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這部紀實電影用兩年多時間跟拍了80多名產(chǎn)婦,
最終選出了四位產(chǎn)婦的故事。這個小小的產(chǎn)房折射著
難以想象的跌宕起伏的命運和復雜的人性抉擇
“每一個小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都充滿了儀式感?!彪娪啊渡T》上映前的交流會上,導演陳為軍這樣敘述他的拍攝理念,“婦產(chǎn)科就是一個高度濃縮滾滾紅塵的地方。這里集結(jié)了窮與富的對比、生與死的掙扎、舍與得的糾結(jié)、老與少的代溝。”
過去兩年多時間,在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陳為軍和他的團隊跟蹤拍攝了80多名產(chǎn)婦,最后能成型的故事有40多個。最后,陳為軍選出其中4個產(chǎn)婦跌宕起伏的生產(chǎn)故事,最終剪輯成為紀實電影《生門》。
4個面臨極端危險情況下的產(chǎn)婦,4個不同經(jīng)濟和文化背景的家庭,4個高度濃縮當下中國現(xiàn)實的切片。
全片以農(nóng)村產(chǎn)婦陳小鳳的故事為主線展開。她從云南偏遠地區(qū)嫁到湖北農(nóng)村,還沒來得及開始繳納當?shù)氐男滦娃r(nóng)村合作醫(yī)療,就懷上了雙胞胎,并且因為糖尿病,隨時面臨早產(chǎn)的可能。
根據(jù)醫(yī)院方面最初估計,為了幫助陳小鳳保胎以及應對隨時可能到來的剖腹手術(shù),這個家庭最少需要準備5萬塊錢。
陳小鳳的丈夫,長著一張憨厚、老實而滄桑的臉,他原本只帶來差不多五千塊,是這個家所有的積蓄,還是東挪西借的。面對醫(yī)生一次次催促,他只能無奈地攤手。被催問得急了,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地為妻子擦臉,轉(zhuǎn)過身來用手抹眼淚。
和丈夫一樣,整個被拍攝過程中,一直躺在病床上的陳小鳳也很少說話。與這片土地上大多數(shù)隱忍而沉默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她逆來順受地接受一切可能降臨的命運。
相對沉默隱忍的陳小鳳,活潑開朗的產(chǎn)婦夏錦菊卻是全片中唯一讓人松一口氣的角色。因為前置性中央胎盤,夏錦菊同樣面臨高風險的分娩過程。和陳小鳳一樣,她也只能長期躺在病床上保胎,就連翻個身都很困難。但夏錦菊性格樂觀,面對鏡頭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笑著。
根據(jù)多年手術(shù)經(jīng)驗,主任醫(yī)生李家福成功幫夏錦菊取出孩子后,決定同時拿掉她的子宮。仍然在手術(shù)中的夏錦菊不同意,她聲音微弱地告訴醫(yī)生,她還年輕,不想失去子宮,請醫(yī)生一定幫她保住。接下來的手術(shù)時間,夏錦菊突然大出血,心臟幾次停止跳動。最后被醫(yī)生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導演陳為軍尤其偏愛夏錦菊的故事。最早還在試拍片時就認識了夏錦菊,陳為軍初步剪輯了一版,將夏錦菊的故事放了進去,看到夏錦菊的故事成片時,導演告訴自己,拍攝婦產(chǎn)科這個想法,“成了”。
作為《生門》制片人,戴年文卻更喜歡陳小鳳這個故事展現(xiàn)出來的深度和廣度。為了籌集5萬塊醫(yī)藥費,陳小鳳丈夫的哥哥回到老家的村里挨家挨戶地借錢,陳為軍派去的攝制組就在后面跟著他。廣袤而沉寂的農(nóng)村,大多數(shù)人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每家能拿出來的錢并不多。攝影師看著鄰居們把皺巴巴的鈔票送到借錢人的手里。
最讓戴年文震撼的,除了城市里早已消失、卻保留在農(nóng)村鄰里之間的“人情味”之外,還有鄉(xiāng)民們的淳樸:一家人把即將娶媳婦的錢借給陳小鳳丈夫的哥哥,讓他先挪過去用,“救人要緊?!北M管為了借錢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但他卻趕緊推脫:“你這個錢千萬不能動?!币驗樵谵r(nóng)村,娶媳婦、生孩子,兩者有著同等重要的意義。
剪輯師蕭汝冠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跟導演陳為軍見面的情形。
蕭汝冠是今年初才介入到《生門》的。見到陳為軍本人之前,蕭汝冠先看到了幾個故事的拍攝素材。蕭汝冠對《中國新聞周刊》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就是一下子就被吸引了?!?/p>
“僅僅是一個一個手術(shù)室里,竟然可以延伸出這么多豐富的東西?!标悶檐妱倓偝檫^煙的辦公室里,仍然有些霧蒙蒙的,蕭汝冠瞪大眼睛,雙手在空氣中比劃著。
蕭汝冠來自臺灣,曾經(jīng)和包括侯孝賢、蔡明亮等人在內(nèi)的很多臺灣導演合作過。但他此前從來沒聽說過陳為軍,也不知道他那部著名的《好死不如賴活著》。內(nèi)地的紀錄片導演,他最熟悉的是曾拍出《高三》和《書記》的周浩。
和陳為軍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今年2月,地點在上海的一家咖啡廳。制片人戴年文約好了雙方,但自己卻因為大霧滯留在北京機場。蕭汝冠準時到了,他在咖啡館里掃視一圈,角落里瘦弱的陳為軍,戴著黑框眼鏡,有點土,他有種直覺,“這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像搞電影的?!笔捜旯谧呱锨叭ィ悶檐娨膊畈欢嗤瑫r看到了他,互不相識的兩個人就這樣聊了起來,一見如故。
從下午一點半一直聊到六點多,制片人戴年文這時終于趕到了。他坐下來大喇喇地說,“來,咱們開始吧?!?/p>
陳為軍和蕭汝冠都笑了:“我們已經(jīng)談完了?!?/p>
第一次見面,蕭汝冠和陳為軍就在一個很重要的層面達成了共識。蕭汝冠認為,一部影像作品,不論怎么給它下定義,紀錄片或者電影,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產(chǎn)生的最大能量,“來自于觀眾跟它之間產(chǎn)生的共鳴。”
陳為軍非常贊同這一點。這也成了兩人此后合作“最大的默契”。在《生門》近十個月的剪輯制作過程中,陳為軍和蕭汝冠兩個人之間不乏爭執(zhí),但目標是一致的,讓更多人對這部片子感興趣。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熟悉紀錄片剪輯的陳為軍,為劇情著想,“讓渡”了更多掌控權(quán)。
比如,多年拍紀錄片出身的陳為軍,原本拒絕在片子里加上音樂,對一些突出懸念和劇情的剪輯手法也不習慣。蕭汝冠卻認為,音樂是拉近觀眾和一部片子之間的橋梁。陳為軍這次既然打算拍一部旨在讓更多人看到的電影,“為什么不嘗試一下加入音樂呢?”
陳為軍猶豫了幾秒種,覺得蕭汝冠說得很對,點頭同意了。
性格隨和、為人低調(diào)謙虛。“沒有一般導演那種強烈的控制欲望?!笔捜旯谶@樣評價陳為軍。
最后,還是為了配合劇情的需要,戴年文邀請專業(yè)人士為電影創(chuàng)作音樂,蕭汝冠負責把它們一一剪輯進片子里,讓它看起來更像一部電影而不是紀錄片。
而提到這部片子里的音樂,不得不說這首名為《媽媽愛你》的插曲。這是主創(chuàng)團隊為產(chǎn)婦李雙雙的孩子創(chuàng)作的。李雙雙剛剛懷孕不到30周,此前醫(yī)院的優(yōu)生科認為胎兒可能有先天疾病隱患,建議李雙雙夫婦選擇引產(chǎn)。但主刀醫(yī)生李家福從人道主義出發(fā),不愿意主動打掉這條已經(jīng)成活的生命。雙方最后達成一致,醫(yī)院為李雙雙剖腹產(chǎn)下胎兒。
這個孩子只在這個世界停留了幾天時間,而陳為軍捕捉到了這個孩子短短9秒的鏡頭。
《媽媽愛你》就是為這個只在《生門》里出現(xiàn)了9秒的孩子制作的。“獻給這個只來這世上幾天的孩子,每條生命都值得被記住,每個孩子都值得媽媽的愛?!?/p>
戴年文說,“禮贊生命本身”,這就是他們創(chuàng)作這部片子的初衷之一,而這首特意創(chuàng)作的歌表達了他們的態(tài)度,而態(tài)度,“決定了這部片子傳達的溫度?!?/p>
因此,電影《生門》最后確定下來的版本里,當手術(shù)室里李雙雙的孩子出現(xiàn)在鏡頭前時,《媽媽愛你》的旋律跟著響起來。這大概是全片最易忽略,但卻最讓人唏噓不已的片段了。
第一次見面后大約10個月的時間里,戴年文、陳為軍和蕭汝冠,三個人就經(jīng)常坐在一起,在一片吞云吐霧中探討片子方方面面的問題。按照戴年文和蕭汝冠的說法,這部電影的后期剪輯過程中,最吸引人的大概是主創(chuàng)間“民主”的過程了。
電影《生門》開始不久,陳為軍原本想插入一段拍攝的醫(yī)生李家福的影像。時間不長,但卻是陳為軍最喜歡的片段之一:李家福穿著白大褂,對著鏡頭說了一番睿智風趣的話語,大體是點評當下醫(yī)院體制和醫(yī)患關(guān)系等。
幾經(jīng)討論,大家覺得不合適。片子以幾位產(chǎn)婦的生產(chǎn)過程為主線,輔以由此衍生出的世情百態(tài),在戴年文看來,過多地渲染醫(yī)生李家福很可能讓電影“走偏”。不得不說,盡管李家福最后出現(xiàn)的鏡頭并不多,但這是個天生就“出戲”的人,李家福相當于電影的一條副線,他身上的人道主義、睿智等等特點,讓人“顛覆了對大多數(shù)醫(yī)生的看法”。
作為導演,陳為軍不擅長聊天,尤其不太擅長聊自己。采訪的時候,問得急了,他拿一雙眼睛瞪著你,思索半天,咧開嘴毫無城府地笑了,然后撓撓頭,“這個不知道該怎么說?!?/p>
陳為軍今年47歲了,即將“知天命”。
1992年,陳為軍從四川大學新聞系畢業(yè),來到武漢電視臺工作。
1994年,他開始拍攝紀錄片。第一部片子就拍了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這部名為《我的生活我的哲學》的片子里,學者鄧曉芒說了一句話,讓陳為軍受用終生:我的哲學就是我的生活。很多年后,陳為軍仍然記得這句話。在一次采訪中他說:“如果想要拍好紀實類影片,你就得認認真真地談朋友、結(jié)婚、生孩子。生活不完整,你的感受就不完整?!?/p>
真正讓他在紀錄片這個行當里成名的,是2004年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這部紀錄片拍攝了河南文樓村一家艾滋病人的日常生活,第一次以影像的方式將河南農(nóng)村艾滋病人的生存狀況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這部片子一放映就在紀錄片界掀起軒然大波,隨后為他贏得多項國際大獎。
2007年,陳為軍以小學生班級選舉為題材,拍攝了《請為我投票》,入圍次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
長期一線拍攝紀錄片的后果,就是現(xiàn)如今留下了一身的病。或許因為這些年病痛的折磨,陳為軍看起來比前些年瘦削了很多。
因為長期提攝像機,右手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肺也出了問題,本來今年年初就應該住院治療,但為了配合電影最后剪輯成片,治療計劃一直拖著。
拍攝紀錄片是個耗心竭力的工作,需要承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壓力。很多年前接受采訪時,陳為軍就說過,如果有可能,他再也不想拍了,太累。然而多年之后,他仍然交出了這部新作。
但就影片票房來說,《生門》注定會遭遇一場艱難的阻擊戰(zhàn):同是12月16日這天,除《生門》外,電影院排片還有長長的商業(yè)片名單。張藝謀的《長城》,程耳導演,葛優(yōu)、章子怡和淺野忠信主演的《羅曼蒂克消亡史》,還有備受關(guān)注的《我在故宮修文物》。
陳為軍覺得,無論票房情況最終如何,他至少“已經(jīng)盡力了”。
到了這個時候,陳為軍反而頻繁想起自己的母親。18歲那年他從山東農(nóng)村去成都上大學,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火車,他記得自己“興奮得不得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川大的校園里,理想主義還未完全泯滅,大家聚在一起談論詩歌、愛情和理想,激揚文字,意氣風發(fā)。那些年里,全中國流行著氣功治病的傳言,神乎其神。學習和戀愛之外,陳為軍也忙著練習氣功。千里之外,母親為疾病困擾很多年了。陳為軍想著,等他練好了氣功回家為母親治好病。結(jié)果假期未到,來了一紙電報,母親病危,陳為軍請假一路狂奔回到家里,母親沒等到他的歸來。
如今機緣巧合拍了這部《生門》,并且有機會被大眾看到,陳為軍覺得冥冥之中有種了卻心愿的感覺。在他內(nèi)心深處,這部電影是獻給自己母親的,“也獻給天下所有的母親?!标悶檐娬f,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留下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