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璋
偶見隆冬之景
他們已是進退兩難。
我是說冰面上那些逃跑的兔子。驚惶失措的一群。低頭喘息時,看見冰層下,嚴冬封鎖的魚兒凍僵的嘲弄表情。水草僵硬,如尸,如新鮮的灰燼。河水左沖右突地尋找向著陽光的出口。岸在顫抖。
遠處樓頂上的琴弦也在顫抖。
還有琴弦上凍僵的手指。
以為是開始,結局卻早已不期而至。
看啊,兔子們跑上冰面。鋌而走險。
以為對岸是安全的,以為這封疆的領地永遠是自己的。
平常的噩夢
我被眼前噩夢般的景象驚呆了。
手指觸碰到所有的地方都會流出猩紅的血液。流血的墻壁、枯草、樹木,甚至空氣和水。
手指也會自動燃燒起來,在刺鼻的焦煳氣味里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遠處,河水平靜。一潭死海,漂浮著密密麻麻的溺水者。錯亂的季節(jié)。找不到方向的烏鴉,因饑餓與絕望,倒斃于混濁的水面上,順水漂流。
惶恐地吹滅手指上冰冷的火焰,一縷青煙繚繞向上。
青煙,似可疑的叛逃者,急切地匯入天空下濃重陰霾的深處。
窗外憂傷的先知
他站在窗外灰暗的虛空里,衣袍灰白,被霧水而不是汗水濕透,神情疲憊,目光飄忽。
他說:我們正在被拋棄,我們都將成為孤兒。即使四處逃竄,困獸一樣奔跑,也找不到最終的歸宿了。不是大地無情,是我們傷害了它,我們錯了,可我們已經(jīng)失去承認錯誤的機會。
我打開窗戶,像打開鎖鏈。
他說:我從非常遙遠的地方趕來,餐風飲露,從未停歇,一路所見,已如末世之景。正如你的一位朋友所說——來不及了!
我不信。伸出右手,展開手掌,將一枚綠葉給他看。他的目光中只出現(xiàn)了稍縱即逝的欣喜,然后不斷地搖頭,說:這是最后的一枚。來不及了!然后
——飄然而去。
紙矛射向天空
貌似陽光燦爛,可我為何寒冷徹骨!
一架巨大的飛行器,不是按著即定航線飛翔在藍天白云之上嗎?是誰,在它必經(jīng)的途中埋藏了一場老謀深算的風暴,設下閃電的鉸索和風雨的蒺藜?
天空下,那個小小世界,竟會在一瞬間分崩離析。
再厚的墻,擋不??;再鐵的手腕,攔不??;再多的子彈,也嚇不住。
虛假的蔚藍。藍得透黑!
身前是海,身后是天。它們都龐大得無法描述,無法抵抗。天和海聯(lián)起手來,一個揮刀屠戮,一個掩藏尸體。天衣無縫的預謀。向上,向下。誰能逃脫?
好吧,我可以把這看成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劇變,一場意外。
不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
也不是一個遵紀守法、照章行駛者的離奇死亡!
——可是,即使只允許我任性這一次,我也會撕下一張寫滿詩句的白紙,折成一支討還血債的矛,拼盡全力,射向那黑黑的藍!
西部所見
街頭一隅。身著紅袍的僧人彎下腰去試一雙鞋子。
店面很小。有雕花的窗欞、手繡的冬衣、肩飾、胸飾,也有幾串念珠、手工銅扣、腰帶鑲嵌珠貝。烏亮。人流喧嚷,嘈雜,近在咫尺。
僧人視而不見,目光素樸、平靜,如黃昏日光下系于樹枝上的一條哈達。他聽見的,是曠野深處寺廟門前日夜不停的溪流。來自高山上的雪水,冰涼醒骨,清澈正心。
看見的,是荒原上進入寺廟必經(jīng)的黃土壘砌的高墻。甬道無人,一只灰鳥凌空掠過,翅膀拍動時光。高墻投下的影子里,有經(jīng)幡回應著遠處經(jīng)輪不問回聲的叩問。天空湛藍。
與寺廟相守的重重山巒,為何不曾生長一株樹,一棵青草?
所見絕非偶然
窗前的海被陽光反射得如同時間的深淵。
睜不開眼睛。黑,隱藏在明亮后面。
波浪一層層撲上沙灘,然后消失。荊棘隱藏于荒原青草下面。赤足的麋鹿被黑豹追趕,危急時刻,它總會巧妙地利用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一塊石頭,或一棵樹,靈活轉(zhuǎn)身,讓黑豹撲空。
氣急敗壞的噩運,聽到遠處黎明敲響的雷聲。
而數(shù)十里海岸,前仆后繼的浪花已幻變成珊瑚的紅樹林,引得鷗鳥云集。
此時天空澄澈,詭秘,與海的深淵結成噬殺眾生的同盟。
啞 謎
我聽見,火中涅槃的壯士們,在濃煙和瓦礫中喊出對這世界最后的疑慮。
然后,擁抱冰冷的諾言的灰燼,睡去。睫毛上掛著短暫歲月無情且虛假的慰藉。親切的幻象戛然而止。母親,來不及轉(zhuǎn)身,來不及叫一聲:兒子!
很難說,那不是人為罪惡布下的陷阱。你看,很快將有人用他們悲壯的傳說領取不光彩的榮譽了。
埋在火里的種子。
鐮刀沾著唾液等在現(xiàn)場,暗中哼著小曲,準備收割。
破碎的霓虹燈仍在閃爍,映出一張又一張欲望賁張的臉,也映出:人世角落,火焰剛剛抹掉的骯臟。一種職業(yè),專為銷毀證據(jù)。
一閃,一閃。暗夜發(fā)出的隱秘燈語。或是:一具尸體自以為可以還魂的心跳。
夢中之夢
果園里,天使們像紅翅膀的蜻蜓,在枝頭間采摘豐收的果實。
肩上,筐子里裝滿笑聲;頭發(fā)上別著月亮或星光的發(fā)卡,相互呼喚著蜜一樣的名字,像是初春田野和密林中快樂地追逐。
無需晝與夜的區(qū)分。螢火在陽光下也顯而易見,不是蘋果圓潤的紅,也不是枝葉青翠的綠,更不是天空寶石一樣無底的藍。它們圍繞天使般的女孩子們翻飛起舞,讓果實吮吸人世最后的瓊漿。
夏加爾的夢境。夢中之夢。
果香彌漫處,萬物靜止,跟隨大地初露的血色,緩緩上升!
誰來收留我們
然后,我們選擇最險峻的隘口,從直立的懸崖走進朗朗的月光。
臨行前,已經(jīng)把舊夢連同霉爛的種子深埋于村口的老榆樹下。
大地會讓它們重生嗎?或是再一次默默地永遠收留它們,且不置一詞。
像收下河流的干涸、天空的悲淚、風沙的咒怨。
而那條水銀流淌如溪的路,又是誰,在青銅般的暗夜里悄悄鋪就的呢?近處的夜會像遠處的山巒,走過去就能見到廣闊的平原嗎?
讓輕盈的松鼠和矯健的羚羊給我們帶路吧。
早在學會白日夢想之前,我們就該學會攀巖的本領。
穿過火焰奔赴結局
早霞為黎明赴湯蹈火。
東方天際已經(jīng)燒紅,暗夜累積于草葉上晶瑩的露,頓成杯水車薪的清淚。一個尋常的白晝,隱藏著怎樣的風云激蕩!
徹夜未眠的人,望見牧羊者帶著他沉默的兵團奔赴火焰。
草原已被點燃。每一根枯草仿佛都急于參與一場極致的表達:焚身之悲壯!
一條溪水,孱弱到無法說出一聲:請跟我來!
小心翼翼地引領著夢游似的幸存者們,走過山丘,涉過深谷,穿過濃煙糾纏的末世之偽裝。
走過野獸出沒的幽暗與混亂天庭。
唱挽歌的人
低聲吟唱挽歌的人,竟是一個反復強調(diào)自己絕無潔癖的人。
從火堆旁站起身,他說:我要為今天唱一首挽歌!
火焰爆裂。疑問似的一響。四壁的影子全部發(fā)出驚顫。
外面風雪呼嘯。窗上的玻璃幾欲碎裂,如同新舊兩個時代的擁躉們,在外面瘋狂地廝打。
屋內(nèi)則彌漫嗆人的虛無之氣。一小簇火焰,無力地繚繞,方向感曖昧,溫暖若有若無,只一絲,不知該朝向誰。墻上,幾片影子忽聚忽散,總是多于火焰旁的人數(shù)。這有點怪異。
唱挽歌的人,個子最矮,映在墻上的影子卻最高,高過他低啞的聲音。
大河兩岸
被阻隔在此岸多年。一條自由的河,流成棋盤上瘦瘦的人為楚漢。
在岸邊踟躕。憂郁的少年變成暮年。像瘋子一樣,縱身一躍,一口氣游向比星星還遙遠的隱約燈火。
一條紅線攔在水里:不可逾越!
相遇祖國的白鰱、水草。不敢相認;漂浮而來的一小塊碎紙上,印著模糊但親切的母語,不敢去讀。竟如一條迷路的魚,突然哽咽,然后,裝作視而不見。
河水多夢,在秋季枯成鏡子里那個窮途歌哭的阮籍。岸卻不動,等著明年夏季,河水重新豐滿,將濕發(fā)偎在他嶙峋的胸前,說:我已病愈。
往來無懼的烏鴉們,不知持有哪一邊的護照。
刺猬們
刺猬的出現(xiàn),一定帶有某種未知的喻意。它們突然聚集在門外,雙眼血紅,目光兇悍,身上毛刺直立:根部油黑,中部赭紅,尖部卻是閃光的銀白。
很大的一群,蜂擁著,喉嚨里發(fā)出驚恐的聲音,且異常尖利。
仿佛,身后有厲鬼在追殺它們。
急切地想擠進屋里,我卻站在門口,而絲毫沒有阻擋的意思。遠處山坡上,一棵巨樹被它們擠倒,樹冠著地時,發(fā)出一聲悶響。前面的刺猬們?nèi)炕仡^張望,集體發(fā)出怪異的笑聲,之后又整齊地回過頭來看我。
你們是不是走錯門了?我疑惑地問。
最前面的一只刺猬后腳站立,讓渾身的毛刺像波浪般有節(jié)奏地擺動了一會兒,然后突然停住,像是炫耀,又像是恐嚇。
內(nèi)心極為虛弱,讓我頓生可疑之悲憫。
它說:告訴我,門在哪里?
置疑或順從
火柴終于在指間燃燒起來。
如一柄刀刃,顫抖著,勇敢地推開黑暗。
沿長長的廊道在黑暗里行走。人們相互傳遞激勵的話語,不停地點燃手中所剩無幾的火柴。
被黑暗浸濕的火柴。被恐懼壓彎的火柴!
打擾了習慣于幽暗隱居生活的生物們。憤怒,溢于言表如齒間流淌的口水,落到我們的身上和臉上。微小的火光里,它們的面目顯出窮人裝作有錢人似的猙獰。墻上的影子,也在無限地夸張著它們的氣勢,隨著火光的移動而動,像是隨時要猛撲下來。
本來生活得平靜,卻被火柴的光焰驚擾,它們抱怨甚至咒罵著。
潮濕氣味越來越重。前方,一個拐彎處,左邊壁墻上畫有一個紅色標志,雖已斑駁,但仍可辨識,像是一個箭頭,猶猶豫豫地指向前方,乏力如病入膏肓者向前伸出的枯臂。
枯臂。不可能也無法指引方向給別人。
標志的可信度受到置疑了。大家停留片刻,面面相覷,然后繼續(xù)往前摸索。在幾個岔口當中隨意選擇一個,各自走去。
把命運交給命運。
眼見為實
一片月光。月光下妖艷的玫園。
于朦朧夜色里,如細雨落地:密集、均勻、由遠及近、由近入心。一種啃噬的聲音。
頓生一絲惶恐!不是白色玫瑰,是月光給花瓣鍍上一層熒光。云影幽暗,玫瑰閃閃發(fā)亮。
有東西在蠕動。發(fā)亮的花瓣,成片地散落于地,立刻失去光澤:海浪消失在寂靜的沙岸。然后,成千上萬只蟲子,肥胖的、丑陋的,冥魂般地從玫瑰叢里紛紛涌出。
人多勢眾。它們不可阻擋地爬過數(shù)道土坎。裸的強盜。飽食過后,在樹林后面的田地里消聲匿跡。
玫園只落下殘敗,如深秋的肅殺!
黑暗漸濃。又一批蟲子破繭涌出,大地于睡夢中再被蹂躪一次,發(fā)出腐爛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