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龍云
論《野草在歌唱》中摩西的尊嚴
馬龍云
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當代作家多麗絲·萊辛的處女作《野草在歌唱》自1950年一出版,便引起了轟動,其受歡迎程度出乎萊辛之意料,以至于在隨后的五個月內(nèi)又重版七次?;蛟S因為非洲,這個遙遠而神秘的廣袤大地,太令人著迷,大英帝國對外開拓疆土的創(chuàng)舉太令人神往,所以人人都期待著去了解非洲殖民地的真實狀況??傊?,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讀者們,在讀完這部作品時,興奮不已,相互傳閱……不過,讀者們感興趣的大多是它的殖民主題、自然主題、生態(tài)主題,等等。而摩西,這個形象模糊的黑人、處于邊緣地位的“反面”人物,幾乎不被讀者所關注;直到近幾年,這位被殖民者才被拉出水面,并隨著對其研究得越來越多,他的形象也逐漸清晰起來。的確,作者在小說中從來沒有賦予這位黑奴細致的心理描寫,甚至對他的外貌也是含糊呈現(xiàn)、僵硬而不生動。但是,就是這么一個卑微的生命卻為了自己的尊嚴奏響了一曲令人難忘的生命之歌。
“尊嚴與生俱來,人人皆有,體現(xiàn)在人的肉體、生命、心靈、人格和精神等的尊貴莊嚴?!雹僮饑馈俺接谝磺袃r值之上,沒有等價值物可代替”。②尊嚴的自我維護靠的是自尊,而自尊首先要做好對自身善與好的維護③。摩西是有尊嚴的,他的自尊體現(xiàn)在他的隱忍、善良和寬容方面。
摩西是殖民統(tǒng)治下的一位不折不扣的南非黑奴,作品對他的描寫并不多,他的最初出場,是在農(nóng)場的地里。在瑪麗的皮鞭下,作為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他沒有反抗的言語,更沒有反抗的行為,只用一種憤怒卻隱忍的眼神看著面前的白女人,并舉起粗壯的大手擦去臉上被打出的鮮血,又繼續(xù)干活去了。他的這種隱忍,讓讀者震撼和心痛。萊辛沒有交代他的身世,我們也無須知道,因為在南非這個被殖民、被剝削的大地上,有無數(shù)個黑人每天像摩西一樣被鞭笞著,他們的命運在白人的眼里就是可以被任意宰割的羔羊,種族的概念在每一個白人和黑人心里都根深蒂固,黑人的對抗,只能引來那些從文明國度里來的白人們更猛烈的打擊。白人有警察和法庭來維護自身的利益,更有監(jiān)獄來對付這些反抗的黑奴們。就像《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黑人們所懷疑的一樣:難道上帝是白人雇傭的?黑奴們已經(jīng)失去對自己作為人的身份認同,他們所擁有的,是任人宰割的奴性心理。面對突如其來的來自文明社會的白色大軍,他們顯得愚昧無知;面對從天而降的莫名欺辱和踐踏,他們表現(xiàn)得麻木遲鈍。他們?nèi)缤喝汉谙仯诎咨蔫F蹄下茍且偷生。
墨子認為有仁義之心才配擁有人的尊嚴,孟子也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④摩西的仁義體現(xiàn)在他的善良和寬容,盡管瑪麗帶血的皮鞭和畜生般的對待,理應使他不顧一切地反目相向,但是他卻表現(xiàn)出人性善的一面。當他來到主子家中,看到她家徒四壁的荒涼景象、看到她貧窮無奈的生活境地時,還是對眼前的柔弱女子動了惻隱之心,原諒了她的蠻橫無理,忍耐了她的吹毛求疵。他從不反抗,只是一味地低垂著雙眼,默默地盡心干好手頭的工作。他的順從恰是他人性善良和仁慈的體現(xiàn)。為主子干活,他盡心盡責,無論在地里還是在家中,他都是最出色的一個好雇工,就連以虐待傭人出名的瑪麗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如果說奴隸們的盡心盡職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好主子的話,那么摩西則顯然不是。他的舉動完全是因為這位女人的無助和可憐,他想用自己的勤勞、善意和忍耐,帶給這個絕望的女人一點生的希望,用人性的善良去拯救另一個處于困境中的弱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摩西才是最高尚的人類中的一員,他的品行完全勝過了那些主子們,他的自尊則顯示了自己生命尊嚴的存在。
孟子提出“人不可以無恥”。⑤雖身為奴隸,受著外族的壓迫,摩西卻有“士可殺不可辱”、維護生命尊嚴的傲氣,不允許他人來挑戰(zhàn)生命尊嚴的底線,不愿意做“卑賤的鄙夫”⑥。
摩西曾在教會做過事,能讀報,會英文,有思想。為了安慰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極為貧瘠的瑪麗,他會把瑪麗的床褥整理得整潔別致,會饒有情趣地為瑪麗從戶外采摘大把的各色野花,有黃色的、淡紅色的、大紅色的……使從沒有享受過愛情的瑪麗受寵若驚,尤其當她無意中看到摩西誘人的、健壯的男性身體時,會從死水一般的麻木生活中,撩起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異性的渴望——她愛上了摩西!戀愛中的瑪麗,暫時忘卻了黑白種族間的溝壑,渴慕的是異性的關愛和撫慰。摩西當然了解這些,在與瑪麗的曖昧關系中,盡管他謙卑、忍讓,但內(nèi)心依然渴望平等和尊重。他會親切友好地詢問瑪麗,“夫人看戰(zhàn)爭是不是要結(jié)束了?”同樣也會疑惑,“難道耶穌認為人類互相殘殺是正當?shù)膯?”⑦當瑪麗對他粗暴無禮時,他會用自己的方式使瑪麗解除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他甚至敢于指責主人的不是,迫使瑪麗必須把他當作人來尊重。
可是,在白人與黑人水火難容的南非殖民地,摩西的渴望猶如白日做夢,一直認為優(yōu)等于黑人的白人們,怎么會忍受同類被黑人的情愛所“侮辱”?即便是瑪麗本人,于潛意識中,也依然存有對黑人的鄙視。所以當他們的曖昧關系不巧被另一個白人托尼碰了個正著時,瑪麗潛意識中的那份恥辱感,立刻揚升為一種憤怒,確切地說,應該是惱羞成怒,并即刻化成厲聲的呵斥與驅(qū)趕?,旣惖倪@種行為不僅僅是做給托尼看的,還是她骨子里對黑人根深蒂固鄙視的自然流露!她粗暴的言語和憤怒的眼神,刺傷了還依然沉浸在愛的情感中的摩西,觸及了摩西尊嚴的底線,他很快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內(nèi)心渴慕的平等和尊重只不過是個反射著絢麗光線的肥皂泡,自己的生命原來是如此地卑賤與可憐。他的夢想隨即徹底破滅,他的自尊嚴重受到傷害,雖然他離開了,但心卻如杜鵑啼血……最終,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憤怒的他毅然選擇了一條復仇之路,寧愿被處死,也不愿尊嚴被踐踏。于是,在那個黑夜即將過去的黎明,他毅然舉起復仇的鋼刀刺向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女人。而后,他從容地等待那個白人的法律早已為黑奴們所制定的可怕的制裁。
對摩西殺死白人這一情節(jié)的安排,并不是作者的杜撰,這種事情真真切切地在她生活過的南非殖民地上發(fā)生過。萊辛曾經(jīng)在與斯蒂芬·格雷的訪談中回憶說,小說的框架來自小時候在走廊上聽到的故事。雖然這種事情在種族隔離的殖民地上時有發(fā)生,但是白人們從來都是諱莫如深,不愿談起;即便談說,卻也都是躲躲閃閃。在托尼向查理斯·萊特和鄧漢姆警官暗示事情發(fā)生的原因時,卻遭到他們粗暴的制止,因為他們都在心照不宣地回避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一個白種女人和黑奴之間的性關系是件“野獸不如的事情”,這種在黑白兩種男人之間寧愿選擇黑人的性取向,無疑是對白種男人的羞辱。其實,早在19世紀內(nèi)戰(zhàn)前的美國,白種男人們最擔心和害怕的也是自己的老婆或女兒會偷偷地與黑人發(fā)生關系。這是最為主流社會所禁忌的,一旦發(fā)現(xiàn),黑人便被處以慘無人道的私刑。
張登堂 青島公園一角
在種族隔離的歷史中,白人和黑人間的性關系可以分為兩種:白種男人與黑種女人之間的性關系,以及白種女人與黑種男人之間的性關系。第一種情況是普遍現(xiàn)象,當事的白種男人不僅不會受到懲罰,反而被認為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符合西方二元論所倡導的白人優(yōu)于黑人、白人為中心的論調(diào)的,是種族歧視的自然結(jié)果。然而,第二種情況是被嚴重禁忌的,它違背了西方的二元論思想。黑種男人與白種女人發(fā)生關系,就等于是與他們的主子對抗,與國家對抗。在美國歷史上,黑種男人一度被歧視為“具有龐大生殖器的野獸”,旨在說明黑人男子具有不同尋常的性能力、黑人生性淫蕩等;他們之所以杜撰了“黑人強奸神話”,目的就是把黑人禁閉起來,或處以閹割生殖器等慘無人道的刑罰,最終目的是維護自己的種族優(yōu)越感和社會地位。
可是,事與愿違,白種女人們一度著迷于這種神話,幻想著與黑種男人交歡的快感,她們不滿于自己的父兄或丈夫可以隨意強奸黑種女人,而自己卻不可以。因此,在白種女人與黑種男人的性關系中,絕大多數(shù)是白種女人占據(jù)主動權(quán)。萊辛雖然沒有把瑪麗與摩西的性關系交代得很清楚,但至少讓我們知道瑪麗是自愿的,并從中得到了來自異性的快感與滿足?,旣惻c丈夫迪克長久的性冷淡之后,選擇投懷于黑種男人的做法,等于在撕掉白種男人自命不凡的虛假面紗,令所有白種男人蒙受奇恥大辱,同時,他們也更害怕黑種男人占有自己的位置、爭取與自己平等的欲望。難怪警官們掩蓋真相,而以偷竊罪判處摩西,難怪斯萊特聽見瑪麗對摩西用調(diào)情的口吻說話時會感到震驚與不安,難怪瑪麗遇害后白人們會長舒一口氣……
對于白人的殘酷,摩西是知道的,對于把瑪麗殺死后自己的結(jié)局也是清楚的,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決定以卵擊石,其原因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維護自己生命的尊嚴。尊嚴是人對自身或者他人生命的尊重,是靈魂的一部分。人可以被打罵、可以忍一時之辱,但尊嚴不可以被踐踏。這種例子在古今中外的現(xiàn)實和文學作品中數(shù)不勝數(shù):韓信的“胯下之辱”是一時的,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終究要吞吳,藺相如寧愿“頭與璧俱碎于柱”亦要不辱使命,蘇格拉底寧愿赴死也不愿逃獄偷生,泰坦尼克號臨危之際那些寧死也要把救生艇讓予婦孺的紳士們,簡愛在羅徹斯特面前的愛情告白其實也是一場自尊宣言……富人有尊嚴,窮人也有尊嚴;強者有尊嚴,弱者同樣有尊嚴。摩西及其族人雖然淪為奴隸,那只不過是在強者面前的短暫忍辱,長久以來的怨恨早已經(jīng)在心底匯聚成洶涌澎湃的暗流,隨時都有可能吞沒每一個踐踏自己尊嚴的人,或者沖垮整個殖民大堤。
歷史一次次證明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正確性。當美國黑人民權(quán)領袖馬丁·路德·金在向全世界呼吁《我有一個夢想》時,遠在大洋彼岸、他們祖先所居住的非洲大地上,反殖民民族主義獨立浪潮也在轟轟烈烈地開展著。不僅萊辛等白人中的有識之士,而且一批批黑人知識分子也開始勤奮筆耕,向全世界傳達著他們渴望獨立、反對殖民壓迫、還我民族尊嚴的呼聲。其中,弗朗茨·范農(nóng)的《地球上的苦難者》被譽為“黑人革命圣經(jīng)”,塞昂哥的《別哭泣,孩子》和《大河兩岸》,古吉·塞昂哥的《黑隱士》,以及被譽為非洲小說之父的尼日利亞小說家契努阿·阿切貝的《分裂》,等等,均是那個時期的作品。在本土被殖民而淪陷之后,面對“本土歷史淪為荒原,民族文化成為卑賤、落后、野蠻和恥辱的徽記,絕望、死亡、麻木主宰了民族的精神世界”,\⑧他們不惜耗盡畢生的心血不斷地發(fā)出痛苦的吶喊聲。
萊辛自幼便隨父母來到大英帝國的非洲殖民地生活,并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但強大的生活和精神壓力終于迫使她毅然逃離非洲,拋夫棄子來到英國生活。在非洲,她歷經(jīng)過生活的艱辛、目睹了黑奴的悲慘遭遇、耳聞過黑人與女主人曖昧之后的悲慘下場、了解黑奴們積壓在心中的仇恨……她做過許多工作,也尋求過政治出路,但任何一種方式都無法釋放心中的壓抑。帶著書稿回到倫敦后的她,于第二年便發(fā)表了《野草在歌唱》這部小說,開篇引用了T.S.艾略特《荒原》中的詩句:
“在這個群山環(huán)繞的腐朽的山洞里
在淡淡的月光下,野草在歌唱……”⑨
萊辛把大英帝國統(tǒng)治的殖民地喻為腐朽的山洞,野草則象征著這片土地及這片土地上的被殖民者及其他弱者們,盡管這些生命卑微,但他們依舊在吟唱,并以不同的方式向當權(quán)者們昭示著自己生命的尊嚴之光。萊辛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目的顯然不是在簡單地向讀者們講故事,其目的是批判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告誡人們:卑微者也有生命的尊嚴,他們會為了自己的尊嚴而不顧一切地向踐踏者復仇。
總之,在這部小說中,萊辛雖然著重對瑪麗這位白人女性的書寫,摩西只是作為黑奴以及瑪麗生命終結(jié)者的身份出現(xiàn),但是在摩西短暫的一生中,從他的奴性、善良和寬容到尊嚴被踐踏后的復仇表現(xiàn),足以譜寫一曲悲壯的生命之歌。對每一條生命而言,寧折不彎、寧死不屈的精神都是尊嚴的代名詞,因為尊嚴是生命的意義所在。尊嚴的喪失等同于生命的頹廢,個人如此,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更是如此?!叭祟惿鐣緫且粋€完整平衡的生態(tài)統(tǒng)一體,權(quán)利競爭加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在不知不覺間隔絕異化?!雹馕ㄓ凶詮姴幌?、國家強大、民族團結(jié),才能維護我們的尊嚴,才能打擊妄想侵犯我們的敵人。
注釋:
①陳思坤:《人的尊嚴倫理及價值》,《教育學術月刊》2010年版,第12期。
②[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世紀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③高德勝:《人的尊嚴與教育的尊嚴》,《高等教育研究》第2期。
④孟子·公孫丑上。
⑤孟子·盡心上。
⑥亞里士多德:《政治學》,顏一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⑦⑨多麗絲·萊辛:《野草在唱歌》,一蕾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頁、扉頁。
⑧陶家俊:《語言、藝術與文化政治——論古吉·塞昂哥的反殖民思想》,《國外文學》,2006年版,第4期。
⑩李書搖、靳明全:《生存困境的批判式書寫——生態(tài)批評視域下的〈食草家族〉解讀》,《當代文壇》,2016年版,第3期。
馬龍云,徐州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多麗絲·萊辛生態(tài)思想研究”,項目編號: 2013SJD750036;江蘇省“青藍工程”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