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
地球村(Global Village)
陳海
“地球村”(“Global Village”)是媒介學者麥克盧漢在上世紀60年代提出的重要概念。它在麥克盧漢早期代表作《機器新娘》(1951)中就已經(jīng)萌芽①麥克盧漢在《機器新娘》一書的第一篇《報紙頭版》中談到了量子論和相對論物理學,他認為,它們可以“使我們了解世界的許多真相,給我們新的解讀方式、新的洞察力,并使我們了解宇宙的結構”,并進一步指出,“這兩種理論說明:從今以后,這個行星已經(jīng)結為一個城市”。這是“地球村”之意的最早表達。參見[加]麥克盧漢著,何道寬譯:《機器新娘——工業(yè)人的民俗》,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在他與埃德蒙·卡彭特合著的 《聽覺空間》(1960)一文中明確出現(xiàn)①“Postliterate man's electronic media contract the world to a village or tribe where everything happens to everyone at the same time:everyone knows about,and therefore participates in,everything that is happening the minute it happens.Television gives this quality of simultaneity to events in the global village.”Acoustic space.(with Edmund Carpenter).In Edmund Carpenter and Marshall McLuhan,eds.,Explorations in Communication:An Anthology(Boston:Beacon Press,1960),pp.65-70.,在《谷登堡星漢》(1962)和《理解媒介》(1964)中成熟,最后在麥克盧漢的《地球村的戰(zhàn)爭與和平》(1968)和遺著《地球村》(1989)等著作中作為關鍵詞出現(xiàn)。自從引入中國學界,“地球村”就成為一個傳播學界的“熱詞”被廣為傳播。然而近年來,麥克盧漢媒介理論的審美內涵逐漸被國內外學界發(fā)現(xiàn)。多倫多大學麥克盧漢研究部負責人多梅尼可·謝弗爾-杜南 (Dominique Scheffel-Dunand)教授和中國社科院文學所金惠敏研究員對此貢獻巨大。金惠敏指出:“我們只是在媒介的意義上生活在‘地球村’,然其根底里則是一個美學的或曰感性的概念。通過‘地球村’以及電子媒介所創(chuàng)新的‘聽覺空間’,麥克盧漢發(fā)起了對建立在機械化基礎上的理性主義的猛烈批判,同時在電子媒介的世紀看到了古老的整體感性的新生,看到了藝術或生態(tài)的復蘇。”②金惠敏:《理解媒介的延伸——紀念麥克盧漢〈理解媒介:人的延伸〉發(fā)表50周年》,“麥克盧漢/媒介研究與當代文化理論”國際研討會會議論文集序言,2014年9月21日。他還認為,“地球村”的美學性在于“首先,‘地球村’意味著一種‘同時性’;其次,這種‘同時性’只發(fā)生在‘感覺’層面;那么,再次,眾所周知,感覺的便是美學的”③金惠敏:《作為一個美學概念的“地球村”》,《社會科學報》2014年10月23日(6)。。這些觀點對理解“地球村”的美學內涵十分重要,但金惠敏并沒有對“地球村”的完整內涵進行梳理,下面我們就從時空、媒介、思維和美學等四個層面把握麥克盧漢“地球村”的完整內涵。
從時空層面看,“地球村”意味著由電力技術造成的時空壓縮、全球一體的狀態(tài)以及由此狀態(tài)引發(fā)的后果。麥克盧漢認為,“電磁波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重新塑造了所有人類事務的同步 ‘場’,從而使人類大家庭存在于‘地球村’的條件下”。④Marshall McLuhan.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1.p.36.這里有三個意思:其一,電磁波或電力技術是“地球村”出現(xiàn)的原因;其二,“地球村”其實是電磁波具有的“場”的類比,而非實際存在之物;其三,“場”的后果是重新的“部落化”。麥克盧漢用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來描述人類歷史歷程。谷登堡時代之后,人類將在電力網(wǎng)絡或電訊技術下進入“重新部落化”的歷史階段,即“自從電磁波發(fā)現(xiàn)之后,部落化是我們唯一的出路”⑤Marshall McLuhan.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1.p.249.。他的“重新部落化”是時空聚散,但也指由電力技術聯(lián)系起來的個體之間的即時互動。
“地球村”的媒介特征就是即時互動。麥克盧漢認為,“在口語社會中,社會組成部分的相互依存是社會總體結構中原因和效果即時互動的結果。這是一個村莊的特征,或者因為電子媒介,這也是地球村的特征”。⑥Marshall McLuhan.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p.25.他的意思是說,“地球村”既借助電子媒介達到對時空的跨越,同時又基于電子媒介來建立新的人際關系。當然我們知道,這樣的即時互動基于數(shù)字技術對世界的編碼。因此,“互動”的只是對象的編碼而不是對象本身。因為數(shù)字編碼無法對“肉身”進行,“肉身”天然具有抵抗編碼的牢固性。在此意義上,“肉身”當然是反數(shù)字化的。我們無論如何通過技術扭轉時間和空間,扭轉的也只是一個虛擬的數(shù)字時空,而“肉身”總是牢固地在那里(數(shù)字技術輔助基因工程實現(xiàn)人體壽命的延長則是另一個問題)。這也是“地球村”即時互動含義的局限:“地球村”時代的媒介是一個忽視身體存在的媒介,我們的身體永遠不可能在一個“地球村”之中,而是被時空分割的存在。
從思維層面來看,“地球村”具有整體性和共時性特征。整體性和共時性來自麥克盧漢多次提到的量子論和相對論。在《機器新娘》的第一篇《報紙頭版》中,麥克盧漢這樣評價量子論和相對論:它們“使我們了解世界的許多真相,給我們新的解讀方式、新的洞察力,并使我們了解宇宙的結構”①[加]馬歇爾·麥克盧漢著,何道寬譯:《機器新娘——工業(yè)人的民俗》,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這兩種理論說明:從今以后,這個行星已經(jīng)結為一個城市”②同上,第3頁。。不用在意麥克盧漢說的是“村落”還是“城市”,因為它們都是對地球這一個本來無比巨大的對象進行的空間壓縮。關鍵在于麥克盧漢認為造成時空壓縮的正是量子論和相對論這樣的新理論和新思維。它們的威力在麥克盧漢看來絕不僅僅是在物質生產領域,而是如他多次強調的那樣,其威力在于對人思維方式的改變。量子論和相對論變?yōu)榧夹g,技術又變?yōu)楣ぞ?,這些工具帶有明顯的整體性和共時性特征。如果我們承認技術及其衍生工具的塑造性,那么整體性和共時性的技術和工具也必然會塑造我們。它不僅作用于人的外在行為,更作用于人的內在心靈。在“新批評”語境中成長的麥克盧漢自然不會忽視整體性和共時性對藝術和審美的影響。因此我們有必要對“地球村”的美學內涵加以探討。
“地球村”的審美內涵包含感官、感覺和人與對象的關系三個層面。從感官上看,電子技術導致了“感官的電子膨脹”。麥克盧漢同意“(德日進)用毫不批判的熱情接受了我們各種感官的電子膨脹。這種感官的電子膨脹構成了一張宇宙膜,將整個地球囊括其中”③Marshall McLuhan.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p.37.。美學的源頭是感性,如鮑姆嘉通所說,美學是在理性視野內對人的感性能力的探討,那么“感官的電子膨脹”就必然撬動了美學的基石。進一步,“感官的電子膨脹”導致了感覺的電子化。感覺總是來自對象的感覺,如果人的感官發(fā)生巨變,那么對對象的感覺也必然發(fā)生變化。麥克盧漢所說的人的感官延伸是電力技術導致的,其結果是感覺的聽覺化、即時性、共時性等。我稱之為感覺的電子化,或電子化的感覺。最后,感覺的變化改變了人與對象的審美關系。麥克盧漢指出:“借助電力媒介,我們到處恢復了面對面的人際關系,仿佛以最小的村落尺度恢復了這種關系。這是一種深刻的關系,它沒有職能的分配和權力的委派。有機的東西到處取代了機械的東西,對話代替了單向的講授?!雹躆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 Media:The Extensions of Man(critical edition).Corte Madera:Gingko press,2003.p.341.基于電子技術的面對面對話改變了人際關系,也改變了對話者的情感,進而改變了對話者之間的審美體驗狀態(tài)。當然這種改變并不全是指向和諧。麥克盧漢專門指出了這一點,他說:“廣播使信息傳播加快,信息加快同時又加快了其它的媒介。它確實把世界縮小為小小的部落,造成了‘村民’難以填平的閑話、傳言和人身攻擊的欲壑。”⑤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 Media:The Extensions of Man(critical edition).p.408.的確,技術可以壓縮時空,但人際關系并不一定會因為時空壓縮而和諧,就如不會因為時空延展而沖突一樣。應該承認的是,雖然前電子時代也有“閑話”和“傳言”,然而在當代,它的威力正變得越來越大。居伊·德波在其《景觀社會》中對此深有感觸:“費爾巴哈判斷的他那個時代的‘符號勝于物體,副本勝于原本,幻想勝于現(xiàn)實’的事實被這個景觀的世紀徹底證實?!雹蓿鄯ǎ菥右痢さ虏ㄖ?,王昭鳳譯:《景觀社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版,第130頁。他所指出的正是當代電子媒介語境下新的審美關系。
綜上所述,從時空、媒介、思維和美學四個層面來考察,“地球村”概念首先指時空壓縮的狀態(tài),進而指即時互動的媒介效果,還具有整體性和共時性特征,最后成為一個美學概念。也正因此,“地球村”概念至今還具有廣泛的適用性和強大的闡釋力。
陳海,西北大學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學與文化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