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華 文圖
誰家吹笛彝山中
●李樹華 文圖
民族眾多的云南,是一座蘊藏著豐富民族器樂藝術的寶庫,而彝族小悶笛則是這座藝術寶庫中的一件珍品。聽南澗縣文聯(lián)的同志說,葉春龍是大理州第一個把彝族小悶笛搬上舞臺的人,于是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在今年的夏日的一個清晨來到南澗,實地采訪了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葉春龍。
百聞不如一見。到了葉春龍家,一見到他,我便毫不客氣地要求他用小悶笛給我來上一曲,葉春龍爽快地從懷里拿出小悶笛,將管身豎起,放到嘴邊,含住管首上端的蟲哨,瞬間,一陣優(yōu)美的笛聲便從他嘴里飛出來。
我靜靜地聆聽著,奇妙的笛聲,仿佛讓人一下子就置身于悠長的的意境,讓人陶醉、興奮。
“彝家人的悶笛是不能隨便吹奏的,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陽春三月時才能吹?!比~春龍告訴我。
“這是為什么?”我不解地問葉春龍。
“因為陽春三月,春耕剛結(jié)束,氣候炎熱,悶笛的樂聲能給人們消除疲勞苦悶,帶來吉祥歡樂?!?/p>
“哦,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吹悶笛還有什么規(guī)矩呢?!?/p>
“規(guī)矩倒是沒有。但就是平時不能想吹就就吹?!?/p>
1958年12月,葉春龍出生在大理州南澗縣寶華鎮(zhèn)擁政村委會的一個普通彝族家庭。如果說這個家庭和其他家庭還有什么不同之處的話,那就是葉春龍的爺爺會吹悶笛,不過,他吹的只是單管悶笛。
葉春龍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十一歲時,就跟著爺爺學吹悶笛了。那時,悶笛除了獨奏外,還常與竹笛、三弦和木葉等器樂組合在一起進行合奏,在無量山和哀牢山的一些節(jié)慶場合中為歌唱伴奏,這樣一來,在彝家男女唱山歌、對調(diào)子的時候,自然就有了悶笛的影子。
葉春龍笑瞇瞇地告訴我:“我們彝族人特別喜歡在陽春三月吹悶笛,悶笛一響,人們就開始在歡暢的悶笛聲中春播了。那時,山林間百花爭艷,田野里笛聲飛揚。悶笛常與竹笛、三弦和木葉等樂器組合在一起進行合奏,還經(jīng)常為歌唱伴奏,出現(xiàn)在彝家唱山歌、對調(diào)子的場合里。在彝族青年男女戀愛和‘打歌’時,小悶笛成了形影不離的‘紅娘’。小伙子就是用悶笛來約會心愛的姑娘的。在戀愛中,男青年用笛聲向自己的情人傾吐內(nèi)心的感受,抒發(fā)純真的愛慕之情,在我們地方,許多美滿婚姻就是伴隨著笛聲締結(jié)而成的。這樣一來,許多民間藝人就把要表達的意思用小悶笛吹奏出來,把情感融于吹奏的樂曲之中,所以在許多不便用語言表達的場合里,小悶笛其實就成了我們彝家的代言人。”
“是嗎?這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小悶笛還有這么神奇的作用?”我問他。
“當然了。因為小悶笛制作簡單,攜帶比較方便,音色圓潤明亮,表現(xiàn)能力較強,所以呢就受我們彝家男女老少的喜愛,在我們地方得到了長期的流傳。”
“按你這么說,除了南澗,這種小悶笛還在哪些地方流行?”
“這種小悶笛在我們大理州的南澗最為盛行,當然了,除了我們南澗,還有我們省的彝族聚居地區(qū),比如楚雄州的南華、雙柏一帶也流行,另外,我聽說在黔西的彝族地區(qū)也有小悶笛在流傳著呢?!?/p>
葉春龍先生在表演小悶笛吹奏
說實話,在聽完葉春龍的介紹后,我對這種用小小竹管制成而又能發(fā)出美妙音樂的悶笛更加好奇了,便一把從葉春龍手里拿過他愛不釋手的雙管悶笛想仔細看個究竟。
“這個是你自己做的嗎?是怎么做成的?”
“一般采用我們當?shù)厣L的有筆管粗的鳳尾竹或苦竹梢制作,由管身和管哨組成。你看,它的管身完全用竹子做成,而這個管哨則是用蟲繭制成。笛管上端這個是用蟲繭制作的‘哨子’,是河谷地帶橄攬樹或野蒿樹上結(jié)的一種蓑蛾囊?!比~春龍接著介紹說:“你看它的管身上下通透,內(nèi)徑統(tǒng)一,管長7~15厘米,下口內(nèi)徑1厘米左右。管身上端開有三四個或七個圓形按音孔,雙管都有一個背孔。另外,還要在這個管身的上端管口插上一個雙管哨子。這是悶笛音質(zhì)的關鍵?!?/p>
“用蟲繭還可以制作成‘哨子’?”
“是的,蟲繭要到山上去找,有時一天都找不到幾個。”
我仔細看了看“哨子”,它的外形像蛇頭,哨長要一公分多一點。
葉春龍告訴我說,做“哨子”的蟲繭,把它放入菜油浸泡一段時間后還要取出烘烤,再貼在瓦片上,小心地燙平才能用。
聽了葉春龍的介紹我才明白,怪不得當?shù)孛耖g把這種雙管小悶笛稱為“皮哨子”,彝族話叫做“耶哈魯”、“奔麥黑的”,其實說白了,它就是一種彝族的雙簧氣鳴樂器。
從外形結(jié)構(gòu)來看,彝族民間的傳統(tǒng)小悶笛是一個竹制的雙簧豎吹樂器,既可以用來獨奏、合奏,也可以用來伴奏。它廣泛流行于云南彝族聚居地區(qū),尤以楚雄州和大理州為盛,富有田園風味,適于表現(xiàn)山歌風格的曲調(diào)。傳統(tǒng)的小悶笛由管身和管哨組成。有單管和雙管兩種,規(guī)格尺寸大小不一。笛身一般多采用當?shù)厣L的筆管粗細的鳳尾竹或苦竹梢制作,也有使用蘆葦或膺翅羽管制作的。管身上下通透,正面管身上開有三、四或七個圓形按音孔,但都有一個背孔。民間較為流行的是單管四孔小悶笛和雙管七孔小悶笛。正面所開的音孔,孔距均為1厘米,背孔開在第二、三兩孔之間,管身上端管口內(nèi),插有一個雙簧哨子。單管笛全長8~10厘米,雙管笛全長10~13厘米,內(nèi)徑均不到1厘米。雙管悶笛用兩支音高相同的七孔悶笛,削平管壁一側(cè),并列捆扎而成,笛管下端還系有絲線穗子作為裝飾。
“老葉,吹小悶笛有什么技巧么?”我問葉春龍。
“技巧?當然有了。”葉春龍拿起小悶笛比劃著告訴我說:“你看,在演奏時,要將管身豎置。口含著管首上端的這個蟲哨,運用適中氣息吹奏。如果演奏四孔呢,就要用單手拿著笛按放音孔,一些民間藝人多用左手拿笛按孔,有的專業(yè)歌舞團樂手則多用右手拿笛按孔,食指、中指、無名指要按正面這三個孔,拇指要按背孔,然后用另一手掌輔以悶、放、扇、合等動作,以便控制和調(diào)節(jié)音色、音量的變化。”
“哦,是這樣。那么如果要吹奏七孔的小悶笛呢?手又要怎么控制?”
“這樣,如果吹奏七孔的小悶笛,就用雙手拿笛按孔,右手無名指、中指、食指按正面下的三過孔,左手無名指、中指、食指則要按正面的上三孔、拇指按背孔?!?/p>
“七孔的小悶笛和四孔的小悶笛有什么區(qū)別?”
“七孔的小悶笛音準、音域比四孔悶笛好,但不能發(fā)揮悶、放、扇、合等技巧。因為小悶笛管身的長短、粗細,管哨的大小、軟硬,口含管哨的深淺、唇齒的位置,還有用氣力度的變化等,都會控制或影響到發(fā)音的高低。一般民間的傳統(tǒng)演技是‘噴吹’,當然,我們近年來還借鑒吸收了花舌、單吐、雙吐、指顫音等多種其它氣鳴樂器的演奏技巧。四孔小悶笛的音域是從d2到f3,運用控制氣息的方法,可吹奏出A、B和C調(diào)的樂曲。七孔小悶笛音域從c2到e3。音色清脆悠揚,富有田園風味,適于演奏委婉抒情、優(yōu)美動聽的曲調(diào),可用來獨奏、合奏或伴奏?!?/p>
“老葉,說真的,我確實沒想到這支小小的悶笛吹奏起來竟然還會有這么多的講究?!?/p>
“是的。其實小悶笛也和那些其他民間藝術一樣,有著久遠的歷史,但究竟起源何時何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考證了。據(jù)彝族地區(qū)的民間老藝人講,我們彝族遠祖曾用小悶笛吹退了洪水,拯救了彝家人的性命。所以說,我們彝族人對小悶笛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尊重。小悶笛也是由我們彝族祖先世代相傳下來,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的?!边@個富于浪漫色彩的傳說,賦予了小悶笛神奇的力量,讓我不能不感到驚奇。
我凝視著眼前桌子上小小的悶笛,思緒似乎已經(jīng)穿過了歲月的時空,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葉春龍見我突然不出聲了,便緩緩地把手中的雙管悶笛放到嘴邊,只一瞬間,笛聲就由近及遠,在四周飄蕩開來……時而高亢激昂,時而歡快有趣的笛聲,如潺潺流水般綿綿不絕,又如淳淳溪水般清脆歡快,我不可抗拒地一下子便陶醉在了美妙的笛聲之中,不能釋懷。
“李老師,剛才這個是《過山調(diào)》,下面我給你再來一首《馬櫻花》?!?/p>
說話間,一曲幽怨婉轉(zhuǎn)的笛聲又從葉春龍嘴邊流出,我坐在小凳上一動不動,側(cè)耳傾聽,生怕美妙的聲音從耳旁流走。獨特的笛聲在室內(nèi)像一道彝鄉(xiāng)地地道道的原風景,沒有任何雕飾,清新自然。我只覺得分明有一股深沉的情感,隨著葉春龍笛聲滲透到了我的心扉。我已經(jīng)被它所感染。這樣的樂曲實在絕妙,讓人感動,有一種撥動心弦的魔力。
“老葉,我可以肯定,你的童年一定是伴隨著笛聲度過的?!?/p>
“是的,那時,我經(jīng)常是一邊放牛一邊隨手掏出形影不離的小悶笛,想吹就吹,想唱就唱,現(xiàn)在想起來,小時候的日子因為有了悶笛跟隨,還是很快樂的。”
“許多人可沒有你那么幸運。比如我自己的少年時期就基本上是在讀書中度過的?!?/p>
“那也不錯啊,李老師,要不然你現(xiàn)在怎么能當作家呢?!?/p>
“呵呵呵……”我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一起笑了起來。
淳樸的葉春龍,通過幾十年的吹奏,成了當?shù)責o人可比的吹悶笛高手,在上世紀70年代,他有幸被推薦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藝會演”,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英國、美國、日本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從那時起,被彝家人譽為“會說話的樂器”的小悶笛也有了“東方魔笛”的美稱。
自從爺爺那里學會吹悶笛后,葉春龍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今生今世不僅要成為一個吹悶笛的高手,還要親手改良制作小悶笛,把這個“會說話的樂器”推向全國,推向四面八方,讓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接受。
說干就干,從1980年起,在不斷的藝術實踐中,葉春龍一門心思地研究起小悶笛來。他發(fā)現(xiàn),這種彝族特有的傳統(tǒng)樂器,也有一些短處,一定要著手改良,最好的辦法是把單管變成雙管,這樣就可以拓寬它的音域,還可以增強它發(fā)音的穩(wěn)定性并融入了管樂演奏的技巧,只有這樣,其他樂器演奏的一些器樂曲才能用小悶笛來演奏。除此之外,葉春龍還發(fā)掘改良了嗶嚕、蘆管等多種民族樂器,并將它們介紹到大理州外的地區(qū),增強了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
“老葉,你現(xiàn)在用小悶笛能演奏出多少個曲子來?”
“這個嘛,如果以悶笛作為主打樂器,同時配上牛角、篳篥、補熱、巴烏等各具特色的云南少數(shù)民族樂器的話,我可以演奏出白、彝、傣、佤、藏、景頗等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曲調(diào)來?!?/p>
“能不能說具體一點?”
“可以啊,比如《小河淌水》《繡荷包》《放馬山歌》《蝴蝶泉邊》《月光下的鳳尾竹》等云南經(jīng)典民歌,另外還有《阿哥阿妹跳起來》《彝山春早》等器樂曲?!?/p>
“據(jù)我了解,在上世紀80年代初,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的歌舞團,就創(chuàng)作了悶笛獨奏曲《彝家樂》和《烏蒙的春天》等。1980年9月,在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藝會演中,小悶笛加入到彝族小樂隊,演奏了器樂《接親路上》,并在其中擔任領奏,充分發(fā)揮了它歡快優(yōu)美的山歌特色,增加了民間喜慶的熱烈氣氛,收到了較好的藝術效果,獲得音樂界的好評。作為色彩性樂器小悶笛,它還多次用于民族樂隊和中西混合樂隊以及為合唱、領唱伴奏的樂隊中,從不同角度顯示了它的鮮明特色和藝術魅力。是這樣嗎?”
“是的。1982年,在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和北京管樂器廠的支持和幫助下,我們省里的有關部門對小悶笛進行了改革探索,先后制成了有前四后一五個孔的小悶笛(音域g1—e3)和前六后一、加鍵七過孔的小悶笛(音域f1—f3)。加鍵七過孔的小悶笛,增加了兩個按鍵,解決了單手演奏手指不夠用的困難,另外還在管身下部增開了一個笛膜孔,提高了低音的明亮度,哨與管身之間增加了調(diào)音管,還在管尾設置了輔助持笛的笛鉤?!?/p>
“按你這么說,這種改革后的悶笛有什么好處呢?”
“當然有了。這種改革后的悶笛既保持了民間悶笛的音色、音量、傳統(tǒng)的單手持笛演奏方法和悶、放、扇、合的演奏技巧,又保證了音準,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它使音域擴大到了兩個八度,并能轉(zhuǎn)調(diào),成為富有彝族特色的獨奏樂器,這種改革后的悶笛后來經(jīng)常用于民族樂隊的合奏。在1982年云南省首屆“聶耳音樂周”民族器樂演奏會上,用加鍵七孔悶笛演奏的李漢杰編創(chuàng)的獨奏曲《秋收的喜悅》就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1986年,我們云南省的楚雄州歌舞團,又改革制成了八孔的小悶笛。管身用鳳尾竹制成,管長12.5厘米、內(nèi)徑0.7厘米,管身開有前六后二八個圓形的按音孔,背孔分別為第四和第七孔,正面第八孔距上端管口1.5厘米,在管尾還設置了帶拉環(huán)的塑料制滑動架,這樣一來,在演奏中就可以用小指鉤住拉環(huán),完成悶、放動作。這種悶笛在保持民間悶笛原有音色和悶、放等傳統(tǒng)技巧的基礎上,還可以雙手持笛演奏,音域擴展了純四度,顯著提高了樂器的表現(xiàn)力?!?/p>
“哦,原來是這樣?!蔽覔Q了個話題,繼續(xù)說道,“老葉,你吹悶笛也算吹了一輩子了,你覺得你最喜歡的曲子是哪一曲?”
“這個嘛,我還要想一想?!比~春龍抓了抓腦袋瓜,不好意思地說道:“應該是《心中的阿妹》。”
“《心中的阿妹》?”
“是的?!比~春龍肯定地回答。隨即不由自主地隨手掏出雙管小悶笛,潤了潤嘴唇,試了幾次笛音后,神情凝重地即興吹了起來……
笛聲清脆,明亮,讓人沉迷。我在心里想到,如果此時是靜夜,悠揚飄蕩、綿延回響的笛聲,在星辰與皎月的深空里,一定會縈繞著情人無限的遐思與牽念,緩緩地飛升到遠方,讓心中的阿妹敞開愛情的心扉。
“李老師,你信不信?我剛才吹的這個小悶笛可是跟隨了我30多年呢!還獲得過全國大獎?!比~春龍突然停了下來,問我。
“我相信?!蔽也患偎妓鞯鼗卮?。隨即問道:“我聽說小悶笛還有公笛和母笛之分呢,有沒有這回事?”
“有有有?!比~春龍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公笛細短而音高,母笛粗長而音低。”
“那現(xiàn)在在南澗,到底有多少人還在吹小悶笛呢?”我好奇地問道。
“有多少人?這個我沒有統(tǒng)計過。不過呢,好像我們南澗的彝族人,人人都喜歡吹呢?!?/p>
“人人都喜歡吹?為什么?”
“因為小悶笛小巧玲瓏,帶在身上很方便,可以隨時隨地使用?!?/p>
“想不到這個小悶笛還有這么多的好處。”
“是的。小悶笛可以獨奏,也可以用來伴奏。在我們南澗彝族地區(qū),不管是在高山深箐,還是在田間地頭,天天都能聽得到小悶笛清脆悅耳的聲音?!?/p>
“那你們平常一般都吹些什么曲調(diào)?”
“傳統(tǒng)的獨奏曲有《出工調(diào)》《阿蘇則》《順寧調(diào)》《沙街調(diào)》《馬櫻花》……
不難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們行走在喧鬧的大理或者某一個都市,蒙蒙煙雨中突然飄來一段優(yōu)揚恬淡的短笛聲,那時,我們的腦海里一定會出現(xiàn)一幅無聲的靈動畫卷,一曲清新的玄妙天籟……笛聲會將城市渲染得詩意迷茫,很容易讓人想到賈平凹小說《廢都》中來自古城墻的那一陣陣塤聲。其實,這樣的聲音,唐朝人早就形容過了,不信,請看唐代趙嘏在《聞笛》里的描寫:“誰家吹笛畫樓中,斷續(xù)聲隨斷續(xù)風。響遏行云橫碧落,清和冷月到簾櫳。興來三弄有桓子,賦就一篇懷馬融。曲罷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飄空?!边@是我知道的一首描寫笛聲的傳神之作,每次聽到笛聲,我都能夠想起來。
我問葉春龍:“老葉,我看過彝族作家基默熱闊在《金沙江文藝》1980年第3期上發(fā)表過的《悶笛淚》一文,其中記述了一個富于浪漫色彩的傳說:……白胡子老人擺出長者的姿態(tài)說:‘是阿普阿波(作者注:彝族圣祖的名字)子孫的人們,你們聽我說,我們彝家的命是悶笛救下來的。在天下發(fā)洪水那年,水淹到了納烏山的半山腰,眼看著大水就要把我們彝家洗凈了。是我們的遠祖用悶笛吹退了大水,我們彝家才得以傳宗接代到今天'。那個故事對悶笛的藝術魅力大加贊頌,賦予了悶笛巨大而神奇的力量。作為南澗有名的悶笛傳承人,老葉,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我當然知道了,不僅我知道,我們彝族人幾乎都知道這個事情?!?/p>
從1965年小學畢業(yè)親手制作成第一支悶笛到現(xiàn)在,50年來,葉春龍前前后后已經(jīng)制作了數(shù)百支悶笛。
1990年,葉春龍進入村委會工作,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總是忙里偷閑地做悶笛、吹悶笛,成了遠近聞名的“會吹悶笛的村干部”。
“那時,我根本就沒有想過什么傳承不傳承的事情,只要有人喜歡,我就把自己做好的悶笛送給人,從來不要什么錢,呵呵……”說道這里,葉春龍笑了起來。
“那后來呢?”我問他。
“后來么,由于喜歡悶笛的人越來越多,要悶笛的人也越來越多,基本上可以說供不應求,只能多多少少收上一點成本費了。最早是收五六塊錢一支,再后來收到一百塊錢一支?!?/p>
“做悶笛需要一些什么材料、工具呢?”我想詳細了解悶笛的制作工藝,就問他。
“說起來也簡單,就需要一把刀,一個火柱,這個不算困難,但材料還是有講究的。”
“到底是怎么個講究法,老葉?”
“要用自己家里栽的細金竹做笛管。那種長到一兩年的竹子算是最好的。一般來說,用一整天時間可以做成五六支,當然了,也會有做廢掉的。”葉春龍接著問我:“李老師,你是見多識廣的人,你覺得像我們這個小悶笛、還有其他民族音樂,在傳承上會出現(xiàn)一些什么樣的變化呢?”
“這個嘛,我也說不好。不過,我最近看過幾本音樂方面的書,只能算是知道一點?!蔽也皇侵t虛,對音樂,我雖然了解一點,但是個外行。
“你說說看嘛?!比~春龍追問道。
我只好接著說道:“我最近讀了王耀華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概論》一書,其中寫到:民間音樂往往是口耳相傳的藝術,當人們接觸到它的時候,不是靠文字記載,而是靠聽覺、視覺,從具體的音樂音響中得到感受。我們不難想象,千百年來的音樂流傳,基本上是聽別人唱,然后再跟著學唱的。這主要是由于勞動群眾長期處于被剝奪享受文化的權利,無法以書面記譜的方式進行傳承。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由于書面方式不利于傳統(tǒng)藝術的風格、神韻和細微的感情體驗及藝術表現(xiàn)的傳播和繼承,而這種口頭性的傳承不僅便于即興創(chuàng)作,也便于思想感情的表達,使民間音樂可以獲得更為豐富的音樂形式。當然,不能否認,這種口傳心授形式的出現(xiàn),從傳承方面來說有利也有弊。一方面使民間音樂至今沒有完善的記譜方法,另一方面又使大量的優(yōu)秀歌手和藝人有機會在傳承下來的民間音樂中發(fā)揮自己的智慧,并對傳統(tǒng)的音樂能夠進行加工和改編。這就是事物的兩面性吧?!?/p>
我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道:“另外,在《樂府雜錄》中還有這樣一個記載,說的是唐代大歷年間,有位名叫張紅紅的女子曾隨父沿街賣唱乞食,經(jīng)過韋青將軍住宅,因‘喉音嘹亮,穎悟絕倫’而被韋青賞識,并納為姬妾。有一次,有一位樂工將古曲《擊命西河女》改編后進獻給朝廷,先唱給韋青聽,韋青讓張紅紅躲在屏風后聽記音樂,等樂工歌罷,韋青笑著說:這哪是新曲子,我家女弟子早就會唱了,接著叫張紅紅隔著屏風演唱一遍,竟然一聲不失,使這位樂工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說明極強的音樂記憶之人在歷史上不僅有,而且不只張紅紅一個。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些人,才使得我國的傳統(tǒng)音樂得以發(fā)展、延續(xù)和繼承?!?/p>
葉春龍先生使用的小悶笛
“呵呵。李老師,你說的這些,讓我耳目一新?!比~春龍高興地說道。
“這個我也有感受。俗語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傳統(tǒng)音樂也是這樣,特別是在不同時間、不同地區(qū),由不同的人表演,就會產(chǎn)生出不同的風格。這個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音樂本來就是無地域、無國界的??梢哉f,只要有人走過的地方就會留下音樂的痕跡。不過這種具有時空性的藝術體在傳承過程中就很容易出現(xiàn)變異。另外,不同地域的人,在長期的生活中,形成了不同的審美習慣和常用的音樂語匯,他們在演唱同一首民歌、戲曲曲調(diào)或演奏同一首器樂曲牌時,往往會用自己所慣用的音樂語匯來改造它,這就形成了同一曲調(diào)的地域性變化。就像我,在制作和吹奏悶笛的時候,也會在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音樂中,用不同的情感加以吹奏,這個是為了表達情感的需要,這樣一來,就會使曲調(diào)發(fā)生變化。”
我接著說:“是的,同一樂種中,在不同地區(qū)或同一地區(qū)的不同階層,或同一地區(qū)的同一階層的不同人之間,由于審美觀點的不同,往往會形成不同的藝術流派,這些流派對藝術的不同處理會形成曲調(diào)的變異。還有一個,就是人們在即興表演時,由于受表演者情緒、興致、身體、嗓音條件等方面的影響,同一人在不同時候表演同一曲調(diào)時,往往也會有不同的變化。”
據(jù)葉春龍介紹,吹奏小悶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小悶笛沒有固定的曲譜,整個南澗縣能吹奏的也只有四五十個人,而能夠完整吹奏完一支曲子的才有他和五十二歲的李懷忠兩個人。1980年,中央民族學院和國家民委曾經(jīng)邀請葉春龍到北京人民大會堂等地演奏了40多場,觀眾達到數(shù)千人。雖然葉春龍的節(jié)目每一場只有短短不到三分鐘的時間,但每一場葉春龍都全力以赴,為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傳播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我到北京演出回來,那時生產(chǎn)隊給我每天記10分公分,還給我誤工費五角錢,呵呵……”說道這里,葉春龍得意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他笑了。
葉春龍接著說:“這么多年來,我前前后后也帶了十多個徒弟,有本鄉(xiāng)的,也有外地的。除了到北京演奏,我還到過昆明、大理三月街演奏呢?!?/p>
葉春龍告訴我,他今年已經(jīng)有58歲了,吹奏一支曲子也只能堅持到兩分鐘時間左右,而在他20多歲的時候,可以堅持到五分鐘左右。
“真是年歲不饒人啊?!比~春龍突然感嘆地對我說,“我現(xiàn)在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上我們的彝族小悶笛,我也愿意好好地把我們的小悶笛傳承下去……”
1999年6月,鑒于葉春龍在繼承和弘揚優(yōu)秀民族民間美術傳統(tǒng)方面的成就,云南省文化廳命名葉春龍為“云南省民族民間美術藝人”。2009年,南澗縣文體局和教育局授予葉春龍為“民間文化傳承教師”,負責本地區(qū)小悶笛技藝的傳承。2010年3月,大理州政府認定葉春龍為“民族民間美術藝人”。
改革開放促進了外來文化的交流與借鑒,但與生俱來的新奇感在使一些現(xiàn)代人熱衷追求新潮、新藝術形式的同時,卻忽視了本民族固有的藝術精粹。盡管民族民間音樂還在靜靜地流傳繁衍,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民族民間音樂的重要性和社會作用在一些層面已經(jīng)慢慢開始被人們淡忘甚至忽視。
“其實,李老師,現(xiàn)在新一代的文藝工作者要認識到民族民間音樂的博大精深,重視我們民族民間音樂的生存與發(fā)展,要把創(chuàng)新植根于民間音樂。你說對不對。”葉春龍問我。
我說:“是的,老葉,現(xiàn)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各種電子音像制品使民眾的音樂視聽變得無限廣闊,不再像過去我們小時候那樣只依賴于簡單、直觀、本地的民間音樂來滿足精神生活了。淳樸的民族民間音樂在新生代的傳唱中越來越少,甚至只有在窮鄉(xiāng)僻壤才能聽到原汁原味的原生態(tài)民歌,一些少數(shù)民族音樂面臨著失傳的危機。”
葉春龍說:“其實,按照現(xiàn)在的科技手段,要想保留住這些民間音樂也不難,但如果意識不到繼承和保護它的價值,這些寶貴的遺產(chǎn)就會在不經(jīng)意間消失。我們國家是世界上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項目最多的國家。說明我國的民間藝術已成為世界人類的共同遺產(chǎn)受到重視和保護,那作為炎黃子孫來說,我們就更不應該淡漠和遺棄本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了?,F(xiàn)在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音樂院校中,重視西洋音樂的教學,輕視民間音樂學,很多音樂院校的學生不了解梅蘭芳、冼星海及古代詩詞歌曲和傳統(tǒng)民歌。所以,從民間到舞臺,從民眾到課堂,都要警醒我們的民族民間音樂必須重視繼承和保護,不能讓屬于民族的、大眾的民間音樂在不經(jīng)意間就消亡掉。”
“說真的,我今天也沒有想到你說得這么好,今后我們兩個有時間的話還要繼續(xù)交流?!?/p>
“謝謝李老師?!?/p>
“不客氣,我也祝你在民間音樂傳承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來越好!”
大理藝苑:
小悶笛,俗稱“皮哨子”,是彝族聚居地區(qū)流傳悠久的一種民族樂器。由于它具有制作簡單、攜帶方便、音色圓潤明亮、表現(xiàn)力強等特點,受到彝家男女老幼的廣泛喜愛而流傳至今的。民族器樂技藝的傳承與保護是一個涉及面廣,影響大的社會系統(tǒng)工程,面對民間藝人群體老化和后繼乏人這一現(xiàn)實,從鄉(xiāng)間到舞臺,從群眾到課堂,南澗縣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葉春龍一直在為南澗彝族小悶笛這一獨特的少數(shù)民族器樂的技藝傳承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