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榆梅

母親

●曹榆梅

都說女兒和母親是前世的仇人,這句話用在我和母親身上是最貼切不過了!我和母親的緣分一直不太好，從我記事以來到現(xiàn)在，我們母女倆就一直喋喋不休地爭執(zhí)。三十多年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疲倦，母親也在一天天地蒼老，可是我和她之間的爭執(zhí)卻從沒有停止過！

母親四十多歲才生我，我還有兩個哥哥，他們都比我大十多歲。我很小的時候就常聽母親抱怨：生了兩個兒子都很乖，唯獨女兒太磨人。母親說我小時候很愛哭，哭聲大得快把天都喊破了，我整日整夜地哭，抱手里就沒法放下去，母親歲數(shù)大了，要工作還要照顧兩個哥哥，沒有太多精力和耐心好好帶我。

在我稍微懂事的時候，我就強烈感覺我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家。母親脾氣很暴躁，稍有不適就訓(xùn)斥我，要是我做了錯事，或者將她才為我換上的干凈衣服一天不到就弄臟，便免不了挨一頓打。小時候沒少挨打，她打我的時候會找一根細細的竹棍子，抽在身上生痛。記得有一次我看到鄰居家的女孩穿了一條美麗的白裙子，她像個漂亮的小公主讓我好羨慕。于是我纏著母親給我買，她不同意，我就哭著睡在地上不起來。憤怒的她找來棍子就是一頓打，我的手上頓時起了一條條紅色的印記，她依然不肯住手，我哭得呼天喊地，父親站在一旁無奈地看著我卻不敢吱聲，二哥幫著她責(zé)罵我。終于她打累了，扔了手中的竹棍忽然哭起來，哭得比我還傷心，她一邊哭一邊罵：“怎么就這么不聽話，早知道這樣不聽話還不如當(dāng)初生下來就掐死了算了！”那時候就感覺她是個多么狠心的人。

那天下午他們都去上班了，留我一個人在家。鄰居家的小男孩領(lǐng)著他的公主妹妹來敲門，他們給我?guī)硪活w糖。男孩說我媽打我真狠心，他媽媽就從來不打他，不管他做了什么錯事都不打。的確，我看到無論他惹了什么禍，他的父母最多就是隨便訓(xùn)斥他幾句！小男孩問我：“你媽為什么這樣老？她不像你媽媽，像你的奶奶，你哥哥也很大，他大你幾歲？”

“我不知道，反正很多歲！”我怔怔地說。男孩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鄭重其事地和我說：“你看我媽媽比你媽媽年輕很多，我姐姐大我兩歲，我大妹妹兩歲。你哥一點不像你哥哥，他太大，我覺得他和我舅舅差不多，他們肯定不是你的媽媽和哥哥，不然不會歲數(shù)這么大，也不會舍得這么打你了！”我如夢初醒，對??！我怎么沒想到，他們太可惡了，不告訴我真相，居然還老是打我！晚上她再摟著我睡覺的時候，我就將身子背過一邊，我在想既然她不是我媽，那么我媽在哪呢？我覺得可能是有個醫(yī)生生下我，然后把我給了她。

那次以后我不再輕易惹她生氣。既然我不是她生的孩子，那么她肯定對我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所以我盡量小心翼翼。父親送我去幼兒園的路上，我默默地在想快點長大吧！長到哥哥那么大，哦！不！是長到她兒子那么大的時候我要離開他們家。我在心里盤算我要攢一筆錢，有了錢我才可以離家出走。我開始偷偷地攢錢，有時候父親給我一分錢，哥哥給我兩分錢我都一點點地攢起來，等攢到一百塊錢的時候我想我也長大很多了，那時候我就離家出走！沒攢幾天卻經(jīng)不住路邊牛奶冰棍的誘惑，我的攢錢計劃泡湯了！

盡管我小心地避開她，但還是避免不了又挨打。那天不小心地打碎一個玻璃杯，她照例從門后面拿出竹棍向我打過來，忍無可忍的我沖著她喊：“我知道你喜歡打我是因為我不是你生的，你不是我媽！”她舉著竹棍的手停在空中，瞪著我問：“你不是我生的？我不是你媽，那你說你媽是誰？”“我是醫(yī)生生的！”我毫不示弱地回敬她！她摔了竹棍，將我推出門外，還狠狠地罵著：“我不是你媽，那你去找你媽去，哪個醫(yī)生生了你你就去找那個醫(yī)生吧！”然后關(guān)緊門，任憑我在外面哭天喊地她都不讓我進去！

剛剛過了六歲她就送我上一年級，她認為早一年上學(xué)能早點開發(fā)智力，她還認為我會像她的兩個兒子一樣熱愛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她像每一個親生母親一樣對待我，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為我做早餐，幫我收拾書包，送我上學(xué)，遇到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她就早早到學(xué)校里給我送來雨鞋和雨傘，有同學(xué)進來叫我：“你奶奶給你送傘來了！”我出去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一句話不說，扭頭跑回教室。她對我的期望很大，可是她怎么忘了我不是她生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如她期望的那樣呢！期中考下來我語文考了七十多，數(shù)學(xué)考了六十多，她氣得說不出話，捂著胸口一個勁地流眼淚。打那以后我的數(shù)學(xué)語文一直都是六七十分，她說我不爭氣給她丟臉，以前哥哥們讀書的時候她可自豪了，老師夸獎，同學(xué)的家長羨慕，她走到哪都是理直氣壯的！而現(xiàn)在她卻遭遇到讓她最沒面子的事情，她單位的一個同事是個年輕的媽媽，那個年輕的媽媽有個兒子和我同級，成績特別好，每次考試都在九十五分以上，數(shù)學(xué)經(jīng)?？家话?。只要考試成績下來，那個年輕的媽媽總會問她我考了幾分，接下來她同事總要夸獎自己的兒子聰明、好學(xué)、刻苦、努力，每每那個時候她都會回來訓(xùn)斥我：“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讓我在單位抬不起頭?！彼龑ξ腋訃绤柫恕Ｓ袝r候老師來家訪她當(dāng)著我就對老師說，讓老師好好管教我，要是我不聽話就打我吧，她會感謝老師的！這就是我天天喊她媽媽的人嗎？這么狠心的人我也越來越不喜歡她！

三年級的期末考，我的數(shù)學(xué)語文破天荒地考到八十分以上。父親夸我聰明好學(xué)，她也似乎有些欣慰了?？墒莿傔^一天她從單位回來又陰沉著一張臉，和過去一樣罵我不長進，她說她單位的那個女同事說我才考八十多分就這樣高興，換作她兒子考到九十分以下回家就得挨打。剛剛還愉悅的心情瞬間冰封，父親答應(yīng)給我買雙小皮鞋的承諾也沒法兌現(xiàn)了。她買了菜讓我去她單位拿，去到她的單位我看到那個成績優(yōu)異的男孩也在，他正在肆無忌憚地啃著蘋果，他媽媽自豪地看著他，還拿出手絹幫他擦汗，我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男孩投來一個不屑的眼神，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身后是她媽媽大聲地教導(dǎo)兒子：“以后要更加努力，爭取考全級第一名……”我討厭那個年輕的媽媽，看她燙得卷卷的頭發(fā)，涂得紅紅的嘴唇，我覺得她就是女巫的化身，還有她那個可惡的孩子，應(yīng)該是山里的小野貓變的！

那時候我更加確定我不是我媽的親生女兒。我不知道我的親生母親在哪里！在我的想象中她應(yīng)該是個年輕而美麗的媽媽，有修長的身材，溫暖的雙手。她還應(yīng)該是個優(yōu)雅的母親，笑起來柔柔的，說話總是輕言細語的，從來不罵人，她會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會拉著我的手去逛街，她還要像我們音樂老師一樣會彈鋼琴！有這樣的母親我愿意做她的乖乖女，愿意好好學(xué)習(xí)，考試成績都在九十分以上。只是不知道她哪天才會來把我?guī)Щ厝ィ‖F(xiàn)在的母親動不動就罵我，拿我去和別人比較，我倔強地想著她越這樣對我，我越不好好學(xué)習(xí)！

我剛上初中母親就退休了！隨著自己一天天長大，那個埋在心里多年的夢也破滅了！我長得越來越像我的父母。她總喜歡說她的三個孩子身高都像父親，唯獨眼睛長得像她！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晌也]有因為是她女兒而好好學(xué)習(xí)。上初中時接觸到很多新鮮的事物，那時候瓊瑤的小說風(fēng)靡校園，我沉迷在故事情節(jié)里無心念書，我對小說里的故事感到新奇而又癡迷，小說里的一字一句都讓我愛不釋手，我感慨于那些優(yōu)美的語言和寫作方式。我將父親給我的一個月的早餐錢省下來，餓著肚子不吃早餐去買了兩本散文詩，上課的時候我會偷偷拿出來看，課間休息時候一個人躲在教室的角落學(xué)寫愛情詩。我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墒俏也辉诤?，我本來就不喜歡學(xué)習(xí)。我的詩已經(jīng)寫了兩本筆記本，這是我為之開心的事！

考試成績下來了，語文勉強考到七十多分，別的科目都不及格，家里如晴天霹靂一般不得安寧。我二哥在我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我寫的詩集，全家人一瞬間炸開了鍋，他們將我的兩本筆記本撕得粉碎，母親對我又罵又哭，她說我存心不想讓她活，我是故意要氣死她！他們卻不明白他們傷害了我的心，我強忍著硬是不讓眼淚流下來。事后我把撕碎的紙張收集起來，點燃一根火柴看著它們化為灰燼！我一個人默默地在流淚！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根本就不喜歡上學(xué)，我只是想寫寫詩而已，做我喜歡做的事，難道這也有錯？在家里我開始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愿意和她一起上街，我經(jīng)常和她頂嘴，我們可以為一點點小事爭吵一番，然后長久的冷戰(zhàn)，哪怕在街上相遇，彼此都像不認識對方一樣漠然地走過。如果就這樣下去我不在乎，我會一輩子都不開口和她說話的。最后總是她忍不住了先開口。我并不太領(lǐng)她的情，在燒毀我的詩篇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我的心也一起燒了！

青春期的我性格叛逆，加上家里對我的態(tài)度讓我失望！我不寫詩，也徹底不聽課，如果可以就讓我學(xué)壞吧！我開始逃課、早戀、學(xué)著男生抽煙，盡管嗆得又是咳嗽又是眼淚，但還是要嘗試。沒有零用錢的時候，我還會偷偷從父親皮包里拿一點出來，盡管這樣我還認為我學(xué)得不夠壞，我希望我更壞一些。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多么危險！

老師通知她到學(xué)校來，是關(guān)于我整個學(xué)期逃了五十多堂課的問題。我還記得那天她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她眼里寫滿了失望和憤怒！照例是又罵又哭的，我異常地冷靜，早就看慣了他們的表現(xiàn)，我也早就麻木了。不會傷心也不會偷偷地哭了！逃課怎么樣？不想上學(xué)又怎么樣？有本事讓我退學(xué)啊！我早就不想繼續(xù)念書了！我站在一旁不屑一顧，家里正在上演一場鬧劇，而我只是這場鬧劇的唯一觀眾。因為我逃課的事情，那段時間家里的氣氛特別沉重，把我憋得喘不過氣。她還是要求我天天去學(xué)校，我以為她這次是真的會讓我退學(xué)，可是她沒有！真是沒勁！

我只希望自己快點初中畢業(yè)，我實在不想上學(xué)了！反正我是考不上高中的，只要初中畢業(yè)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上學(xué)了。初三下學(xué)期聽到一個意外的消息，當(dāng)年母親單位那個年輕媽媽的男孩，在另外一所學(xué)校上初中，和我一樣也是上初三了，聽說那個男孩剛剛上初中就學(xué)壞了，開始是抽煙喝酒，后來就吸毒，整天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在一起不去上學(xué)，成績更是一落千丈，她媽媽總是大街小巷的到處找他！那時候我幸災(zāi)樂禍地想，這會兒他還像以前那么得意嗎？他媽媽還那么地以他為榮嗎？

熬到初中畢業(yè)我如愿以償?shù)臎]考上高中，母親讓我復(fù)讀一年，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愿意，我終究沒法選擇自己的生活，又只好乖乖背著書包去了。她那個同事的孩子勉強上了一個職業(yè)學(xué)校，還沒有上了兩個月，在家吸毒過量死了！據(jù)說他媽媽傷心得差點沒有跟著他去。那天放學(xué)回家，在家門口聽到母親對父親說：“我們這女兒雖然不愛讀書，可她卻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要讓她學(xué)壞去吸毒，她是絕對不可能的，老師說她太早熟，小小年紀就愛寫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她別的毛病倒是沒有。我女兒可比那家的男孩聽話懂事多了……”站在門口我的腳卻邁不進去，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嗎？是我聽錯了，還是她說錯了？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我笑得滿臉的淚水！

我不愛上學(xué)，逃課出去玩，卻又不敢讓自己學(xué)得太壞，我小心翼翼地把握著壞的分寸，可她依然覺得我還是她心目中聽話的孩子！我開始越來越少和她頂嘴，并且我每天都坐教室里好好聽老師講課，不再逃課了。我這樣做只有一個原因，那個男孩的死讓我震驚，也讓我后怕，我覺得我就差了那么一點點也就和那個男孩一樣了！多年后我和母親在街上遇到她的那個同事，她熱情地拉著母親的手仔細打量我：“惠蘭姐啊，好久不見了，梅兒都長這么大了??！”我詫異：眼前滿臉皺紋，頭發(fā)花白，背也駝了的就是曾經(jīng)那個漂亮的年輕媽媽嗎？我怎么覺得她比我母親還更老！

復(fù)讀結(jié)束我上了一個職業(yè)高中，那是個內(nèi)招學(xué)校，畢業(yè)后都統(tǒng)一分配到一個工廠工作。那時候?qū)W習(xí)輕松，同學(xué)們都不愛讀書，反正畢業(yè)就能工作了，所以大家的生活都是學(xué)織毛衣，打撲克，到處出去玩！我卻一反常態(tài)地認真學(xué)習(xí)，我的成績在班上是前五名了。當(dāng)然我也學(xué)織毛衣，從小就沒有穿過她織的毛衣，以前看到我的同學(xué)穿著她們媽媽給織的毛衣心里好羨慕。我讓她給我買了毛線，我學(xué)著給自己織了一件，也給她織了一件。那段時間她是最開心的，逢人便夸她女兒能干。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對她說我的作文寫得特別好，有的修辭手法還沒有學(xué)過，我就能運用到作文里。她不懂這些，可是她高興是真的，我和她的關(guān)系從未有過的融洽！

上高中的我不再像初中時逆反任性。我變得文靜乖巧，放學(xué)回家我會主動幫她做家務(wù)，養(yǎng)雞，晚飯后做完功課我默默地開始寫日記。那段時間暗戀上一個男生，我變得郁郁寡歡，時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她似乎看出我的異常，她問我怎么了，是不是沒有零用錢了。我心里好感動，家里并不寬裕，父親沒有工作，身體又不好，都是靠她一個人微薄的收入支撐家。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雖然她不懂我的思想，可是她是很關(guān)心我的。

我和她融洽的關(guān)系終究是短暫的。一個女同學(xué)過生日，我們在她家吃飯，晚飯后還不到九點鐘，正準備切蛋糕，她和父親居然找到同學(xué)家來接我，面對同學(xué)們詫異的眼光，我低著頭迅速離開。她覺得女兒大了更加要看緊一些，她管我管得很嚴，晚上出去玩必須天黑之前就得回來。我對她更加反感，同學(xué)生日的那天她的行為讓我很沒面子，更可氣的是在外地讀書的初中同學(xué)給我寫的信，沒有經(jīng)過我的手就被她私拆了！那段時間我和她之間似乎已經(jīng)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

高中畢業(yè)后我工作了，領(lǐng)到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大家都計劃著要買自己喜歡的衣服，再過幾天就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我想買一身漂亮的衣服?？墒穷I(lǐng)到工資剛剛進家門，她就要求我必須每個月給她交伙食費，我提出從下個月開始交吧，這個月的錢讓我自己支配，她冷著臉說：“難道你吃飯不用錢嗎？”看我心里不高興，她緩和一下臉色說：“你交的錢我也會幫你存起來，作為將來你結(jié)婚的嫁妝錢?！蔽蚁肷俳灰稽c她不同意，最后只給我留了幾十元錢。我只能為自己買一件襯衣，那還是向朋友借了十元錢才買下來的。我很羨慕我那些同學(xué)，我們一起工作，她們可以將自己每個月的工資早早用完，家里還會給她們錢，更不用擔(dān)心將來沒有嫁妝錢。但是我知道我家里情況不能和別人比，所以每個月發(fā)了工資我都是照她的意思留幾十元給自己，其余的全部交給她。

工作一年后我問她幫我存了多少錢，她將存折給我看，我頓時傻了眼，怎么才幾百塊，比她答應(yīng)我?guī)臀掖娴慕痤~要少很多，我工作第一個月居然一分錢也沒有存進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傷心的淚水一串串流下來，我問她為什么我自己的錢不讓我花，卻將我的錢用哪里去了！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我面前手足無措，然后囁嚅地說：“你第一個月的工資拿來那幾天我和你爸都生病，所以全部用完了，以后的我們留下伙食費后都幫你存著呢！”她接著說：“我和你爸都歲數(shù)大了，身體又不好，用了點你的錢你也別難過，你那些同學(xué)的父母年輕，各方面條件都比我們好，你不要和他們相比，我和你爸說了將來等你成家的時候也得讓你大哥來為你操辦，我們老了沒有精力了！”看著她真的很老很老，我為自己的不懂事內(nèi)疚。父母一天天蒼老的步伐我都能看在眼里。晚上聽到她不停地咳嗽，翻身，我知道那個歲數(shù)睡眠差了，身體也不靈活了。

我不再為一點點事情和她賭氣了。她每天做好飯等我下班回來，休息天我還沒有起床她就將早餐端到我床邊，晚上我在寫文章，她過來問我都工作了還寫什么？我告訴她單位在搞國慶節(jié)征文，我寫了篇《金色的十月》還得了稿費！她驚奇之后是合不攏嘴地樂呵，她忘記了，初中時候的我已經(jīng)寫過很多文字了！其實我也知道我是個不懂體貼父母的女兒，記得那次和她去買木炭，我因為自己剛剛換了漂亮的新裙子，所以不愿意幫忙去拿，她猶豫了一下自己把二十多斤的木炭默默扛肩上，她還不忘沖我笑笑：“我這女兒啊愛打扮愛漂亮！”

我覺得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有原因的吧！就像我，來世上就是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吧！我剛剛工作父親就腦溢血病倒了，那時候兩個哥哥已經(jīng)成家，家里的家務(wù)就我一個人做，父親一病就病了十年，他時好時壞，發(fā)病的時候大小便就不能自理了，我每天下班回家要幫他洗很多衣服，打掃衛(wèi)生，年老的母親做不了這么多事情。我很累，心情也很郁悶，總覺得自己不快樂！父親生病后家里經(jīng)濟更緊張，我和兩個哥哥每個月都要或多或少地拿錢給母親。直到我成家了也都每月按時給母親錢，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父親去世。

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生活漸漸好轉(zhuǎn)，住進了新房子，工資漲了一些，可能是她過去節(jié)約習(xí)慣了，歲數(shù)越來越大開始有些老年癡呆的緣故，母親居然每天出去撿垃圾，撿瓶子賣，她還會將垃圾桶里的衣服鞋子撿回來要給我穿！我和兩個哥哥對她的行為都特別反感，她一個人的工資都花不完，居然還要那么做，我們沒少和她吵架，可是她依然我行我素！特別是我對她的行為煩透心了！每次看到她滿心歡喜地拿出撿回來的東西給我，我就忍不住和她大吵一場！我很生氣，也很難過！卻又無可奈何！她除了自己做飯吃，衣服洗不動，自己洗澡也洗不了，這些事就都落到我一個人身上！她直接對我說她余下的日子就靠我管了，我問她：你不是還有兩個兒子嗎？她堅決地否定，她說就女兒好，靠女兒沒有錯！逢人便說她是靠我的，我?guī)退丛柘匆路?！我一個姑姑打趣她：“以前你不總是說女兒不聽話，生下來就應(yīng)該掐死了算了！”她急得臉都紅了：“怎么可能，我從來沒有說過，我的女兒從小我就喜歡得很，我怎么會說這樣的話啊！”母親的言行舉止和一個小孩子沒兩樣！

我換了兩份工作后辭職，一心想自己做老板，為著自己的興趣愛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后來因為各種原因我結(jié)束了自己的網(wǎng)店。好長一段日子在家里做宅女，每天聽聽音樂，寫寫文章！每次回去幫她洗衣服洗澡她都要給我?guī)装賶K錢，我不接她就硬塞給我，她說讓我領(lǐng)她的心，她的生活都靠我，讓我想吃什么去買點！有時候她會將幾十元錢當(dāng)做幾百元給我，母親的老年癡呆挺嚴重的，卻一如既往地記掛著她的女兒！

她拄著根拐杖走路越來越吃力，已經(jīng)82歲了還不忘每天去翻垃圾桶！那天照例給我拿出一把傘，我當(dāng)著她的面狠狠的將傘摔地上，一通脾氣發(fā)完，我一字一頓地對她說：“我已經(jīng)受夠了，你不要做我媽了，我實在不想認你，這輩子了結(jié)完我們母女的關(guān)系，如果還有下輩子我永遠不要遇到你，我煩你，我討厭你！”說完我摔門而去，身后傳來她顫顫巍巍的話語：“我是你媽啊，我老了，不會說話你就原諒你媽一點……”

走在大街上，路兩旁的風(fēng)景開始模糊，我戴上墨鏡眼淚還是從鏡框下方溢出來！心開始一點點地破碎，我是個多么狠心的女兒，說了那么狠心的話。如同她多年前說生下來就應(yīng)該掐死我一樣的狠心，多年后我回敬了她，可要說那樣決絕的話之前，我已經(jīng)先將自己的心摔碎……我心疼到呼吸困難，回自己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不明白那條路為什么變得這么長！

接到家里電話說母親摔了一跤的時候，我和朋友正在昆明玩，顧不上吃飯我匆忙地趕回大理。她老年癡呆得越發(fā)嚴重了，說不出來是在哪里摔的跤。幸好摔得不嚴重，只是傷了肌肉走路困難。我每天用藥酒給她按摩，給她送飯吃，她走路越來越艱難，最后一步也不走了。一個星期后的半夜她再次在家里摔倒，那一跤摔得很重，粉碎性骨折！送她去醫(yī)院前的那個晚上她有些清醒了，可是身子隨便動一動她就痛得很，她用哀求的聲音哭訴：“菩薩??！求求你救救我吧，我疼不住了，不行就讓閻王爺帶我走吧！我受不了了！”她的叫喊聲像根刺戳進我的心臟！她都八十好幾了還要遭這樣大的罪。我后悔將她一個人留家里，沒有人陪著她，她因為腳痛自己胡亂找了很多藥吃，藥吃多了，加上本來人就昏沉所以又摔了，在地板上坐了一個晚上，自己卻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流了一夜眼淚。夜無邊的漫長，黑夜里一種來自內(nèi)心的恐懼包圍著我，我很無助，我覺得她正要漸漸離開我，我在想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去照顧她，我怕我會忽然失去她！

送她到醫(yī)院做完各種檢查三天后做手術(shù)。盡管醫(yī)生給我們下了病危通知，我的心里還是感到欣慰，畢竟還能醫(yī)治。在醫(yī)院的日子我們兄妹三個輪流守在她身邊，每天幫她接她不能自理的大小便。她慢慢好轉(zhuǎn)了！做手術(shù)打了全麻，加上她本身歲數(shù)大，又有老年癡呆，手術(shù)后的她更加像個小孩子，我大哥說我們就像共同帶著一個三歲的小孩。打針時她手不消停地動，護士就得給她手上拿個東西讓她玩，并且還要像小孩一樣哄著她，夸獎她勇敢，她才停止哭鬧！她躺在病床上環(huán)視房間一圈將臉轉(zhuǎn)向我們，忽然笑了，她的笑容全無一點內(nèi)容，眼睛里寫滿了天真和單純。那一刻我是心平氣和了，這一生再也不會和她生氣與她爭執(zhí)了，等她以后好了能走路的時候，我愿意等她再去垃圾桶撿些東西給我，我想我會很開心的，只要她健康活著！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她老得太快，從小到大我卻懂事得太慢！

聽說要出院了，她像個孩子一樣興奮，一大早我剛剛走到病房門口就看到醫(yī)生幫她傷口換藥?；蛟S是因為要出院的緣故，她極不配合。醫(yī)生說：“你看你把小便都弄到傷口上了，不換藥會感染的，再說大小便弄得滿身都是可不衛(wèi)生啊，讓誰幫你洗呢？”“我女兒會幫我洗！”她不服氣地回敬醫(yī)生！我兩個哥哥看著我笑！真的是這樣吧，每個人來世間都是有原因的！而我來世間可能是為要照顧年邁的母親而來的。從小到大不管我和她有多少爭執(zhí)，在她心里我依然是她三個孩子里最重要的。

母親出院后我們請了保姆照顧她，雖然兄妹三人都忙，我們還是約定只要有時間都多去看看她，大家也多點時間聚一聚。她身體恢復(fù)得挺快，半個月后就可以杵著拐杖走路了，她說了那是因為觀音菩薩保佑她，她才好得怎么快！出院后的母親越來越像小孩了！她提議要請大家出上館子卻又不想付錢，時常耍點小孩子脾氣。還越來越喜歡打扮，每次換了衣服總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還問我們好不好看。有時候看到我們進家門，她會急忙把帶著金戒指的手藏起來不讓我們看，怕我們向她借去戴，她滿臉孩子般的笑容讓人忍俊不禁。她學(xué)會在床上翻身了，學(xué)會自己吃飯了，學(xué)會拄著拐杖扶著沙發(fā)慢慢移動腳步了。再后來就是保姆帶著她出去逛街，去公園玩了！

母親的身體恢復(fù)得不錯，只是她的記憶越來越差，我兩個哥哥去看她的時候她總是分不清誰是她的大兒子，誰是他的小兒子，她總要問保姆或者問鄰居。有時候她干脆就認不出我兩個哥哥是她的兒子?？墒撬齾s清楚的記住我。吃過午飯我和平時一樣去看她，她精神挺好，坐沙發(fā)上自己削蘋果吃，保姆說這些小事她能做的，就鍛煉一下她，讓她自己做她也開心！她和我講起她年輕時候的事，從小就學(xué)會做咸菜，父母去世后退學(xué)帶著三個弟弟，供弟弟們上學(xué)。后來工作了，認識我父親，再后來有了兩個哥哥后生活困難她是如何走過來的。兩個哥哥都十四五歲時候又有了我。母親說她的朋友同事都說她年紀大了還生了小孩子，什么時候才養(yǎng)大呢！母親滿臉笑容地看著我說：“我這不是也把你養(yǎng)大了嘛，當(dāng)時很多人都說讓我不要生了，難養(yǎng)，我是堅持要生的，生下來是個女兒，我高興，你爸也高興得很?，F(xiàn)在看看我的女兒多好啊，多孝順??！以后我就靠你了！”母親的臉頰有兩朵紅霞在綻放！

看著母親滿臉皺紋和蹣跚的步履，我不止一次地回憶起她去學(xué)校給我送傘，以及給我做好飯在巷口等我下班的情景，仿佛才是幾天前的事！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到了給母親送傘，給她做飯吃的日子了！母親老了，她更矮小更滄桑了！而我們也不再年輕了，不知道下一個輪回還會在那個熟悉的巷口遇到她嗎。我們都明白人生無常，這一世父母也罷，兄弟姐妹也好，終有一日走到生命的盡頭終須分手！可是這輩子是多大的緣分才能成為一家人呢？我們都沒法改變生命的狀態(tài)，沒法安排與什么人做親人，我們能做的只有給與自己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更多的關(guān)心和愛護！僅此而已！最后惟愿天下的父母都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