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陽
肯德基和莫言有什么特殊關系嗎?我想,除了莫言會去吃肯德基,大概不會有特殊的關系。但是前陣子鬧南海仲裁案,把二者黏到一起了。
先說肯德基。按照所謂的南海仲裁案的結果,中國的“九段線”主張被判無效?!皭蹏摺眰兿仁前衙^對準菲律賓,大有一舉血洗之勢。后來聽說是美國人在背后所為,想一舉滅掉美利堅,有人就不敢說了。不過,只要“愛國”,招數(shù)肯定是有的。于是乎,肯德基大校的麻煩來了,愛國大媽、愛國大爺、愛國青少們,紛紛到肯德基堵門,對食客勸離,辱罵員工,其激憤之情溢于言表,以致一個叫郭元慶的商人到肯德基就餐不得不帶一把利斧置于桌前,警示曰:“愛國流氓,膽敢騷擾,來一個砍一個?!彼穷D飯吃安生沒有?不知道。但肯德基在中國則扎扎實實地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仇視。
再說莫言,莫言同樣因為仲裁案而被推上輿論風口,“愛國者”們早就想把漢奸的帽子戴到他頭上了,可惜一直火候不到。隨著南海仲裁案木槌落下,“愛國者”們終于尋得時機,什么“靠渲染中國人的貧困、落后、丑陋,來迎合西方人的政治標準”,什么所領的不過是“西方反動文人、反革命學者收買走狗和奴才的經(jīng)費”等,污水盡潑。更有一名延安什么大學的學生,完全一副文革小將派頭,將莫言的小說罵得連擦屁股紙都不如,聲稱,從其“作品中可以看出,你(指莫言)在政治傾向上,在思想意識形態(tài)上,在現(xiàn)實生活和人物形象表述上,所竭力宣揚的都是什么貨色了,哪有什么正能量可言??!”“創(chuàng)作的《國酒》貌似反腐敗,實則打著反腐旗號,有恃無恐地攻擊共產(chǎn)黨,詆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如果說現(xiàn)在還會出現(xiàn)犯罪的漢奸文學的話,那就非你的作品莫屬了!”貌似莫言足以進入不恥于人類的狗屎堆了。
好一陣子,“愛國者”們情緒大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覺,極度的亢奮,極度的狂傖,燃點極低,給一點點火星,就足以使他們將無數(shù)無辜者“踏上一只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的革命激情點燃。
此時,我不禁回想起當年肯德基進入中國時的情景。首家肯德基于1987年11月12日開張在北京前門大街,媒體是這樣報道的:這天,天氣很冷,飄著雪花,肯德基店內(nèi)氣氛卻火熱到極點,外面排的隊伍和長龍一樣,由于等待的人太多,不得不救助公安人員維持秩序,很多人排隊一兩個小時才能買到一塊原味雞,可依然興致盎然。
那場景是不難想像的,我在次年調(diào)至北京工作時也見過,但我更對媒體“興致盎然”四個字的描述感興趣。它不只是表達了那時中國人對獲得一種美味的期待,更表達了對洋人、洋資、洋貨等外來事物的欣喜和崇拜。何以如此?閉關鎖國太久了,日子太苦了,生活太單調(diào)了,也被這個世界拋棄太遠了,人們太希望沐浴一下從西洋吹來的風了,太需要洋資本將中國市場激活了。不只是洋食品、洋家電極度受寵,洋企業(yè)更是被人青睞,誰要是在外企謀個職,哪怕只是掃廁所,都榮幸得像在宮里做事似的。至于嫁給洋人,更是一些女人夢寐以求和極其羨慕的事情。其間,中美之間亦并非沒有摩擦和沖突,比如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南海撞機導致中國飛行員墜亡。但似乎也沒有使得肯德基被圍堵,也沒有美國貨被抵制。這很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吧。
再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國人是多么渴望能得這樣一個獎。這個獎的權威性、影響力也太大了,得一回也算是證明咱中國人智商并不低,也讓國人在國際上有點面子、驕傲一把。莫言之前的那些年,并非沒有獲此獎的,只是與政治標準不合,沒法提,比如外籍華人,比如臺灣人,比如旅居海外的人,得獎也不少,而一旦得了獎,有人也是攥起拳頭暗暗高興——那也畢竟是黑頭發(fā)、黃皮膚??!而正宗的中國人莫言的帶著“先鋒”色彩的故事得獎后,轟動效應不亞于首枚氫彈成功爆炸,多少人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與狂歡——世界終于承認中國文學的地位了,終于承認中國人的智商了,終于TM的可以說“中國人也得過”了。
但中國一些人就這德行,正像魯迅所揭示的,淺薄、偏狹,容易自我膨脹。怎么說是淺薄、偏狹呢?他們的眼界永遠都是義和團的眼界,不只不識西方現(xiàn)代之文明,還以為天下之強非我莫屬;不只不識工業(yè)文明催生的利器,還總以為自己是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之身。與世界共生共贏的理念永遠也進不了他的榆木疙瘩。就說那只“啃得雞”吧,這些人只看到表象,即只看到美資的存在,卻無法看到美資在中國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和利稅等效益。砸洋店洋貨,不過像有人惹你生氣,你就把自家里貼著外人標簽的東西砸掉一樣,世上還有比這更蠢的蠢貨嗎?至于自我膨脹,就更是禿頭上的虱子了,在“愛國者”們看來,咱今日之中國已不是過去之中國了,“腰桿子”粗了,GDP世界老二了,外貿(mào)出口世界第一了,城市比你大了,火車比你快了,載人航天有了,航空母艦有了,還有什么“煞手锏”武器也有了,老子就是和過去不一樣了,你美國佬等能算什么球玩藝兒?他們完全忘記了當年哭著喊著讓外國人揣著資金和技術進來扶持一把的乞求和渴望,完全是一副翻臉不認人的嘴臉。
而對于莫言呢,他們抱的是同樣態(tài)度,沒有得諾獎時候,比孫子還孫子地乖順地期待著巴望著,總想讓中國人嘗一口以撫平心中久久的痛。終于,有了莫言獲獎的那一天,不只是作者一下子被捧上了天,就連作者高密老宅子的磚頭都被人摳光了,要把磚頭帶回家沾沾這文氣,讓子子孫孫多點文才。如今,不僅文學獎得到了,醫(yī)學或生理學獎也得到了,諾貝爾獎的滋味咱嘗過了。接下來是什么感覺呢?娘稀匹,也就這么回事,老子不稀罕了。于是“愛國者”開始所謂的“反思”了,看獲獎者有沒有里通外國,看頒獎者沒有政治偏見,看擁躉者是不是懷漢奸心理。就是這么一點氣量,就是這樣的自滿自足,就是如此地翻臉不認人。
或曰,敢于否定是一種自信。我不否認人要有點自信,但貧窮時裝孫子,有錢了當老子,得不到時是孫子,得到后比老子還老子,目空四海、忘恩負義,那叫自信嗎?那叫小人得志、瓦釜雷鳴。真正自信的人,是記住過往的人,是知道感恩的人,是包容世界的人,是兼容并蓄的人。孔子說:“不知禮,無以立也。”你如此的無禮、如此的偏狹,如此翻云覆雨,連立都立不起來,還談什么自信?
偏狹,也就是氣量。很多中國人的胸懷就是王朔小說里寫的“過把癮就死”的氣量。只要淺嘗輒止地嘗到了,“曾經(jīng)有過了”,就滿足了,就開始詆毀了,就可以砸掉了,就可以與天下為敵了。中國,按官媒說法雖然即將進入全面小康社會,但國人的素養(yǎng)與建造一個文明的國度實在相距甚遠。
我不相信什么南海仲裁案,那是很扯蛋的事;我也不覺得莫言的作品完美無缺,那是做不到的。但由此引出的“愛國者”的表演,則赤裸地暴露了國人的德行。當下,奧運會正在巴西舉行,已有多少人失去對它的熱情,原因也是“我們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