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棟濤 編輯/韓英彤
信用證業(yè)務中的“抗辯”
文/王棟濤 編輯/韓英彤
信用證業(yè)務下權利抗辯具有“須主張性”的原因,不僅僅在于權利抗辯的權利屬性,還在于權利抗辯效力的產生未必能給權利人帶來益處。
近年爆發(fā)的信用證糾紛案件中有三起比較典型:青島凱揚進出口集團有限公司v. H銀行(以下簡稱“青島凱揚案”),China New Era International Ltd. v. B銀行(以下簡稱“中國新時代案”)以及 Swiss Singapore Overseas Enterprise PTE Ltd. v.C銀行(以下簡稱“C銀行減價案”)。這些案件均涉及對信用證業(yè)務中抗辯制度的理解。本文借鑒以德國法為代表的大陸法系所特有的抗辯制度,圍繞上述案件,對民事實體法下的抗辯制度在信用證特別法下的運用展開分析,以期發(fā)掘關于信用證業(yè)務下“抗辯”的若干規(guī)則。
抗辯制度起源于羅馬法,并為以德國法系為代表的大陸法系所承繼和發(fā)展。德國法的民法理論和《德國民法典》的立法實踐,將民法實體法下廣義的抗辯分為事實抗辯和權利抗辯。其中:事實抗辯是指基于事實而主張“請求權從未發(fā)生”或“請求權已歸于消滅”,強調以法律事實否定請求權的存在;而權利抗辯又稱抗辯權,指義務人所享有的、通過主張構成權利抗辯的要件事實(以下簡稱“權利抗辯基礎事由”),對請求權拒絕給予的權利。
信用證業(yè)務中的事實抗辯。實例(下稱“例1”):受益人交單后,開證行同意受益人減價要求;但付款到期日,開證行卻誤以原交單金額付款,其后開證行要求受益人返還減價前后金額之間的差額。這便是開證行就受益人要求給付原交單金額的請求權并不存在,而提出事實抗辯。
信用證中的權利抗辯可分為以下兩類:第一類是UCP下的權利抗辯,即依UCP規(guī)定,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以權利抗辯基礎事由——交單不符為由,拒絕向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履行付款義務。同理,開證申請人也可根據開證協(xié)議或開證申請書的約定,以交單不符為由拒絕向開證行履行付款義務;第二類是法律下的欺詐抗辯權或惡意抗辯權,例如根據《德國民法典》第853條,即使廢止請求權因罹于時效而效力消減,受害人也仍享有對因侵權行為而取得的債權的拒絕履行權。本文所探討的權利抗辯僅涉及UCP下的權利抗辯。
其一,權利抗辯的客體是付款請求權而非信用證債權。權利抗辯和請求權是“矛”和“盾”的關系。信用證下的請求權是“矛”,為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要求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給付信用證下款項的權利;而權利抗辯則是“盾”,為請求權的反對權,即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以交單不符為由拒絕給付。因此,信用證下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行使的權利抗辯的作用對象,是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主張的付款請求權。
與債權通常具有的四項權能:給付請求權、給付受領權、保護請求權和處分權相對應,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所持有的信用證下債權也應包括四項具體內容:付款請求權、款項受領權、保護請求權和處分權。顯然,付款請求權僅僅是信用證下債權的一項內容。因此,信用證下權利抗辯的客體是付款請求權而非信用證債權。
其二,權利抗辯的效力是阻礙而非消滅付款請求權。根據德國民法理論通說,權利抗辯的效力是在承認請求權存在的前提下,阻礙請求權的行使,而非消滅請求權。也就是說請求權本身仍然存在,這個請求權仍然能夠由對方自愿地履行。相應地,信用證下權利抗辯的效力也是阻礙付款請求權的行使,而非否定付款請求權的存在。如果權利抗辯的效力是消滅付款請求權,那么權利抗辯一旦主張,付款請求權即被消滅,再行放棄權利抗辯也無法使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具有受領款項的合法基礎。權利抗辯這一效力,有效解釋了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先行主張而后又放棄權利抗辯,為何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仍保有付款請求權和款項受領權。
事實抗辯的效力與權利抗辯不同。事實抗辯的效力在于,通過主張請求權從未產生或已消滅,來否定請求權的存在。而這一差別,直接決定了開證行在已付款的情況下,能否行使付款款項返還請求權。例1中,受益人受領原交單金額的款項受領權和付款請求權,以及相應的債權,均已隨減價的生效而消滅,故受益人受領原交單金額款項的合法基礎已不存在,屬于不當?shù)美?,開證行可據此提出事實抗辯,要求其返還;而如果是罔顧權利抗辯基礎事由——交單不符,開證行就對外付款,則會由于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享有付款請求權和款項受領權的正當性,而無權要求返還。這也解釋了開證行和保兌行的付款在何種情況下具有終局性。
根據德國學者關于權利的法律救濟和法律地位元素區(qū)分理論,由于債權本質內容的給付受領權未受到任何影響,即使作為信用證債權的法律救濟元素的付款請求權被權利抗辯的行使所阻礙,信用證債權的法律地位也不會受任何影響。
其三,權利抗辯具有“須主張性”。對于權利抗辯產生效力的前提,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是存在效力說,即只要存在權利抗辯基礎事由,權利抗辯即產生效力;第二種是主張效力說,即只有經權利人主張,權利抗辯方才產生效力,這也是德國民法理論通說。信用證下權利抗辯的效力更是如此。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須依UCP主張權利抗辯,否則無權宣稱交單不符,也就喪失了權利抗辯。Shaanxi Jinshan TCI Electronics Corp.v.Fleet Boston Financial Corp.案中,開證行僅憑法院止付令對外拒付;后止付令被撤銷,開證行因沒有在UCP下憑交單不符主張權利抗辯,被判須履行付款責任。
信用證業(yè)務下權利抗辯具有“須主張性”的原因,不僅僅在于權利抗辯的權利屬性,即法律無法強制權利人由于存在權利抗辯基礎事由而自動行使權利抗辯,這有違意思自治的大原則;還在于權利抗辯效力的產生,未必能給權利人帶來益處。在信用證業(yè)務下,如果單據存在不符點便導致自動生成開證行拒付受益人的法律后果,將有可能給欲接受單據和貨物的開證申請人帶來利益受損。
厘清信用證業(yè)務下權利抗辯“須主張性”的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其讓我們認識到,權利抗辯基礎事由存在而權利抗辯沒有主張,僅僅意味著請求權在未來受到阻礙的可能性,并不會使其效力遭受任何現(xiàn)實的影響。換句話說,只要權利抗辯不被主張,法律便承認請求權的效力,附有權利抗辯的付款請求權和不附有權利抗辯的付款請求權,在效力上也就沒有了區(qū)別。具體到實務中,相符交單下信用證債權和交單不符下的信用證債權,在權利抗辯沒有主張的前提下,兩者的效力沒有區(qū)別。
放棄權利抗辯的方式
信用證業(yè)務中權利人放棄權利抗辯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主動放棄,一般表現(xiàn)為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向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履行或承諾履行付款義務,以及開證申請人向開證行履行或承諾履行付款義務;另一種是被動放棄,指由于適用UCP的規(guī)定或開證協(xié)議約定的失權規(guī)則(Preclusion Rule),導致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或開證申請人喪失權利抗辯。
放棄權利抗辯對當事人的效力
第一,權利抗辯因放棄而被消滅,意味著權利人不得再行使權利抗辯。這正如德國學者卡爾·拉倫茨所指出的,權利人放棄權利抗辯,這個權利也就被消滅了。特別是一旦權利人主動履行給付義務,當事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即消滅,權利抗辯的行使就更無從談起。青島凱揚案中,開證申請人向開證行確認同意付款,構成放棄在開證合同下,基于交單不符的權利抗辯,因此,事后開證申請人便無權向開證行主張權利抗辯。同理,C銀行減價案下,開證行收到含有不符點的單據后,仍向受益人發(fā)送MT752授權索償電文,亦構成放棄UCP下基于交單不符的權利抗辯。次日,開證行反悔,雖然發(fā)送了MT799電文撤銷之前發(fā)送的MT752,并補發(fā)MT734拒付電文,但顯然,在放棄權利抗辯后,其已無法再援引權利抗辯。也就是說,開證行后續(xù)發(fā)送的MT799 和MT734,均缺乏合法基礎。
第二,權利抗辯的放棄不以權利人明知權利抗辯的存在為構成要件?!兜聡穹ǖ洹返?14條規(guī)定:“為滿足已罹時效的請求權所為的給付,不得請求返還,即使是在不知消滅時效的情況下給付的,也不例外?!痹摋l款表明,放棄消滅時效權利抗辯后,消滅時效權利抗辯,不以權利人不知該權利的存在為由而獲重生。既然歸屬于永久性權利抗辯的消滅時效權利抗辯適用此權利放棄規(guī)則,那么,阻礙請求權程度更弱的暫時性權利抗辯更應適用此規(guī)則。而設置該規(guī)則的目的,似乎是為了保護權利抗辯被放棄后所產生的法律關系的確定性和穩(wěn)定性。青島凱揚案下,開證申請人以開證行未提示不符點,不知存在權利抗辯為由,要求對已放棄的權利抗辯進行恢復,就違背了上述權利抗辯的放棄規(guī)則。
第三,權利抗辯的放棄使請求權對于當事人的影響,無異于不存在權利抗辯基礎事由。舉例來說,總金額為35萬美元的信用證規(guī)定如下分期裝運表:Lot 1在1月份裝運15噸貨物,金額15萬美元;Lot 2在2月份裝運20噸貨物,金額20萬美元。受益人提交第一套單據顯示,裝運日期1月15日,Lot 1下裝運20噸貨物,金額20萬美元,開證行接受不符點,并通知信用證繼續(xù)有效;受益人提交第二套單據顯示,裝運日期2月15日,Lot 2下裝運20噸貨物,金額20萬美元。此時,第二套單據是否存在信用證超支和超裝的不符點?第一套交單下開證行放棄了不符點,因而,此時對于當事人的效力猶如不存在不符點。也就是說,第一次交單下信用證被支用的金額仍為15萬美元,余下5萬美元的交單金額乃開證行在證外額外承擔的付款義務,故在第二次交單下不存在信用證超支和超裝的不符點。
權利抗辯的放棄對付款請求權及債權的效力
根據前述,信用證權利抗辯的行使僅僅導致信用證債權的法律救濟元素——付款請求權的效力受到暫時阻礙,但付款請求權本身依舊存在,信用證債權的法律地位不受任何影響。如果權利抗辯被放棄,意味著權利抗辯未被主張,權利抗辯這枚“盾”的效力即消失,隨之而來是付款請求權這桿“矛”的效力便被完全釋放。此時,在各項權能完美無缺的條件下,信用證債權在效力上自然也是圓滿和完全的,與相符交單下信用證債權的效力無異。
中國新時代案中,由于開證行沒有對不符交單實施UCP下的拒付,根據UCP的失權規(guī)則,開證行無權再宣稱交單不符,即開證行被動放棄了信用證下權利抗辯。這將導致信用證債權在效力上與相符交單下信用證債權的效力等同;相應,該案下被指定議付行在交單時通過購買信用證債權敘做的融資,與UCP600下通過購買相符交單下信用證債權而敘做的議付,在效力和性質上也應該相同。這也就是說,該案下雖然單據存在不符點,但被指定議付行確實在UCP600下“議付”了。
受益人對付款請求權的放棄
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如果對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的拒付進行反駁,其法律定性應為:受益人或被指定銀行,就開證行及或保兌行(如有)行使的權利抗辯存在妨礙權利抗辯成立的事實,提出事實抗辯。
C銀行減價案中,在開證行撤銷償付授權并補發(fā)拒付電文后,受益人要求開證行減額付款后放單,開證行遂照此辦理。然而,在開證行支付減價后的款項后,受益人主張開證行拒付不成立,并要求開證行補償差價。筆者認為,受益人這一要求違背了抗辯規(guī)則。理由如下:權利抗辯消滅的原因之一是作為其客體的請求權的消滅,因此受益人放棄減價前的付款請求權,也就導致了減價前付款請求權所對應的開證行已援引的權利抗辯同時被消滅。權利抗辯既然已不存在,受益人也無法就存在妨礙權利抗辯成立的事實,提出事實抗辯。因此,受益人提出開證行權利抗辯不成立的事實抗辯,缺乏合法基礎。
作者系北京銀行杭州分行國際業(yè)務部總經理、國際商會DOCDEX專家、
中國國際商會信用證專家、天九灣貿易金融圈研究團隊聯(lián)合發(fā)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