也沒練出來,哭笑無常,還是隨箍匠喊“箍盆——兒來,箍甕——來——”才使她死灰一樣的心有了一絲活泛,而箍匠沒聽說要走,咋就走了。有這個箍筐兒作念想,死箍匠就在向陽院。

        這邊秦竹梅狗娃咪似的哭聲有一聲沒一聲地剛止住,人還在啜泣中,雷老虎犯了病。

        我有幾分奇怪。老程一進院子就去找雷老虎,片刻,老程剛一轉(zhuǎn)身,雷老虎就瘋野著挦掉衣扣,光著上身,手舞足蹈唱起“咣咣亂彈”,……望飛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裝,祖國的大好河山寸土不讓……,他這樣折騰,大冷天要是冒風了還是老程的孽苦。我正要上去阻攔,老程卻攔住了我。他說:“一會兒,一大群人來了,你就說你是縣上的”。

        “我就是縣上的啊!”我搶白。

        “你是縣紀檢委或監(jiān)察局的”。老程一急就有點語無倫次。并有些詭異的乞求。

        他說著話就進了辦公室,說他剛到醫(yī)院,鎮(zhèn)長電話說石村人鬧到縣政府,鎮(zhèn)長去領(lǐng)人,這會兒正給上訪的叫了飯。關(guān)于石村的事鎮(zhèn)長說他答復不了,推回石村。石村就是雷老虎。漸漸我知道些來龍去脈,猶如醍醐灌頂。雷老虎必須再瘋掉。石村拆成瓦礫灘,移民點的樓要拿錢住。大冷天窩棚里的村民窩不住氣,攛掇成堆兒找政府。政府就想起當初被人打過的村長雷老虎有些冒失了,同時期的鎮(zhèn)長、縣長一紙公文都調(diào)走了。只有雷老虎還在鼻子底下的敬老院里。老程也不止一次地聽說過,雷老虎遲早不能離開敬老院。拆了的房,砍了的樹誰都沒人管。

        “我為啥又成紀委和監(jiān)察局人的了”我問。

        老程說:“你還是法院人呢”。

        一群扶老攜幼的無家可歸的石村人滿懷期待到縣上,被鎮(zhèn)長像趕鴨群似地趕回鎮(zhèn)上,此刻已涌進敬老院大門。“雷老虎狗日的”?!皠兤ぐ墙钤夜展恰?。吼聲、漫罵聲,翻江倒海一樣的人群,嚇得那些院民紛紛躲在角落,瞪著一雙雙呆滯混沌的眼睛。雷老虎此刻不僅光著膀子了,他已扒去棉褲,光著腳板在冰渣渣的地上自說自唱,手上敲著一只破搪瓷尿盆兒。

        老程十分冷靜地和我瞅瞅這邊,又瞅瞅那邊,對石村人說,雷老虎瘋野得厲害,無法收斂??h紀委、監(jiān)察局、法院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人在這住了多日,想談話都沒行哩。他又轉(zhuǎn)過身沖我說,王同志,你說說吧,我在心里恨他,節(jié)骨眼上拉我作擋箭牌是不是狠了點。我定了定,很像領(lǐng)導,也沒有表明啥身份,疾聲厲色一字一頓喊著雷老虎的名字。我還真想叫他把石村的事情給解決。有人低聲對我說,一村人退耕還林補助他悄沒聲息領(lǐng)了五年,該問問他。有人冒出一句:“那年政府給的水毀救助好幾萬哩,錢呢?”我心一驚,怕我被纏繞到群訪案中,角色難趁,便憎惡起雷老虎。

        我身旁一直冷靜的老程又替我喊了一聲。而他置若罔聞,“倉才——倉才——倉才——倉倉倉倉倉倉倉——才才才才才才才——倉”他仍敲著尿盆,作秦腔走場動作,又念打著鑼鼓曲牌,叮叮當當,到了柿樹下,扔了尿盆“哐”一聲中,尿盆中薄薄的白色尿堿漬也隨之紛飛落在地上。他熟視無睹蹲下身子,摳地上早已“叭嘰”成柿果醬結(jié)的冰渣渣往嘴里填,狼吞虎咽。枝頭的紅嘴長尾雀受到驚擾,撲棱棱飛走,幾個柿子落下來正好砸他頭上,殷紅的柿漿從頭頂濺開,又順脖子流下來,他用手在頭上一抺,把掌心對著嘴舔著。人群見此情景,都見證了村長瘋得不輕,誰也不再說啥,一陣刺骨的寒風,我替他冷得打了幾個顫兒。

        雷老虎抬頭看著又飛回來的紅嘴長尾雀,漫不經(jīng)心,旁若無人脫去身上唯一勒著遮羞褲衩向空中扔去,羞恥的女人們“噫——噫——”著轉(zhuǎn)過身,人群中又一陣唏噓和嘩然。

        我終于沒有擺脫制止上訪不力的責任,受到領(lǐng)導批評。是因為石村人見他們村長瘋樣兒,沒辦法又去市政府上訪。我不挨批評才怪。

        老程在電話中連連致歉,說那天要是沒我在場,或雷老虎不瘋,就會出人命。說,現(xiàn)在好了,政府給石村賠了,補了。逼農(nóng)民上高樓叫停。自那天午后雷老虎三天三夜高燒差點兒就過去了。我說,沒凍死他算他命大。老程又喜滋滋說你猜,你猜秦竹梅?!安恢馈薄班?,箍匠領(lǐng)走了唄。明天就是年三十,人家在西省過年哩!”

        零星的炮仗已鬧出了年的氣氛。我想老程為他的向陽院一定也買了炮仗和掛鞭,更忘不了掛上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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