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鋼
第一次喊南丁“妹夫”,原是有點兒打趣,他卻笑瞇瞇地接受了。所以幾年來,見面我就喊他“妹夫”,他喊我“姐”。佩甫兄有次在一旁聽見了,驚訝地笑起來,其實喊著喊著就喊順了。當(dāng)姐的好處,是可以像對親人一般看待妹夫,而不必總被一名文學(xué)后輩與一位省文聯(lián)老主席的關(guān)系拘著。
現(xiàn)在妹夫走了,丟下我的好姐妹張穎走了。轉(zhuǎn)瞬之間,再向哪兒喊這一聲“妹夫”,聽這一聲“姐”,再向何處迎這一副溫暖的笑顏?聞聽噩耗,我和我家先生坐上出租車匆匆趕往他家,可我告訴司機(jī)的地址竟然還是醫(yī)院,潛意識中妹夫還在那里,還在那里。
三個多月前,南丁做完手術(shù)從北京回到鄭州,輾轉(zhuǎn)于省人民醫(yī)院、鄭大二附院。我和先生相囑多多去探望他,多多去安慰張穎,誰知道才去了三次,哪知道只剩了三次!最后一次,他像一個虛弱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安靜地聽著姐姐姐夫和張穎在他床頭邊聊家常,那氣氛倒像是在家里。好半天,他才輕輕說一句:“想好起來,沒想到又坐上輪椅了?!迸R別,我折回病床邊,再次握住他的手:“妹夫,等著我們從廣州回來看你??!”他手心帶著溫?zé)幔饝?yīng):“好,好……”
在萬眾狂歡剁手網(wǎng)購的那個清晨,風(fēng)中之燭熄滅了最后一星火光。而且,次日上午就悄然化作了天際一縷青煙,留下一匣即將撒入大海的骨灰。殯儀館里,守在身邊為他送行的,只有他的妻子兒女和親屬,還有李佩甫、張宇和何弘。
南丁走了,眾人不舍;南丁這樣走了,眾人更加不忍。大家覺得欠他一個喪儀隆重、鮮花簇?fù)?、人潮洶涌、淚雨紛飛的追悼儀式。然而,這就是南丁的決絕。
在家的最后日子里,他向張穎問清楚了自己的真實病情。虛弱得連飯碗都端不了的他,倚在沙發(fā)上,讓張穎拿來紙筆,一筆筆寫下了遺囑。公證是不容易做了,他請來了三位見證人,是多年來在他身邊成長起來的李佩甫、張宇和何弘。他的第一個遺愿,就是喪事從簡、不設(shè)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而妻子兒女和他臨終托付的三位年輕人,忠實地執(zhí)行了遺囑,讓他的靈魂如愿安息。
在省內(nèi)的文化界、新聞界,都有我所認(rèn)識的功德圓滿之人。其中的南丁,可謂德高望重、位高名重、壽高情重、譽(yù)滿文壇、聲動朝野,而且門庭清貴、女兒優(yōu)秀,足以睥睨傲世了。
然而自他成為妹夫,我有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他年紀(jì)越大,文學(xué)輩分越尊,反而遇事越敬畏,待人越謙恭,連眉眼之間的神情也越來越慈祥綿善了,不愿拂逆別人,哪怕為難自己,只顧體貼別人,不為自己計較,他把別人看得很重,把自己放得很低。一顆滄桑之心啊,就像他安徽老家蒸出來的糯米糍粑,慈軟慈軟的。
在他這里,莫說文人相輕,因他一以貫之的真心愛護(hù),河南老少幾代作家都與他情深誼長。卸任多年,凡是請他出席的大小活動,他都盡力認(rèn)真參加,而且平平和和的,該顯時顯,該隱時隱,一幅寬和的笑容令人輕松愉悅。直至晚年,還常有人請他吃飯坐上席,然而,他卻似乎越來越擎受不起這種敬意,每次都誠惶誠恐,在家早早地就把心氣提溜起來,穿戴齊整,神經(jīng)緊繃地等候著,真到了餐席上,他比設(shè)宴者還累。
今年夏天,年屆古稀的河南日報老記者袁漪老師,從北京給我寄來珍貴的飾品,包裹中還放了一袋清甜熟蓮子。我和先生各嘗一粒,味道爽口有營養(yǎng),忽然想起妹夫手術(shù)后胃口不好,就帶到了醫(yī)院病房,告訴他實情,這算是他的當(dāng)年老友袁漪送給他的。張穎剝開小包裝,送入妹夫嘴里,難得他吃得舒服。他囑我留下袁漪的聯(lián)系電話,一定要表示感謝。同時,也反復(fù)念叨前來看望的河南日報社宋悟民等老友……感恩圖報的謝意,點點滴滴都如巨石壓在心頭,天知道他是背負(fù)著多少謙卑的感激離開這個世界的!這讓我想起他的另一位老友、作家喬典運。老喬因喉癌去世前夕,從榻上支起病體,翕動雙唇,向來探望的人們頻頻作揖;又捧著借來的手機(jī),用微弱的氣聲向遠(yuǎn)方朋友一一致謝,謝了才能瞑目……
妹夫南丁,你的決絕,其實也是因為你的慈軟啊。對組織,對同事,對妻子,對兒女,你對身后事的種種安排中,有著更多的不舍,有著更多的不忍!你做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個抉擇,不肯勞師動眾為身后的世界增添任何負(fù)擔(dān),就這樣一陣清風(fēng)似的飄走了,留下一個巨大的空白,讓愛戴你的人們?nèi)绾纬涮睿?/p>
這幾個月照料你而瘦得體重只剩43公斤的張穎妹妹,把你的遺像從殯儀館帶回來后,拆去了黑框,換上一個平常的鏡框。她指著空蕩蕩的客廳四壁說,這上面都有你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