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佛教美術中的毗沙門天圖像分布廣泛且形式多樣,本文將其圖像大致分為三類,并通過分析圖像細節(jié)來探討毗沙門天所具有的雙重神格屬性及毗沙門天圖像的流變路線,從而得出毗沙門天圖像傳入中原的路線大致有兩條,分別途徑于闐地區(qū)和吐蕃地區(qū)。
關鍵詞:毗沙門天 于闐 吐蕃 持物
中圖分類號:J2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16)19-0166-03
佛教神祇系統(tǒng)中的四天王守護四方,本文所探討的毗沙門天為北方天王。毗沙門天的梵文為Vaisravana,毗沙門為梵文音譯,意譯作“多聞”,其原型為古印度神話中的天神俱毗羅(kubera)。俱毗羅是守護北方之神,同時兼為寶藏神,早在古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佛教興起后,將其吸收,在佛教中他亦保留有“保護神”和“寶藏神”的雙重神格,現(xiàn)存巴爾胡特大塔欄楯柱所刻毗沙門天形象旁即刻有“俱毗羅”的銘文。印度美術中,俱毗羅一般表現(xiàn)為身形豐腴、佩飾珠寶、兩手分別持棒狀兵器及盒狀物(或袋狀物)的坐式形象。
毗沙門天信仰在中國自南北朝時期初步流傳,至唐宋年間大興,再到元及元之后的分化,可以說是經(jīng)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起源、發(fā)展、分化的過程。縱觀中國佛教美術中的毗沙門天圖像,可以發(fā)現(xiàn)其持物變化多樣且具有一定規(guī)律,大致呈現(xiàn)為“兵器——塔形持物——鼠形持物——幢形持物”這一演變過程。佛教美術中,持物發(fā)生如此繁復變化的神祇并不多見,筆者認為這應該與毗沙門天的雙重神格屬性以及漢藏佛教的相互影響有直接關系,而持物的變化則是分析毗沙門天圖像及分析其圖像傳入路線的關鍵點。
筆者將毗沙門天的圖像大致分為三類,以下分別以A、B、C型概括:
A型毗沙門天通常以武將形象呈現(xiàn),身著甲胄,頭戴盔冠,兩手分別執(zhí)戟、托塔,足踩地天或二鬼,多為立姿。A型毗沙門天圖像至遲在南北朝已傳入我國,莫高窟西魏時期開鑿的第285窟西壁已經(jīng)出現(xiàn)形象較為成熟的A型毗沙門天圖像,此類圖像多出現(xiàn)于漢傳佛教美術中。A型毗沙門天的標準形象可舉安西榆林窟第25窟前室東壁毗沙門天圖像為例,通過其身著甲胄、手中執(zhí)戟的武將形象,不難看出A型毗沙門天圖像應該偏重體現(xiàn)毗沙門天的保護神屬性。筆者此前論證過A型毗沙門天所持“塔”并非意指真正的塔,而是窣堵波形式的舍利容器①。
B型毗沙門天一般呈現(xiàn)游戲坐,身體半裸,軀體豐圓,裝飾繁多,頭戴冠飾,兩手分別持鼠、執(zhí)幢,多為坐姿。B型毗沙門天圖像大致自初唐出現(xiàn),集中分布于藏傳佛教影響較大地區(qū)。B型毗沙門天具體形象可舉安西榆林窟第15窟前室北壁的毗沙門天圖像為例,這類圖像則偏重毗沙門天的財富神屬性。B型毗沙門天圖像與印度佛教美術中俱毗羅的形象十分相似,其鼠形持物應該是延續(xù)了俱毗羅所持盒狀物的財富象征意義,而其獨特的形式應該與中亞地區(qū)習慣以鼠鼬皮制作錢袋有關②。
C型毗沙門天可視為后世毗沙門天圖像的范式,大致呈現(xiàn)為頭戴寶冠,身著甲胄,兩手分別持鼠、執(zhí)幢(或傘)。其圖像很明顯融合了A型與B型毗沙門天的圖像元素,此類毗沙門天圖像最早出現(xiàn)于西夏時期③。C型毗沙門天的標準形象可參考飛來峰石窟第75窟毗沙門天造像及居庸關云臺券洞西壁北側毗沙門天雕刻。
將毗沙門天圖像分類整理,筆者分析認為毗沙門天圖像在中國的類型差異主要由其傳入路線導致。A型、B型毗沙門天圖像分別由漢傳佛教傳播路線及藏傳佛教傳播路線傳入內地,在傳入的過程中,因為不同地區(qū)原初的社會背景及當?shù)胤鸾贪l(fā)展情況導致了圖像的差異。C型毗沙門天圖像形成于藏地至西夏故地之區(qū)域,在元代及元之后盛行于內地。
A型毗沙門天的主要標志為塔形持物。毗沙門天在于闐因被尊為護國神而大受崇拜,其在佛教中的護法功能在傳至于闐后演化成護國護軍功能,應該主要和《大唐西域記》中所記載的于闐建國傳說有關。筆者認為A型毗沙門天圖像之正源應即為于闐地區(qū)。原因如下:
1.至今為止印度不曾發(fā)現(xiàn)A型毗沙門天圖像,但A型毗沙門天圖像大量分布于東亞地區(qū),故而此形象應形成于其圖像流傳過程中。
2.敦煌石窟現(xiàn)存一類名為“于闐八大保護神”的瑞像圖,毗沙門天位列其中,此類瑞像圖程式固定,且?guī)в幸欢ǖ墓俜叫裕杂陉D本土的毗沙門天圖像可以此為參考,而瑞像圖中的毗沙門天均表現(xiàn)為A型毗沙門天。
3.《太白陰經(jīng)》卷七有關于于闐地區(qū)廟宇中毗沙門天圖像的相關記載,言其身披金甲,左右兩手分別擎塔、持戟?!短钻幗?jīng)》成書于唐代,此條記錄可為旁證。
除此外,于闐相關的文獻中記載了由遠方而來的羅漢以右手舉塔的事跡,這一事跡或許也對毗沙門天圖像中的“持塔”元素有重大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右手持塔”的圖像形式也集中見于早期毗沙門天圖像。雖然A型毗沙門天與俱毗羅在整體形象上相去甚遠,但是俱毗羅的持物似乎影響到了A型毗沙門天,A型毗沙門天所執(zhí)戟與俱毗羅所持棒對應,而塔形持物對應盒狀物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俱毗羅所持盒狀物與同時期的舍利容器形態(tài)相仿而產(chǎn)生的誤讀。
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五記載了唐代車道政前去于闐摹寫毗沙門天圖像的事跡,可見唐代部分毗沙門天圖像粉本的確源自于闐,按現(xiàn)存圖像來看,于闐傳來的毗沙門天圖像應該曾對中國內地的毗沙門天圖像造成過重大影響。綜上,A型毗沙門天圖像確可被稱作“于闐樣式”。A型毗沙門天圖像由于闐自西向東傳播,直至日本、朝鮮半島。大約盛唐開始,A型毗沙門天圖像向南傳至四川地區(qū),后傳入云貴地區(qū)。
B型毗沙門天的主要標志為鼠形持物。吐蕃佛教在眾多方面保留了印度佛教的本來面目,例如吐蕃佛教直接選取了俱毗羅的形象來描繪表現(xiàn)毗沙門天,大昭寺傳為松贊干布自修室內部的壁畫可為例證④。此前,學界普遍認為毗沙門天圖像中的鼠形持物與西域鼠國的歷史記載有直接的關系,對此筆者持反對意見,并認為鼠形持物應該是直接繼承自8世紀后俱毗羅的持物樣式,而“鼠”被賦予象征財富的屬性,除上文所述“其獨特的形式應該與中亞地區(qū)習慣以鼠鼬皮制作錢袋有關”外,還與印度原有的將鼠視作財富象征的習慣有關⑤。所以,B型毗沙門天圖像中的鼠形持物應源自俱毗羅的鼠形持物,這類圖像由吐蕃地區(qū)傳入內地,并對A型毗沙門天圖像產(chǎn)生了部分影響。
中晚唐時期,敦煌石窟出現(xiàn)了A型毗沙門天圖像的變化形式,主要表現(xiàn)在:
1.少量A型毗沙門天圖像中出現(xiàn)了手持彩棒的樣式(另一手仍持塔形持物)。
2.上條所述A型毗沙門天圖像一改此前的立姿而改為游戲坐的姿態(tài)。
此類情況可舉莫高窟第12窟西壁毗沙門天圖像及第9窟毗沙門天圖像為例,另外臺北故宮所藏傳為尉遲乙僧所繪《護國天王像》亦為坐姿,異于同時期毗沙門天圖像主流的立姿。筆者認為持彩棒和坐式姿態(tài)即受B型毗沙門天圖像的影響所致。
然而,此時內地的毗沙門天主要是因為其保護神的神格被崇拜供奉,所以鼠型持物(象征財富)未被廣泛接受。此種背景下,B型毗沙門天圖像并未對A型毗沙門天圖像產(chǎn)生太大影響。此外,藏傳佛教中的瞻巴拉(dzambahla)圖像值得注意,其與俱毗羅的形象幾乎完全吻合。現(xiàn)存的B型毗沙門天圖像數(shù)量較少,也可能是后期B型毗沙門天圖像與瞻巴拉圖像相互融合。
兩宋時期,毗沙門天的保護神信仰逐步衰弱。公元11世紀前,大約在藏地至西夏地區(qū),A型毗沙門天圖像與B型毗沙門天圖像開始融合,而產(chǎn)生了C型毗沙門天圖像。西夏地區(qū)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了漢傳佛教與藏傳佛教的共同影響。毗沙門天所執(zhí)幢形持物即于此時期出現(xiàn),幢(dhvaja)的原意為軍旗、戰(zhàn)旗,筆者認為毗沙門天圖像中的“幢”可能是由其原來所持戟上懸掛的幡(pataka)或者此前其所持的彩棒演變而來。雖然有A型、B型毗沙門天圖像共同作用而成,但是C型毗沙門天仍舊隸屬于藏傳佛教美術系統(tǒng)。
C型毗沙門天圖像中,最顯著的標志即幢形持物與鼠形持物的組合,元代及元之后C型毗沙門天圖像廣泛傳播,其主要特征為:繼承A型毗沙門天的整體形象(身著甲胄、武將樣式),手持B型毗沙門天的持物樣式(持鼠、執(zhí)幢)?,F(xiàn)藏于冬宮博物館的《毗沙門天駕馬藥叉隨行圖》以及《毗沙門天唐卡》均出土于西夏故地,為早期C型毗沙門天圖像。
后期,部分C型毗沙門天的幢形持物由幢演化為傘,筆者認為此二者應被清楚地區(qū)別,不難看出,持傘毗沙門天的圖像一般與藏傳佛教系統(tǒng)聯(lián)系較為松散。筆者認為,傘應是漢地毗沙門天圖像系統(tǒng)對幢的改造,而這一改造應該是在元代之后?!斗馍裱萘x》魔家四將持物中所見“混元傘”與“花狐貂”,即明顯受毗沙門天幢形持物與鼠形持物的影響。
綜上,持塔立姿的A型毗沙門天圖像應經(jīng)由于闐地區(qū)傳入中原,其圖像主要體現(xiàn)毗沙門天的保護神屬性。持鼠坐姿的B型毗沙門天圖像經(jīng)由吐蕃地區(qū)傳入中原,其圖像主要體現(xiàn)毗沙門天的財富神屬性。元代開始,藏傳佛教在統(tǒng)治者的大力推崇下,在漢地迅速傳播開去,由A型、B型毗沙門天融合而成的C型毗沙門天圖像在中原地區(qū)逐步開始有代替A型毗沙門天圖像的趨勢。元代已降,毗沙門天信仰漸趨衰弱,毗沙門天最終以C型毗沙門天圖像的樣式回歸了四天王圖像系統(tǒng)。
注釋:
①張聰:《關于毗沙門天所持之塔來源的一種設想》,《美術教育研究》,2014年第2期。
②張聰:《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所持寶鼠來源考》,《藝術科技》,2013年第12期。
③張聰:《瓜州東千佛洞第五窟毗沙門天持物淺析》,《美與時代》,2013年第12期。
④張聰:《大昭寺松贊干布自修室壁畫內容辨識》,《大眾文藝》,2014年第2期。
⑤張聰:《毗沙門天持物考》,碩士學位論文,南京藝術學院,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