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霓
青春一頁
李祥霓
外婆過世后,讀書仍然無望,工作亦還是沒來敲我的門。因為我是外婆帶大的,外婆去世了,我自認為我的悲痛大于家里任何人,享受著全家對我的遷就,天天除了睡覺、吃飯,就是看雜書,煮個飯都耍賴,且堅決不出門。母親無奈,讓我去成都看護生病的小姨及年幼的表弟。還好,小姨家的書很多,姨父還是個誨人不倦的大學教授,對我的學習做了細致的鋪排,還在成都八里莊中學讓我插班就讀;這稍稍撫慰了我思念外婆、母親的心緒,但仍然對小姨在我家“當大事”的時候自顧自地走掉而替我外婆、母親深深地悲哀。我懷著對小姨的怨懟,生活得并不快樂。
年滿十七歲的那天中午,我還在成都地質(zhì)學院的“牛棚”羅江區(qū)測隊食堂為我小姨全家打中飯(紅苕)呢,小姨雷霆烽火地跑進來,手拿一封電報使勁兒搖喊著:“快!雋兒,你媽來電報了,你有工作了,是修鐵路。快,快!還趕得上下午三點的那班車。”
我背著一大包干紅苕迷迷瞪瞪地跟著小姨跌跌撞撞從羅江攆到德陽,又撲爬禮拜地轉(zhuǎn)道成都,當我能真正坐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已經(jīng)在成都至貴陽的17次列車上了。
回到貴陽,還來不及睡一個回籠覺呢,母親就心急火燎攆著我走,說是怕名額沒有了。真是怪了,修個鐵路還怕沒有名額?不就打個短工嗎?我還不想去呢!哎,由不得我呦!
終于,我還是乘上了南去的列車,還來不及細想想,就糊里糊涂又下了車。在步行的路上,才明了我們要拉練60多千米才能到達目的地——凱里,要到貴州黔東南苗侗地區(qū)的大山里參加修建“湘黔鐵路”。
1971年6月,為響應毛主席的“三線建設(shè)要搞好,沒有路騎毛驢去,錢不夠把我的工資拿出來,三線建設(shè)不抓緊,我一天睡不好覺,哪怕是提前一個小時也是好的?!钡闹甘揪?,貴陽市號碼中學老三屆、新三屆的回城知青、待校生計2萬名左右,在市革委會的領(lǐng)導下,組建了“修建湘黔鐵路學生團”,來到凱里“灣溪”,參加了1970—1976年祖國大西南的國防戰(zhàn)備三線大會戰(zhàn)建設(shè)。我們是不穿軍裝的解放軍,軍事化的管理編制,開始了修建湘黔鐵路的營生。
貴陽九中,編制為學生團二營七連,一、三排為男生,二排為女生,我在二排。
到灣溪的當天,大家砍樹、割茅草、搭工棚,起早貪黑地干了半個月,終于,我們140多號人有了吃喝拉撒睡的地兒。
真好,多虧我們連那些下過鄉(xiāng)的男知青們,他們總是揀諸如砍樹枝、扛木頭、改方子、鋸板子、搭工棚等最苦最累的事做,我們只是在山腰上挖基地,夯平地。他們對小同學默默無言的愛護、禮讓,使遠離母親的我倍感溫暖。
就在大家雀躍著從“天做房,地當床”的窘?jīng)r中搬進新工棚的當天,一陣狂風將我們的工棚頂掀得沒了蹤影。杜甫的“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還沒唱完,陸游的“風如拔山努,雨如決河傾”又來了。頃刻間,我們個個都成了落湯雞,女生們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是雨,男生們則靜靜地佇立著,淋雨。
是夜,“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绷罏闉诚獛砹恕扒寰盁o限”。
第二天,太陽當空照。男生們齊心合力地修補工棚,女生們則不分彼此地晾曬著大家擰得出水的鋪籠帳蓋,滿山遍野呼喇喇地招展著同學們的五色旗,年輕的我們唱著、跳著、叫著、歡呼著,太陽從來沒有這樣招人待見過,昨天的陰霾一掃而光。
張登堂 黃河纖夫
許是那時年少無心思?又或是來到灣溪修鐵路的學生們“底牌”大都爾爾?同學們生活得像一家人,團結(jié)友愛、同甘共苦是我們共同擁有的情愫。
學生團的首要任務(wù),是搬掉橫亙在插旗山嶺的一座山峰。為了爭時間,領(lǐng)導決定采取大爆破施工。大爆破工程有17個導洞和23個藥室,我們連的任務(wù)是打通4、5、6號洞。誰能想得到,這些平均年齡19歲的孩子們,竟然要炸掉填平一座山?
大會戰(zhàn)開始了。連里勇敢的男生毛遂自薦,腰拴著麻繩,手拿著鏨子,在險崖峭壁上先鏨出可以落腳的地兒,再一人手握鋼釬,一人手掄大錘,一錘一錘地鑿出了一個個洞的雛形,以及一條從山下至山上的棧道。緊接著,掌握鋼釬的男生配合著錘子的韻律轉(zhuǎn)動著鋼釬,堅硬的巖石就這么一點點地被鏨成一個個炮眼。當炮眼的深度達到要求時,將炸藥塞進炮眼,把引線牽到洞口;班長叫所有人都遠離洞口,然后點燃引線,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我們身旁,大家雙手捂住耳朵,大約一分鐘后,只聽得嗡的一聲悶響,我知道,這次推進洞深度的爆破又成功了。
雖然才入秋,可大山里的氣候陰冷清寒,令人瑟瑟發(fā)抖。我穿著一件“棉猴”,身背著藥箱,穿梭于各個洞之間,為受傷的戰(zhàn)士擦藥包扎。打炮眼的工作又累又險,受傷的基本上都是打炮眼的男生,女生只做清渣工作,所以不曾有人受傷。
在工作間隙中,我隨意靠在任何一個洞口休息,一有傷員叫喚,我就會奔過去處理傷口。推渣的雞公車在我面前進進出出,女生們看我坐著不動,就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叫“菩薩”,為此我神傷了好久。雖然我覺得各司其職我沒有錯,但“菩薩”的名號讓我抬不起頭來。有些男生為我打抱不平,安慰我說“有菩薩為我們守衛(wèi),我們在里面打洞覺得安全”。有些干脆就大聲大氣地在洞內(nèi)叫喚,說誰誰誰受傷了,要我進去包扎。結(jié)果亦是為了保護我佯裝受傷的。我還得假模假式地在其完美的皮膚上涂上紅藥水,再纏上繃帶,對方竟得意地吹著口哨走到洞口,自稱輕傷不下火線,只吃病號飯就行了。我羞愧難當,此類事發(fā)生兩次之后,我于心不安,自動放棄了衛(wèi)生員的工作,加入了清渣隊伍。
在日復一日雞公車嘰嘎嘰嘎的清渣工作中,我變得堅強勇敢起來,雖仍然穿著“棉猴”,卻沒有人再喊我“菩薩”了。
母親來信說,我們連長家訪時說我“體弱思想紅。不要急,慢慢鍛煉就好了”。我不領(lǐng)情地恨“鍛煉”兩個字,大家一樣工作,為什么就我算是鍛煉呢?!
終于到了大爆破的這一天。
1971年12月28日清晨,執(zhí)行團里的統(tǒng)一分配,我們連每人帶上倆饅頭,站在另外一座山巔,遠眺著半年多以來日夜工作的4、5、6號洞。每個洞的藥室都填滿了炸藥,引線都連接上了其他連隊的十幾個洞。
下午2點整,第一聲警號響后,山上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個個都聽得到相鄰同學的心跳;奇怪的是,連風吹得樹葉左右彎腰,竟然都是靜悄悄的。
總指揮最后一聲哨子響過后,萬籟俱寂。倏地,轟的一聲巨響,一束巨大的紅光從山腰處噴發(fā)出來,紅光抬起了整座山峰;霎時間,一團巨大的白紫色的霧直沖云端,我們天天相伴的山嶺不見了,瞬間就變成了平地!
貴陽學生團的第一項任務(wù)圓滿完成。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母親才告訴我,就是在我的班主任幫我報名參加修建湘黔鐵路的當口,有人去嚼舌,說我家是黑五類,我是“黑狗崽子”,是應該被疏散下放的,不要批準我參加修鐵路的革命,怕我破壞革命的成果。母親的學生家長好幾個都是九中的老師、舊領(lǐng)導,有的悄悄在我家后門窗口遞進來張小紙條,要我第一時間趕去學校,第一批野營拉練去凱里,人走了就沒事了;有的直接告誡我母親,說一個小女生都不放過,此人不是人。當然,母親至死都沒有告訴我告密者是誰,只是要我永遠記住幫助我們家的老師劉明芬、副校長劉碩麟。
1972年秋,我們敲了差不多十個月的道砟工作結(jié)束,湘黔鐵路順利通車,“貴陽學生兵團”一年零四個月修建湘黔鐵路的任務(wù)亦完成了。學生團的“戰(zhàn)士們”一撥一撥陸陸續(xù)續(xù)地分配到了工作,乘上列車,飛奔在自己修通的鐵路上,嗚——長驅(qū)直入,從凱里直達貴陽。
10月22日早上,我拿著“貴陽學生兵團”的分配通知書,一路尋覓,找到了“貴陽刺繡廠”報到。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那廠卻在旮旯處——找呀找呀,護國路92號的“貴陽刺繡廠”大門,竟藏在兩堵老宅高墻的夾縫中,被青磚黛瓦遮得黑黢黢的望不到天。許是上班時間,看不出什么顏色的大門關(guān)得嚴嚴的;還好,大門上贅生的小門還虛掩著。我推開小門剛要抬腳進去,幾聲蒼老急促的咳嗽聲剛消停,“咳,吐!”說時遲那時快,我趕緊將已經(jīng)推開的門拉回來,一口痰恰巧跌落在小門背后。萬幸噢!
進得門來,一個蜷縮在冒著煤煙土爐子旁的老頭兒抬起半睜半閉的眼睛問我找誰,我說來報到的,那老頭兒即刻就閉上眼睛不再理我。我知道我可以進去了。才右轉(zhuǎn)彎三步許,就到了一個小天井,舉目四望,天哪!這是一家怎樣破爛不堪的“廠”呦——所有的房子、房間都被破舊木板支撐著,陽光恣意地擠進或大或小的木板縫隙,將房間照得倏明倏暗的;一條條長長短短新新舊舊莫名色彩的布條條,似有意似無意地懸掛在可稱之為窗戶、頂棚、椽皮的地兒。我惶惑著,這里真是我要來報到的刺繡廠?我還在懵懂茫然地發(fā)著呆,后側(cè)一個緩緩軟軟的外省口音招呼我:“你是來報到的嗎?在這邊呢。”我轉(zhuǎn)過臉來,天井內(nèi)犄角處一張竹躺椅上躺著一個慈眉善目的不知是老頭兒還是老太太的人,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點點頭,順著“他(她)”的努嘴方向,找到了“新學工報到處”。
進刺繡廠的女孩子,80%會分配學機器繡花;19%學機器縫紉;1%學花樣設(shè)計,通俗的說法為“學畫畫”。為了爭取能學花樣設(shè)計,當與我一同分來的20名新學工三三兩兩地尋吃覓穿、你幫我介紹我?guī)退榻B地熱衷于談戀愛時,我卻在沒日沒夜地白描和素描。當時的心態(tài)真有點兒像和尚出家,六根清凈一心成佛,別的什么都不顧了。我每天臨睡前,都痛苦地默禱著“那1%的機會給我吧!”因為我實在怕進那破舊難耐的車間,面對六長溜縫紉機改裝的繡花機,朝八晚六地“篩繃子”做繡花女工。
還好,我小時候認識的一位尼姑嬢嬢亦是刺繡廠的設(shè)計師傅,她臨時抱佛腳地教授了我一些畫畫的訣竅。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經(jīng)過兩個月白天為建新車間抬磚搬瓦的勞動,晚上及禮拜天為進“畫工班”一心一意苦爭苦熬的習畫后,我終于如愿地分進了畫工班學花樣設(shè)計。“畫工班”是全廠最輕松的工種、最令人艷羨的科室。
天真的我呦,還以為是我的努力修成正果了呢!后來才知道,正是我第一天進廠時笑瞇瞇指引我的師傅(當然是老頭兒了),將我要到了他主事兒的“畫工班”的。
跟著只有1.4米左右高、已是耄耋之年的師傅靳劭卿學畫畫,每天的工作就是將他沒骨畫法的花鳥魚蟲,摹為白描線條(所謂二度創(chuàng)作),再根據(jù)他的旨意,創(chuàng)作成一幅適合刺繡的圖案。幸虧我有的放矢地退而結(jié)網(wǎng),繪制的工筆花鳥圖案有了些許看頭,得到師傅在領(lǐng)導面前的一句:“她很快就登堂入室了,比早先進來的那三位強?!蔽也糯艘豢诖髿?。
師傅對我非常維護,如果辦公室里發(fā)生什么與我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事,師傅總是不問青紅皂白地站在我這邊;有時有些男青年工人在我們辦公室說粗話,他都會坐著舉起他的拐杖,邊罵邊攆那些人走。師傅不知道,有時他這樣做,反而會給我?guī)砝_。不過,我還是喜歡師傅。
師傅有一本似乎被火燒過的、殘缺的“群芳譜”,他讓我先臨摹“群芳譜”中的花卉;半年后,師傅讓我學白描牡丹。我奇怪,師傅的“牡丹譜”也是殘缺的,也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在學習三礬九染牡丹、小寫意梅花,以及單獨紋樣、適合紋樣、平衡、均衡等花卉圖案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師傅是河北靜海人,從小離開家鄉(xiāng),70多年了,都沒有回過老家。
不知不覺,我畫得有些模樣了,而靳師傅也82歲了。因為靳師傅無家人照顧,所以仍天天來單位,只要是他認為有畫畫潛質(zhì)的人,他即收為徒。時間久了,我知道師傅孑然一身,亦聽單位的繡工們私下議論,說師傅原是從皇宮里出來的人,即令解放后,也沒有人愿意嫁給他。單位的女工們都不愿意多搭理他,嫌他不像男人。我不太愛理那些女工,覺得她們不尊重善巴巴的靳師傅。
有一天,廚房舀水的水瓢不見了,急著喝水的師傅只好用自己的缸子舀水。水很燙,還沒得喝呢,一個還水瓢回來的女工看見了,隨即破口大罵:“你這個死太監(jiān),你想把你那不男不女的口水讓我們喝下,也變成太監(jiān)呀!”
那女工邊罵著邊將師傅缸子里的水潑到師傅身上。那女工潑婦罵街的噪聲喚來了一大堆人。我在樓上聽見“死太監(jiān)”,急忙跑下樓一看,師傅胸前一片水漬,兩手通紅,全身發(fā)抖,羞愧難當?shù)乜粗桥?。我趕緊跑進去扶著師傅,用眼神祈求著那潑婦。那潑婦仍然污言穢語不依不饒地喋喋不休。突然,木工房的胡師傅從背后一大嘴巴抽在那潑婦臉上,那潑婦頓時收聲了。我趕緊扶著師傅去了醫(yī)務(wù)室。
都兩天了,師傅一直沒來單位。我打聽到師傅家地址,趕忙去看師傅。噢,原來師傅就住在這里呀——護國路公共廁所的隔斷墻外,頂上搭著一塊油毛氈,幾塊舊木板豎著遮擋了三面,還留了一扇只能一個人側(cè)著身子進去的“門”。這就是師傅的“家”?不足2米長,1米寬,1.6米高的“房子”!師傅躺在一塊大約60厘米寬,從頭頂?shù)摹皦Α钡值侥_跟的“墻”約1.5米長的“床”上,雙手涂滿了紫藥水,幾處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幾處水皰還錚亮錚亮的沒破皮。我看著靳師傅僅放一張“床”的“家”與雙手燙傷的慘相,禁不住捧著師傅的雙手哭出聲來。
我揣著哽咽的喉頭找單位領(lǐng)導評理,領(lǐng)導說已經(jīng)讓那個女工停職寫檢查了,并說是師傅自己先做了錯事。哎!我真是沒用,不能為師傅討公道!看著孤苦孑然、無人照顧的師傅,當時還不諳世事的我,只會從微薄的學徒工資13.5元里,每天早上要么給師傅端碗“老不管”的陽春面、要么買兩個“大江蘇”的包子。師傅有一次吃著面條感覺差鹽味,居然從一小個紙袋子里拿出一小包鹽,用小指尖長長的指甲舀出了一小撮鹽,笑瞇瞇地說:“鹽能調(diào)百味,一絲絲,剛剛好。”
從此,我每次端面,都會問店家要一小包鹽帶給師傅。還好,師傅的一日兩餐都在一個同事家搭伙,我只是早上盡點心而已。
跟師傅學了3年多花卉圖案后,師傅由于年邁體衰,不再來廠。
單位領(lǐng)導輾轉(zhuǎn)多次終于找到師傅家鄉(xiāng)的一位遠房侄兒,跟其說明師傅是有退休工資的,那侄兒同意師傅住他家。師傅終于可以回老家了。
師傅快走那幾天,不斷地找出一些畫國畫的礦石顏料來給我,還有“白云”“山水”“紅圭”等毛筆。終于,與師傅分別的時候到了。那天,我與同事們送師傅上站臺,因為火車晚點沒有準信,同事們都陸續(xù)離去,只有我一個人陪著師傅。
站臺上的風好大。雖說還在9月里,可初秋深夜的風還真是有些侵骨。我將已經(jīng)85歲的師傅扶到犄角處,用行李墊在臺階上,坐著軟軟的,師傅會舒服些。師傅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笑,溫和地順從著我。我被師傅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師傅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小雋呀,你將來會嫁一個好人呢。你相信我?!?/p>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有點兒害羞。
火車老是沒有來,我開始有些著急了。師傅說:“會來的,會來的,不要慌。你的性子有點兒急,要改改?!蔽铱粗匀徊浑x雙拐的師傅,心口一陣一陣地抽痛。我擔心著師傅回家后的生活,心里凄楚難言地悶著。師傅反而安泰如山,還給我說著什么龍的事,我不明白都什么時候了,師傅還說什么龍。師傅邊說著邊給了我一個報紙包:“可以的時候,學畫這個吧?!蔽冶M顧著辛酸,沒有在意師傅給的是什么。恰巧這時候,火車進站了。我還想對師傅說什么,師傅已經(jīng)蹣跚著上了火車,我還沒來得及向師傅說再見,火車就開動了。我心口疼得要命,眼淚拼命地滾呀滾呀,直到火車沒了影,我還在站臺上沒有動。一個男工作人員過來催我離開,可能是看見我滿臉淚水,睜大眼睛問:“你怎么了?我給你找警察去。”我還是說不出話,搖搖頭。我覺得我的膝蓋彎不過來,索性坐在地上。那人真好,還一直陪著我,直到我的腳能自如了,我的心也平靜了些,他才離開。其實那天夜里,那人的關(guān)懷,還真的給了我溫暖。
回到家,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亟亟打開報紙,一封信露了出來,還沒來得及看信,又打開里層包著的報紙,哦!原來是幾十幅用宣紙畫的、被火燒過的精美絕倫的龍。這一幅幅的龍有設(shè)色的,也有白描的,有正面盤龍、躍空踏月龍等一百多條龍,雖然有的已經(jīng)殘缺了。我知道這類畫是禁品,悄悄地把它們藏在閣樓上,沒有告訴任何人……
原來,師傅真的是太監(jiān)。是清末民初故宮里專畫繡制龍袍上龍圖案的畫師。我經(jīng)常背著人細細品讀師傅留下的信,還到圖書館去查了師傅信中提到的事件——
1911年,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退位,宮外的中國正處于大變革中,而年輕的溥儀仍在紫禁城內(nèi)過著平淡的生活。一天晚上,建福宮燃起了大火,直到次日正午才被撲滅。這場大火燒毀了乾隆所收藏的自夏商以來的名人字畫、青銅器、金佛、瓷器等上百萬件。還沒查出起火原因呢,沒過幾日,溥儀所居住的養(yǎng)心殿東院又起了火,但被迅速撲滅了。這次找到了一坨還未燒完的被煤油泡過的棉絮,這更證實是人為縱火了。溥儀為了自己的安全,規(guī)定除了每位王爺、太妃身邊(不包括溥儀)各留20名太監(jiān)外,其余太監(jiān)一律驅(qū)逐出宮。于是,成百上千的太監(jiān)失業(yè)。
這些被趕出宮的太監(jiān)中,大多只能蝸居在廟宇里當雜役度日。而有一技之長的廚師、裁縫、繡花匠等亦能找到口飯吃。但畫師則沒那么幸運。亂世中有幾家愿養(yǎng)描龍畫鳳的人呀?于是,有的畫師就改行做別的,有的隱姓埋名流落他鄉(xiāng),當時,17歲的畫龍小師傅靳劭卿,由于是從小“自宮”進宮的太監(jiān),生不能還鄉(xiāng)……
輾轉(zhuǎn)幾年,靳師傅來到了貴陽,并在貴陽覓得了一個幫大西門“羅氏戲服作坊”畫繡花紋樣的營生。解放后公私合營,靳師傅成了刺繡社正式的畫工,在貴陽落腳謀生了?!拔幕蟾锩睍r期的一天,因靳師傅畫的都是帝王將相的龍袍,雖說是唱戲的戲服,但龍鳳都是封建的東西,造反派集合大家燒他的畫,因為師傅的畫樣多,一時間沒燒完。第二天接著燒的時候,天下起了雨,一些沒有燒完的“黑畫”被雨水沖熄了。當時,所有人都躲雨去了,木工胡師傅趁亂將沒燒完的“紙片”用籮筐裝上,說是他每天引火要用。這才得以留下了我手上的這一疊龍。
師傅在信中寫道:“龍在中國的神話與傳說中,是九種動物集為一體的,即嘴像馬、眼像蟹、須像羊、角像鹿、耳像牛、鬃像獅、鱗像鯉、身像蛇、爪像鷹……”
20世紀80年代我結(jié)婚,師傅給我寄來了15元禮金及一封信,問我開始學習畫龍沒有,還叮囑我不要讓這門技藝絕跡了。
雖然師傅給我留下了范本與畫龍的口訣:“一畫鹿角二蝦目、三畫狗鼻四馬嘴、五畫獅鬃六魚鱗、七畫蛇身八火炎,九畫雞腳畫龍罷?!钡覜]有無師自通之靈性,至今仍沒有學會畫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