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修道院大廣場附近一眼望過去全都是古老的房子,拖著箱子過街有時會心驚肉跳,因為箱子下的小輪子在卵石路面上會發(fā)出震天動地的響聲,好像坦克開過去一般。1968年后,坦克在布拉格真不是個好詞。
我始終喜歡住在小城區(qū),因為街上有種東歐國家日常的古老氣氛,因為靠近大學(xué),又有許多年輕的面孔,苗條的身體,和年輕的面孔,讓布拉格的小城區(qū)有種既自由又古老的氣氛,令人非常舒服。
那天下午,陽光燦爛,我路過馬耳他騎士團的院子,看見百合花似的圣約翰徽章在騎士團教堂的大鐵門上閃閃發(fā)光。接著路過大廣場,路過一扇頂樓大敞著的窗子,有人正在練習(xí)小提琴,路過濃蔭中的列儂墻,回家。
在哪里住下了,哪怕只住一星期,那里在我心里,也叫做家。日后說起來,那里也有過我的床。
我想自己始終是喜歡那種在別人家日常生活中感受自己既貼切又疏離的氣氛,就是那種一滴花生油漂浮在熱湯表面的樣子。
陽光燦爛的午后,周圍靜悄悄的。樓梯間里蕩漾著一股熱乎乎的咖啡氣味,我想是哪個午后昏昏欲睡的人煮的吧。
陽光燦爛,玫瑰花散發(fā)著一年最后的芬芳。布拉格這個城市給我非常奇異的感受,浪漫而爽朗,百折不撓的倔強,和緊緊相隨的厄運,這一切對我來說,有種從根里出來的熟悉。
誰家在聽一個女聲唱的《嘿,裘德》,比起英國的披頭士,這個聲音更結(jié)實。那是一個叫瑪爾塔的女歌手唱的,年輕時代的她,長著倔強的嘴唇,她總是緊緊抿著它們。老年時代再見她,她再唱起捷克版的《嘿,裘德》,就是這樣長驅(qū)直入的聲音。
直到今日,布拉格還是處處能聽到翻唱的《嘿,裘德》,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都很愛披頭士的歌,“愿上帝懲罰我,我沒有如你這樣引吭高歌的勇氣?!痹诳ǚ蚩ǔ錾姆孔优赃?,一個古老的巴洛克教堂里,音樂會上有人用大提琴和小提琴演奏它的曲調(diào),瓦薩拉夫廣場上的星巴克咖啡館里,在人聲鼎沸的晚上播放著它,還有現(xiàn)在,在天臺樓下的一戶人家的客廳里,也許正是那個昏昏欲睡的煮咖啡的人將唱片放在轉(zhuǎn)盤上的。
我站在玫瑰花旁邊,一直把這支歌聽完。“人生美麗,人生也殘酷,人生玩弄我們,但不要悲傷?!标柟鈺駹C了我的脖子和頭發(fā)。
我的窗子高高在上,能看到古老的街道和房屋,紅色的瓦頂,黃色的外墻,影影綽綽,是騎士團醫(yī)學(xué)院院落里高大的樹木,以及那面畫滿各種與披頭士有關(guān)的符號、肖像的高墻。有人寫著愛與和平,有人寫著世界美麗,有人抄寫了保羅和列儂寫的歌詞。那些美麗的人形和濃烈的顏色,在樹葉中閃爍的陽光里閃現(xiàn),那是一種強烈的自由感,以及青春熱血沸騰的感覺,好像要流鼻血。
嘩嘩的水聲來自圍繞著修道院廣場的一條小溪,叫小鬼之溪,汩汩的水聲之上,是掛了好多愛情鎖的同心橋,大家都把鑰匙直接丟到小鬼之溪里去。
那小溪流的聲音到夜深會變得很響,就像小鬼在放聲高歌,充滿興高采烈的惡意。
有個人好像測量街道一樣,一五一十,耐心十足地將那堵五彩斑斕的墻拍攝下來,有個人嘩啦啦地掃著街上的落葉,有個人在花園的大樹下脫得赤條條的,抓緊時間曬太陽。他一定不知道有人在某扇窗后看著他,他爬起來,到小藤條桌上放著的老式唱機前去換唱片,一張黑膠唱片。不曉得他是否也在聽《嘿,裘德》。
布拉格是我見到過的最愛披頭士的城市,甚至比利物浦更愛,愛得沒道理,卻那么一見鐘情,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