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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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火》的奇詭想象及其意蘊
朱崇科
摘要:《死火》相當精彩地呈現(xiàn)出魯迅奇詭的想象力與博雅學識的精妙結合。他把“死火”放在臨界點上,既可以借夢與科學的雜糅保證其科學性、多義性和安全性,同時又呈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宇宙觀。我們同樣也可看出“死火”意象背后隱喻的彷徨、尋路、堅守與決絕;同時,如果從愛(情)視角加以解讀的話,我們不該過分坐實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更應該結合魯迅性格看到背后的大愛及更多糾葛和指涉。
關鍵詞:《死火》;魯迅;想象力;意蘊;彷徨
1925年4月23日完成的《死火》可謂意義非凡。它是魯迅以“我夢見”開頭的《野草》系列散文第一篇,可謂引領眾艷的開山之作;同時又是《野草》集子中風格獨具、不可踵武的名作,充分展示出魯迅作為作家的天才氣質。在這篇佳作中,魯迅展現(xiàn)了奇詭的想象力,融合文學虛構與科學思考,同時又不乏對現(xiàn)實人生的另類觀照,外加上此文相當精致的結構和獨特的文字描述,的確不乏驚艷之處。但唯其如此,也給此文的解讀和詮釋帶來了挑戰(zhàn)和魅惑。
目前相關研究成果大體可分為宏觀研究和微觀研究兩大類。前者主要包括兩類:一是比較研究,如魯迅和梁啟超(如曹亞明、宋劍華《“飲冰”與“死火”——論梁啟超與魯迅的創(chuàng)作心境與文化心理》,《河南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魯迅和海明威(如張靜、陳述斌《海明威“打不敗”精神與魯迅“死火”精神之比較》,《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11期)、魯迅和穆旦(如易彬《雜文精神、黑暗鬼影與死火世界——魯迅與穆旦的比較并兼及新文學傳統(tǒng)的話題》,易彬著《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等;二是將《死火》置于魯迅的整體創(chuàng)作中加以論述,但由于《死火》指向的多維性,這種論述往往未能真正切入《死火》的核心意義,而更多將之按需求分門別類安放在既定的觀點網(wǎng)絡和框架中,這自然也是宏大敘述的弊端之一。
更值得關注的是有關《死火》的微觀研究,即論者們集中筆墨探究《死火》的意義及詩學建構。觀點大致可分為三種。其一,將“死火”視為革命、理想,并結合當時現(xiàn)實加以確認,更多凸顯出魯迅的革命性和犧牲精神。如李何林指出,“魯迅當時這樣的一種思想和心情,即:我決心向黑暗勢力作拼死的一戰(zhàn),我愿意犧牲,但希望人們和未來的世界有光明,‘希望’是有的……把‘死火’不當作‘革命者’,當作‘理想’或‘希望’,即當作魯迅思想的一個側面,也可以”①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頁。。其二,將“死火”視作被壓抑的愛情,且往往結合魯迅、朱安、許廣平的婚戀加以解析。較具代表性的,如魯迅好友、魯研專家許壽裳(1883-1948)就指出,“至于《野草》,可說是魯迅的哲學。其中,《死火》乃其冷藏情熱的象征”②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02頁。。當然,此種說法亦有發(fā)展,甚至走火入魔,過分坐實(下節(jié)述及,此處不贅)。其三,將“死火”意象視為魯迅彷徨心態(tài)和可能轉型的表征,認為《死火》“是魯迅思想情緒變化的象征。具體說來是他兩次思想情緒與心態(tài)巨大變化的反映。一是指辛亥革命失敗后的思想苦惱與寂寞;二是指‘五四’低潮時思想的猶疑與仿徨”①李彪:《魯迅〈死火〉象征意義新釋》,《吉安師專學報》1994年第1期。。
研究方法上也有新興理論不斷被應用到《死火》研究中來。比如符號學的借鑒,如吳曉鈴、吳華《〈死火〉的符號詩學解讀》(上篇刊于《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9年第12期,下篇刊于《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期),可謂新意迭出,開人眼界;還有現(xiàn)象學的使用,如吳翔宇《現(xiàn)象學視野下〈死火〉的時間意向性》(《燕山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此文偶有新意,但有生搬硬套之嫌。
日本文學評論家廚川白村(1880-1923)指出,所謂深入的描寫者和開掘者,“乃是作家將自己的心底的深處,深深地而且更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內(nèi)容的底的底里,從那里生出藝術來的意思。探檢自己愈深,便比照著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強。人覺得深入了所描寫的客觀底事象的底里者,豈知這其實是作家就將自己的心底極深地抉剔著,探檢著呢”②[日]廚川白村著,魯迅譯:《苦悶的象征》,收入《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頁。。毋庸諱言,魯迅選擇以相對隱晦的方式和夢的形式謹慎地傳遞內(nèi)心的繁復、痛苦和幽深,《死火》是其代表作之一,其中也必然掩藏了某些真實的生活及視域,我們有必要認真加以檢視。
在我看來,魯迅以相當富有想象力的方式營造出一個物理/科學上的臨界點存在,并以此幻設出一個相對科幻的冰谷世界,令人嘆為觀止;同時,他又在這物理世界之上投射了自我、現(xiàn)實、人生的隱喻世界,這兩重世界相互輝映、光彩奪目,也令人眼花繚亂。
某種意義上說,魯迅的敏感聰慧加上其相當繁復的跨學科體驗(私塾、水師、路礦、醫(yī)學等)和相對于紹興的豐富異域經(jīng)歷(留學日本、工作地點由紹興到南京到北京等)讓他往往具有令人訝異的想象力,同時又具有嚴謹認真的科學精神。這在他早期的文言論文書寫(如《科學史教篇》等)和(科幻小說)翻譯中就有所體現(xiàn)。如人所論,“魯迅由對科幻小說的倡導開始,逐步深化對科學與文學之間關系的認識,由單純的強調科學普及,到同時關注科學與文藝對于人性的作用,以至于最后試圖以純粹的文學作品來作用于人性,這其中的思想軌跡清晰可見,同時也為魯迅‘棄醫(yī)從文’這一重大事件的發(fā)生提供了確實而詳盡的理性說明”③任冬梅:《論魯迅的科幻小說翻譯》,《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6期。。這在《野草》中有進一步強化,《死火》就是其中相當精彩的一篇。
(一)夢與科學的合奏
作品伊始,魯迅寫道:“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這樣的“畫夢”開端給這篇文章的后續(xù)開拓了奇思怪談的更大可能空間。接著是一種相當幻設的景色描寫,“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云彌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恰恰是因為“我忽然墜在冰谷中”,才制造出“我”與“死火”的奇遇。需要指出的是,恰恰是因為夢境對偶然性、荒誕性、非理性等“異”的包容能力特別強大,魯迅才讓“死火”的現(xiàn)身與重點推介顯得相對合理——即使“死火”的設計有瑕疵,甚至不合科學邏輯,這也是可允許的存在,因為有夢作為保護盾和外殼。
相當耐人尋味的是,魯迅其實把“死火”變成了一個精心設計的臨界點:“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作者還特別寫到瞬息萬變之物出現(xiàn)定形的難能可貴:“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上麄兌枷⑾⒆兓?,永無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死的火焰,現(xiàn)在先得到了你了!”
“死火”的存在恰恰是一種短暫的定形。一方面,如果繼續(xù)呆在冰谷中,它將最終凍滅,“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倘使你不給我溫熱,使我重行燒起,我不久就須滅亡”。另一方面,如果給予它溫熱,若“永不凍結”,它“將燒盡”。死火這種悖論性和《影的告別》中的“影”有相似的存在邏輯,它具有很強的依賴性,但又想保持自己的個性和風格,“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錢理群指出:“這‘死火’的生存困境,兩難中的最后選擇,都是魯迅對生命存在本質的獨特發(fā)現(xiàn),而且明顯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個性化’的想象與發(fā)現(xiàn)。”①錢理群:《對宇宙基本元素的個性化想象》,《蘇州科技學院學報》(社科版)2003年第1期。魯迅對“死火”的設計顯然有個性的想象力和科學性。在臨界點時,“死火”遠比“冰水”這種零度環(huán)境中水的轉化形態(tài)來得刺激和富有張力,而“死火”被凍住的實踐好比琥珀的形成,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但同時魯迅又顧及到水(冰)/火難容的特征,設計出其短命的暫時性風格,這種操作不可謂不精妙或苦心孤詣。
稍微推開去,魯迅在《野草》中也喜歡那種稍縱即逝的東西,或者是極富悖論的精神思考與物質關聯(lián)。其他還有《影的告別》中的影子,彷徨于明暗之間,徘徊于“無地”;《雪》中的雨、雪與日光、冰等元素之間有一種復雜和往復的密切關聯(lián)。從此角度看,魯迅對《死火》的刻畫也是一種記錄自我瞬間的抒發(fā),如人所論,“寫作本身對于魯迅而言,正是一種經(jīng)驗或思想的瞬間的最好的保存方式,因此,對于抽象的、易逝的事物的喜愛與描繪,也即構成了他寫作的動因與特質之一”②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頁。。
(二)冰火及其物理世界
魯迅在描寫“死火”及其周圍世界時,亦觀察細致、描寫傳神?!斑@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shù)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崩梅瓷浜驼凵湓?,冰冷而青白的世界有了亮色。同樣,魯迅還寫到直接遭遇“死火”時的復雜反應:“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著,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逼渲屑扔屑怃J的觸覺感應,又有冰谷凍人的本真面目。孫玉石先生指出了冰谷的象征內(nèi)涵:“這冰山的形象,是作者處于那個暗夜一般冷酷的社會中而又存在很強孤獨感的自我內(nèi)心的寒冷、虛無情緒的一種深層象征?!雹蹖O玉石:《現(xiàn)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頁。這當然深刻而發(fā)人深省,但不容忽略的是,這種孤獨和寒冷更是物理/精神世界內(nèi)外夾擊、心冷身冷合力的細微感受,如此更彰顯冰冷的雙重效果。
魯迅繼續(xù)書寫“死火”受熱之后的表現(xiàn):“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上升如鐵線蛇。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jīng)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边@種描述亦是相當文學,卻更是科學的,“死火”一旦被喚醒,對冰谷來說,具有強大的殺傷力,令人觸目驚心、印象深刻。
魯迅具有令人敬佩的想象力,不僅刻畫冰谷的動人魂魄,還通過“我”與醒來的“火”的對話重新強調了“死火”的來龍去脈,臨界點功能可謂又是一種強化和深化。當然,這樣的設計背后更是為了凸顯如何走出冰谷的策略。此處又讓人不得不佩服魯迅的科學知識與想象力互融的神奇,“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以神力竄出冰谷,卻又即刻遭遇劫難,“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但無論如何,“死火”最終得償所愿,跳出冰谷,直至“燒盡”。
從魯迅對死火的描繪來看,這當然是一個相當有趣、神奇而博雜的物理世界。如果加上魯迅通過想象而幻設的更繁復的經(jīng)歷與視野的話,其中的科學與虛構、平實與驚奇、溫熱和冰冷、決絕與死寂既互相對立,又和諧共存,展現(xiàn)了魯迅宏闊而精致的宇宙觀。如人所論,“《死火》實際上是詩人宇宙觀的反映。世界不是由孤立的、分離的物質組成的,是永遠運動的、互相關聯(lián)的物質的組合。物質之間的關系的基本原則是相生相克,對立共存。魯迅在他創(chuàng)造的詩的世界里,把這個相生相克的過程形象化了,死火便成了體現(xiàn)宏觀世界的微觀世界”④吳曉鈴、吳華:《〈死火〉的符號詩學解讀(下)》,《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期。。
廚川白村指出:“藝術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內(nèi)容給了具象的人物、事物、風景之類的活的東西被表現(xiàn)的時候,換了話說,和夢的潛在內(nèi)容改裝打扮了而出現(xiàn)時,走著同一的徑路的東西,才是藝術。而賦與這具象性者,就稱為象征(symbol)。”①[日]廚川白村著,魯迅譯:《苦悶的象征》,收入《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第240頁。毋庸諱言,在魯迅以夢幻勾畫藝術的實踐中,象征手法自是得力武器,我們不妨考察一下《死火》中相當豐富而又奇譎的意義指向。
(一)人生無路/歧路之痛
《死火》的臨界點首先隱喻了主體的尷尬、彷徨與存在狀態(tài)的暫時性:一方面,它似乎有二元的選擇,或燒盡,或凍滅,但卻近乎沒有選擇,因為都是死滅;另一方面,它又必須盡快選擇,畢竟它的臨界點身份并不長久,而凍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這種辯證的兩難結構折射出魯迅內(nèi)心的苦痛,也反證出認清現(xiàn)實之后犧牲的可貴。如人所論,“上述矛盾兩極,思辨理性(認識)的彷徨苦悶與實踐理性(倫理)的昂揚奮進,相反相成地構成前期魯迅獨放異彩的心理特征,雙重逆向結構的‘死火’精神。為后來者肩著閘門,獨戰(zhàn)黑暗的苦斗形象,就是魯迅光輝人格的確證”②稅海模:《“死火”意象簡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7年第4期。。
回到“死火”的象征上來,我們自然可以將這被瞬間凍住的火視為諸多象征物,而很多含義在魯迅小說中也有所體現(xiàn),比如啟蒙者的困惑(如《在酒樓上》)、革命理想的停滯與自我背叛(如《孤獨者》)、美好瞬間的機械存留、乃至滌蕩罪惡的火種欲望(如《長明燈》中的“我放火”)等等;但魯迅的深刻與獨特似乎并未就此戛然而止,又通過“死火”加以凸顯。李歐梵指出,“‘死火’隱喻著魯迅的內(nèi)心狀況,陷入自己心中那冷的、荒蕪的深處是一種受難,他并不愿永遠蟄伏下去,因而呼喚一種有行動的生活。但是按照詩中矛盾的邏輯,這行動又終將導致死亡”③李歐梵著,尹慧珉譯:《鐵屋中的吶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13頁。。
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冰谷——也即“死火”被遺落的生存環(huán)境,冰冷而青白應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更值得警惕的是,周邊環(huán)境對“死火”的欺騙式裹挾和利用。魯迅曾經(jīng)提及先知先覺者被傀儡化、偶像化的悲劇性,他指出,(“預言者”)“他要得人們的恭維贊嘆時,必須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jīng)變了傀儡了”。(《無花的薔薇》,收《華蓋集續(xù)編》)當然更有甚者,甚至可能幫統(tǒng)治階層做“醉蝦”。魯迅曾經(jīng)犀利地自我批判道:“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保ā洞鹩泻阆壬?,收《而已集》)這樣原本的先驅就反倒變成了助紂為虐者。類似的道理也呈現(xiàn)在“死火”的角色中,它的微紅在冰谷中被反射、映射,反倒變成了青白主流真相的一種裝飾和助興。天真的人們還以為冰谷世界的主持者真正尊敬“死火”及其象征,實際上“他們早已去掉了先覺者和革命家的鋒芒,使之成為他們的護身符、保護傘”④陳安湖:《〈野草〉釋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頁。。當然,冰谷的人們(被統(tǒng)治者)或許在這微紅里相對怡然,繼續(xù)被欺騙和奴役。
正因如此,“死火”才做出逃出冰谷、哪怕燒盡的抉擇,和“我”一條心,如紅彗星一樣,“出冰谷口外”。毋庸諱言,“死火”和“我”其實都是魯迅自我認同(self-identity)的象征并共同組成了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彷徨的精神結構。如人所言,“‘死火’和‘我’是魯迅內(nèi)心中兩個自我的象征,是一個魯迅所分裂成的兩個不同角色(身份)而已,魯迅借助于這一有力的結構方式,力圖呈現(xiàn)出一個心靈深處充滿著矛盾沖突、正在進行著激烈搏斗的靈魂的全貌”⑤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頁。。
盡管如此,無論是“死火”“我”以及背后的魯迅,都呈現(xiàn)出相當決絕的反抗絕望實踐,與其困守在冰谷的逆境中等死/凍滅,不如沖出去,發(fā)光發(fā)熱,死得其所,而二者的對話更彰顯出魯迅內(nèi)心的彷徨、分化、整合與再抉擇。有論者言,“‘死火’和‘我’其實是魯迅內(nèi)心主客體的映象;‘死火’是沉寂多年的魯迅,‘我’是自我拯救的魯迅,二者的對話是魯迅內(nèi)心的猶豫和抗爭,是魯迅理智與激情的交鋒與碰撞,最終激情勝出,是魯迅對言說與沉默的艱難取舍和抉擇,最終在沉默中爆發(fā)”①曹穎群:《凍滅還是燃燒——從〈死火〉看魯迅的生命哲學》,《名作欣賞》2012年第8期(中旬刊)。。
(二)左右為難的愛(情)
或許正是由于《野草》中頗多難以直說的苦衷,《野草》往往被不少學者解釋為愛情主題的散文詩,如李天明著《難以直說的苦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等。其解讀作為一個方向和維度,自然有新人耳目之效,但后繼者往往難以持中,慢慢放大了愛情主題詮釋說的偏執(zhí):或者夸大其詞,如胡尹強著《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或者過度坐實現(xiàn)實,變成了“索引派”;或者相對單一、僵化,反倒將自己的臆想和小氣投射并強加給魯迅。
《死火》是否可以解釋為愛情抒發(fā)?似乎未嘗不可。比如,冰谷給人的感受可能寄托和投射了魯迅和朱安有名無實的婚姻現(xiàn)實。魯迅曾經(jīng)多次對友人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一種贍養(yǎng)的義務,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冰谷的冰冷和青白是否也映射了沒有愛情的蒼白生活?同樣也可能部分暗含了“禁欲”的存在后果,如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的看法:“同一個來訪我的學生,談起了魯迅。他說:‘魯迅雖在冬天,也不穿棉褲,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舊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②郁達夫:《回憶魯迅》,魯迅博物館等選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頁。甚至更進一步,我們還可以看到《死火》中魯迅對愛的矛盾態(tài)度。如人所論,“作品抒發(fā)的是作者思想中曾經(jīng)閃現(xiàn)的關于愛情的一些小感想。被‘遺棄’在冰谷中凍滅了的‘死火’經(jīng)‘溫熱’后‘驚醒’、‘燃燒’,其象征意義是被壓抑、扼殺,‘死滅’了的愛情在一定條件下的復生?!阑稹霰葧r的猶豫,便是在愛情問題上的顧慮和思想矛盾的折光反映”③蔣荷貞、李秀貞:《〈死火〉象征意義新解》,《魯迅研究月刊》1988年第5期。。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并非偶然,在《過客》中,過客對小姑娘的“愛”的布條最終加以拒絕;《死火》中“我”的溫熱喚醒了死火,“死火”最終報恩,將“我”帶出了冰谷,而過客卻選擇了主動上路,“惟其如此,他才可以更好的履行行走的使命,因為一旦有了牽掛,背負或內(nèi)疚等情感,過客往往則難以專心致志、淡泊致遠”④具體可參朱崇科:《執(zhí)著與曖昧:〈過客〉重讀》,《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7期。。類似的,接受了“我”的溫熱的“死火”最終選擇了燒盡。從此意義上說,這種左右為難的愛更能反映出魯迅的彷徨態(tài)度。
但是,我們不能過分坐實“死火”與魯迅現(xiàn)實婚戀的一一對應關系。有論者認為是魯迅、許廣平的愛情讓魯迅有感而發(fā),對這份難得的婚外情展示出如斯的態(tài)度,“‘死火’在出冰谷前的猶豫,也是現(xiàn)實中許廣平的顧慮,魯迅有妻室,自己的介入很可能遭到社會的譴責,但是留在冰谷里的話,那將被凍滅,幾經(jīng)思索后,她終于鼓起勇氣離開了這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冰谷。我們從‘死火’被溫熱驚醒后由‘毫不動搖’到‘紅焰流動’的形狀變化,就可以看出與魯迅的相識相知給了許多么大的活力!”又說,“‘我’這種跳出冰谷的決心和勇氣,感染了‘死火’,使得‘死火’最后選擇了如紅彗星一樣與‘我’共同躍出冰谷,并肩作戰(zhàn)。這充分顯示了魯迅作為勝利者的自豪與視死如歸的豪邁,以及在得到渴望已久的愛情后心理上瞬間的狂喜”⑤龍彥竹:《〈死火〉中“情與理”的解讀》,《河北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年第4期。。實際上,這更是一種臆想。一方面,彼時的許、魯愛情關系還遠未定型/定性,畢竟他們才通信一個多月,雙方并未真正吐露心跡,無論是魯迅還是許廣平都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表現(xiàn)出花癡或干柴烈火饑渴發(fā)狂的狀態(tài)。論者往往根據(jù)后來人的經(jīng)歷和社會交往的開放性比附并夸大了許魯當時的關系。另一方面,依據(jù)魯迅多疑、猶豫、謹慎的性格,他在和許廣平的關系/交往中,尤其是關涉到愛情階段時從某種意義上說更顯被動:一個考慮是兩人17歲的年齡差距,社會上的閑言碎語難免議論紛紛;另一個則是身份考量——他不可能給許廣平妻子身份,因為朱安不能休掉,否則容易造成更大悲劇。當然更宏闊的考慮還有外圍對手們對作為青年導師、文化名人、革命闖將的魯迅的虎視眈眈和伺機攻擊,魯迅不該主動授人以柄。因此,“不如燒盡”的決絕并非魯迅對待和許廣平婚外情的態(tài)度。從此角度說,將《死火》過度現(xiàn)實化并在解讀時一一對號入座其實漏洞太多,無法自圓其說。
從更穩(wěn)妥的角度看,我們不妨把這份愛升華為一種泛愛,如對青年、民眾等的相當復雜的愛恨糾纏。魯迅其實對青年和民眾有一種自覺的愛和呵護,當然對其劣根性也大力撻伐。在《北京通信》中他寫道:“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說得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幾乎難于舉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雹亵斞福骸侗本┩ㄐ拧?,《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所謂“燒盡”更多是指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可謂“肩起黑暗的閘門”給人以光明而自己被黑暗吞沒,是一種大愛。如人所論,“《死火》是以意象象征的詩意化方法表現(xiàn)的作者的一場激情與理智的對話,是以形象化的方式描繪了作者從充滿熱烈的改造社會的青春激情到陷入苦悶沉默到再次燃起激情重新投入戰(zhàn)斗的一段特殊的思想變化歷程”②田建民、劉志琴:《激情與理智的對話——魯迅散文詩〈死火〉賞析》,《名作欣賞》2004年第8期。。
《死火》作為魯迅《野草》中的名作之一,相當精彩地呈現(xiàn)出作者奇詭的想象力與博雅學識的精妙結合。魯迅把“死火”放在臨界點上,既可以借夢與科學的雜糅保證其科學性、多義性和安全性,同時又呈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而頗富張力的宇宙觀。當然,正是由于魯迅內(nèi)心的復雜性和痛苦性,我們同樣也可看出“死火”意象背后的彷徨、尋路、堅守與決絕。如果從愛(情)視角加以解讀的話,我們不該過分坐實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更應該結合魯迅性格和超越性看到背后的大愛及更多糾葛與指涉。
【責任編輯穆海亮】
作者簡介:朱崇科,中山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20世紀中國文學與華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