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璋
很希望眼前的景象是一個不期而遇的夢境。
寂靜而珍貴的夜晚,大部分時間用于對付失眠的折磨,只是在早晨疲憊的回憶里,才恍惚記起,確實是瞌睡過的,因為那個不懷好意的噩夢還未走遠(yuǎn),在伴隨著霧霾的灰色晨光里,它甚至毫不遮掩自己的得意和邪惡嘴臉,都不想隱藏白晝對它永恒的蔑視和敵意,不僅敢于側(cè)身與我對望,還挑釁似的招手,然后才漸行漸遠(yuǎn)。無恥的僭越者。篡奪我平靜的睡眠還不夠,還想讓我跟在它身后,去領(lǐng)略它隱蔽于黑暗處的神秘領(lǐng)地,去看它如何輕松潛入白日里睡眠者的夢境,看它的老練、陰鷙和瘋狂。做白日夢的人,一定是我的同路人。我當(dāng)然不會做它的同謀。隨手抓起床邊的一本書扔過去,精裝的,咣的一聲響。一冊樸素的詩卷竟會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滾吧,希望今夜不會再見到你!
之后便看到——
無際的荒草就在眼前,昨天才略高過膝蓋,今天就與我比肩了。像是一個綿延無際的河床,干涸了。水早已逃亡,或被劫持。干裂的沙土上,生長出野火燒不盡、鐮刀割不盡的無邊荒草。它們真是野蠻和強權(quán)孕育并生就的,身上沒有絲毫綠色,冰冷而粗鄙,面對遠(yuǎn)處水草豐美、百鳥爭鳴的世界,神情中總帶著莫名其妙的傲慢,強韌的枝干上掛著一枚枚鋒利的偽裝成草葉的刀片。誰都清楚,內(nèi)心虛弱者才會如此兇蠻,如此色厲內(nèi)荏。而我,已然成了與它們誓為天敵的刀客。它們生長得迅速,我也不知疲倦、不舍晝夜地宰割它們,握在手里的鐮刀,像揮灑自如的鋼筆,磨鈍一把,隨手扔到地上,再換上一把,有時竟分不清楚,這強大的荒草巨陣,是生長于荒蕪的河床,還是我自己的內(nèi)心。
日久天長,這疾惡如仇的割草行動,仿佛已成為生活的日常。一種習(xí)慣。就像把所憂所慮所思所憤化成羞怯的文字,再深藏進(jìn)凌亂的抽屜。并非囚禁它們,而是讓它們學(xué)會隱忍和等待,學(xué)會在暫時的暗夜里咀嚼希望的甘草。偶然抬起身,看看前面,再看看身后,分明有人影閃動,有鐮刀凌厲的鋒刃在閃動,還聽見荒草仆倒時絕望的哀叫。
膽小善良的蟲子們像是被驚動了,也像是被喚醒了,從荒草盤根錯節(jié)的沙土里蘇醒過來,四處歡跳。它們知道,我手上的鐮刀,我身前身后所有割草者手里的鐮刀都不會傷到它們。隨便踩到的一塊石頭,年齡都高過最堅固的王朝。還怕什么。
我最愛的人,懷抱一捆磨好的鐮刀,從村莊朝河床趕來,身上披著金色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