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僅僅從字面理解,“岳母”的意義,除了是偉大民族英雄岳飛的親娘外,還可以是幾乎所有男人的娘。當然這個“娘”嚴格說來是宗法意義上的,并不具有普適性,而必須掛上已婚的前提,用老百姓的話說該是“丈母娘”。所以洋人將之雅訓為“mother-in-law”,真是深得其中三昧。不過,語言的轉換一向做不到對位精確,一旦換算成外族語文,總會發(fā)生意料不到的反應,譬如mother-in-law,當然屏除了岳飛的干系,卻又憑添了依此類推的擴展,譬如媳婦的婆婆也須加入此列。這樣的擴展是有顛覆意義的,因為它也標志著幾乎所有女人的娘也被納入了其中—當然也是宗法意義上的,并且同樣冠有已婚的前提。
不過,作為男人母親的曠世楷模,岳飛親娘激勵兒子報國的刺字掌故,則是老少能詳的橋段,在大眾心目中,似乎并未有過絲毫的含混。然而,歷史的有趣正在于,這段不曾含混的掌故,其實倒是有些含混的。
說到刺字,追根溯源,原本起自刑罰。最早稱為墨,漢代稱為黥,五代后晉的石敬瑭改稱為刺字,并且與流刑結合使用,稱為刺配。刺配的名頭十分響亮,大約要歸因于流傳廣泛的《水滸傳》,而刺配的刑罰,后來一直沿用到了清代。刺字有刺臂與刺面之別,刺臂多在腕上肘下,刺面多在鬢下頰上。除了位置,當然還有內容,一般要刺明所犯事由及發(fā)遣地名。
在分見于《尚書》和《周禮》的不盡相同的五刑里,排序第一的就是墨。五刑可以視為本土較早出現的正規(guī)刑事處罰手段。如果墨刑可以視為其中處罰最輕一級的話,死亡則是其最高形式。所以,后來演變?yōu)闀r尚手段的墨黥以及刺字,原本是由身體的痛楚觸及靈魂的酷烈刑罰。
按照清人程穆衡的總結,刺字由刑罰手段蛻變?yōu)闀r尚,盛行于唐朝。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上都街肆惡少,率髡而膚札,備眾物形狀。今京兆薛公元賞上三日,令里長潛捕,約三十余人,悉杖殺,尸于市。市人有點青者,皆炙滅之?!?/p>
當然,上都街肆惡少們的髡而膚札,已經遠不止刺字,而是備眾物形狀,也就是說,應該一如后世文身中常見的魚龍、飛仙、鬼神等像,以及花卉文字等,這是進入時尚后的放大。膚札又稱花繡、刺青、點青種種。就字面而言,膚札是動態(tài)的寫實,花繡則是花色的描??;而刺青、點青云云,著重在點刺圖文之后刷以墨色。
按說惡少們的行徑,不過是刻畫自家的身體,原本無礙他人,卻遭到京兆尹薛公下手頗狠的嚴厲懲處。薛公自然會有他的道理,譬如儒家文化主張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類,或者儒家文化云云,不過是個由頭,總之意在剿滅這些惡少,同時也有杜絕的示眾意義。
說到膚札或曰花繡或曰刺青、點青之描摹眾物形狀,似乎還有更早的發(fā)祥。按照《史記》的說法,夏后帝少康之庶子,封于會稽,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邑。文身是膚札的另一個稱謂,也即身有花紋或者刻花紋于身之意。所謂文身斷發(fā),當是吳越地方風俗。這種風俗自然是遠離核心文明的,盡管其初衷或許是規(guī)避災患的圖騰崇拜。
莊綽的《雞肋編》則記載:“張浚一軍,擇卒之少壯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謂之花腿。京師舊日浮浪輩以此為夸?!边@是岳飛時代的記載。類似情況也發(fā)生于著名的“八字軍”。河北西路招撫司都統制王彥,其部屬都在面部刺上“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以示抗金決心。
其實,不論京師舊日浮浪輩的以此為夸,張浚王彥的做法,不過是沿襲軍中的習俗。宋時招募軍士,便稱為“招刺”,即在招募合格者的臉部刺字,標明軍隊番號和軍人身份。這原是唐五代藩鎮(zhèn)的遺制,目的在于防范軍士的逃亡,臉上刺字的軍士如果逃亡,自然十分方便捕捉。這種刺字承襲的是墨黥的本意,是恥辱的標記。從軍在舊時一向是卑賤的選擇,所謂好男不當兵,正是此事寫照。
岳飛的投軍,雖然可以有報效國家的高大說法,但究其原本,大抵不過謀生而已。按照相關記載,他投充的是效用士。效用創(chuàng)設于北宋中期,后來演變?yōu)楦呒壾娛浚娰狠^一般軍士優(yōu)厚。岳飛投充效用士,一則自恃武藝過人,再則效用士一般也不必臉上刺字,但也不免于手背刺上“某路安撫司效用”之類的字樣,但畢竟不像臉部那樣昭彰。
農家子弟出身的岳飛,不大可能有上都街肆惡少或者京師舊日浮浪輩那樣的思路,甚至從投軍效用士可以看出,他對刺字的理解,不會脫離墨黥本意也即恥辱的定位。這一如刀疤,尋常人以為不雅,粗豪人乃至潑皮才會以此夸耀。在京兆尹薛公杖殺的名單中,就有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死不畏閻羅王”的狂放之輩。作亂之人亦有此好。《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十二載:“廢潮州揭陽縣??h海陽地也,宣和中,以劉花三作亂,析置,至是省之?!庇郑骸叭莼ㄠ嵸F等謀作亂,為賈人湯易所告,捕斬之?!庇志硪话偃耍骸皶r劇盜謝花三為亂,故命韓討之,仍聽福建大帥張浚節(jié)制?!边@些造反頭目名號中的“花”字,正以其身上刺有花繡,命名取法與花腿原是一路。誠然,梁山泊的智深師父諢名也叫花和尚,與此同理。
岳飛雖然身負武藝,卻不走兇悍一路,這從他投軍效用士即可看出心跡,即便曾經使酒不檢,這位嘗為人庸耕的誠篤青年,亦遵從老母戒其不飲的訓導。這也是他后來略知書傳,乃至成為重儒之將的基礎。而按照岳珂的說法,其祖儼然是“起自諸生,經通誼明,筆妙墨精”的儒雅青年,更不會與粗豪之輩同好了。
而關于岳飛的刺字公案,按照史書的記載,他在遭到詔獄時,據《宋史》本傳:“初命何鑄鞠之,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繼而閱實無左驗,鑄明其無辜?!焙舞T傳也有類似記載:“……先命鑄鞫之。鑄引飛至庭,詰其反狀。飛袒而示之背,背有舊涅‘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
《宋史》在二十四史中,一向口碑不佳,是內容最為蕪雜的一部。按照學術的說法,它在元末倉促而成,大體抄剿宋人自撰紀傳體國史諸書,岳飛一傳大體抄自《中興四朝國史》,敘事止于嘉泰四年追封鄂王,而不及理宗即位初寶慶元年的改謚“忠武”。而《中興四朝國史》的岳飛本傳又大體抄略自章穎的《岳飛傳》,章傳又大體抄自岳珂的《鄂王行實編年》。有意味的是,作為岳飛嫡親后人岳霖之子岳珂所纂述其祖父生平的包含《鄂王行實編年》在內的《鄂國金佗稡編》,卻沒有刺字的相關記載。從情理上說,如果確有刺字一事,這種體現純粹正面的高大內容,沒理由不收入其中,除非另有什么不方便的隱情。誠然,岳氏后人搜集岳飛資料是在其冤獄昭雪之后,舊人的凋零,文字的散佚,以及個人搜集的局限,都是窒礙,原始材料的缺漏,亦是在所難免。此外,規(guī)避岳飛與高宗皇帝之間的糾葛,甚至“章先帝委寄待遇之隆”,乃是題中應有之義,畢竟還是趙宋皇帝的天下,必須嚴格把握“修辭”的分寸感,才能保證其“吁天辯誣”的“誠意”之達成。
說起來,即便是俗文藝的戲曲小說,如元代的《岳飛東窗破虜記》、明代的《精忠記》乃至馮夢龍的《精忠旗》傳奇、嘉靖年間的《大宋中興演義》,其中并沒有出現岳母刺字的情節(jié)。直到清代,《如是觀傳奇》,尤其是錢彩的《說岳全傳》,方才終于有此一節(jié)。當然,其影響則達到了婦孺皆知的烈度。
不過,就《宋史》岳飛本傳和何鑄傳所載,刺字之事當非空穴來風。只是,如前所述岳飛之于刺字的心態(tài),此事若有,就其本人而言,被動心態(tài)的可能最大,而刺字的發(fā)動者,如八字軍那般的軍中制度使然,未嘗不可為一說。始修于明代的《唐門岳氏宗譜》稱,靖康初年岳母姚氏為岳飛刺字,但此書晚出,且“訛謬甚多”,真實性尚有考證空間。不過,如果刺字一事確有,又尤以其母為最可能的發(fā)動人選。作為普通農婦,姚氏的文化水準不會太高,但偏是這樣的人對民族矛盾激化下的忠君報國,最是執(zhí)念,也即流行語匯所謂深明大義是也。傳統社會,孝道是國家用以固本的基本倫常,岳飛于情于理都是必須的踐行者,從母所命,自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按照《孝經》的說法,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被視為孝之始也。經書上又記載,曾子聞諸夫子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玄宗皇帝由此闡發(fā):父母全而生之,己當全而歸之,故不敢毀傷。這是孝的基本,孝的常道。況且,類似于墨黥的刺字,還有羞辱自身和家族的后遺。從這個意義上,既虧其體又辱其身的刺字,顯然有違于孝道。這些之于姚氏,雖然未必能有學理上的認知,但作為主流話語的理念,卻必定大致了解。假設她真的是刺字的發(fā)動者,大約只好是基于深明大義的忠君報國了。時值宋金對峙,這樣的出發(fā)當然有足夠的理由,意義和效果則略同于八字軍,從總體效果看,倒也符合孝的大義: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在岳飛身位而言,所謂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竟然也是十分周全的孝。這樣也頗可印證《宋史》記載中岳飛主動“裂裳以背示”“袒而示之背”。于是刺字之事,確乎當有,而且發(fā)動自其母也是最合乎情理的。
而刺字的實施者,不論姚氏識字與否,刺字首先是一樁技術性工作,作為母親,即便從疼愛兒子出發(fā),也當以減輕痛苦為第一要義。所以,所謂“岳母刺字”,“岳母”的意義當在于主張者而未必非得是操刀者。專業(yè)人士也即《水滸傳》所謂高手匠人的參與,不但可以因熟手而令過程盡量縮短,刺字部位、出血量、刺后效果種種,都足以在程式化的作業(yè)中得到恰到好處的控制。而菜鳥的練手摸索,則意味著無休止的痛楚,涉及親子,更有額外的牽動,不可控因素太過豐富,姚氏未必肯選。于是,雇請專業(yè)的熟手操刀,才是性價比最適宜的正選。史書上所謂“深入膚理”,可以視為刺字效果的一種印證,亦不妨是專業(yè)熟手或曰高手匠人所為的佐證。
由此連帶另一個話題,就是刺字的部位。在沉溺者看來,整個身體都是刺青可以鋪排的場地,筆記上也確實有遍身圖刺、首體無完膚的案例。梁山泊的九紋龍史進,也正是刺著一身青龍。西哲維特根斯坦說,人的身體是人的靈魂最好的圖畫。此話簡直就是專為刺青下的注腳。
如果從激勵警醒兒子的立意出發(fā),似乎應該刺在他經常能夠看到的地方才是。從這個意義出發(fā),左右臂膊包括手部乃至張浚卒那樣的花腿,當是首選,起碼在選。胸前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姚氏的選擇卻是后背。
后背的利好在于寬厚,充裕的幅面方便容納筆畫繁多的大字,以及相關審美層面的技巧釋放。《元典章》里有案例記載:“錢萬二狀招:至大二年六月初七日,將妻狄四娘沿身雕刺青繡,不從,用拳將本婦行打抑勒,于背上、兩腿刀刺龍鬼,接受莫一史舍鈔兩,雇覓妻狄四娘,在街露體呈繡迎社?!边@一條不但透露刺青之習元代猶盛,而且其刻畫展示的經典部分,后背無疑在選乃至首選,至于案中狄四娘涉及的兩腿,則當是背部圖案的延伸。也就是說,相較后背,臂膊手腿之類終究略遜。智深師父身上的花繡也正在脊背上。
其實就刺字而言,后背的利好同樣適合于胸前,而且方便自己看到。這樣看來,或許岳母姚氏刺字的出發(fā)未必在于,起碼不僅僅在于讓兒子看到,畢竟刺字于背,岳飛自己是看不到的,而只能暗記,至多是宛如刀疤或者骨傷一樣陰天下雨有些隱隱的不適,充任不定時的提醒。于是刺字一案最要緊的,乃是讓別人看,也即示人。當然,不論是刑罰意義的墨黥還是時尚意義的刺青,示人正是本意。從這一點來說,岳母的刺字與之正相吻合。
如果從示人意義出發(fā),八字軍那樣刺在面部最為昭彰,只是這個部位太過容易與墨黥關聯,實在不夠理想。臂膊手腿也是類似,況且更與上都街肆惡少或者京師舊日浮浪輩逼近,這應該是岳飛母子都不作想的道理所在。于是只剩下后背。就示人而言,背部雖然尋常時有衣裳遮蔽,看似不夠昭彰,卻也有不事張揚的韜藏,需要時自可袒乃至裂裳示之,果然有進退裕如的收放空間。如你所知,胸前自然也具備同樣的效應,但如果立意在于示人,后背當然更富亮相的張力,譬如袒乃至裂裳示之的剎那,后背便遠勝胸前。
不可否認,刺字于背的示人,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將被刺字者推在了風口浪尖之上,身體成了他做人的標桿,身邊人目光的督促機制,有形無形之間,自然能匯集成相當力度的良性反饋,從而強化激勵警醒的初心。由此亦可見出,在家國的輕重權衡立場上,岳母姚氏可謂用心良苦,于報國而言,果然盡忠。誠然,這種堪稱舍得的示人,終極的受益者當然以兒子為主體,但母親也理所當然在列,因為她老人家正是示人的直接發(fā)動者,是教育乃至教訓的主體,兒子反而是受體。
不過,所謂示人,也要看所示之人是誰,岳飛袒乃至裂裳所示之何鑄,雖然是奉旨辦差,終究還是以事實為依據,察岳飛無辜。等到改命萬俟禼主審,兩人宿有積怨,斷不肯再亮出后背,即便亮出亦不過自取其辱,他只好徒嘆天日昭昭了。
至于刺字的內容,《宋史》等是“盡忠報國”,演義小說和戲曲中則作“精忠報國”,而后者憑借俗文藝的流播,似乎更具影響?!氨M忠報國”也出現在八字軍所刺八字的不同版本中,“精忠”則來自高宗皇帝的賜旗。岳飛本傳載:紹興三年秋,入見,帝手書“精忠岳飛”字,制旗以賜之。“盡忠”“精忠”在刺字一案不同文本之間的替換,或有意或無意,無從定論。不過,既然“精忠”出自皇帝和朝廷,便代表著一種官方導向。傳統社會的思維定勢,皇帝和國家一向是共同體,甚至就是一體。既然是“報國”,與皇帝和朝廷保持一致,正是順理成章乃至天經地義,即便是岳家后人為祖宗辯誣,也須“章先帝委寄待遇之隆”,更遑論刺字版本這樣的細微小事。有學者以為“精忠”替換“盡忠”是將殺害岳飛元兇高宗皇帝賜予的字樣強加于岳飛,自是現代立場的話語形式,有些用力過猛,起岳飛于地下,亦未必能夠接受。
雖然歷代都有簡化本字的俗體行世,但岳母刺字,意在昭示他人,自當莊重,故一仍官方通行字體也即后人所謂繁體,才是正經。如果遵從《宋史》版本,依照所謂繁體,“盡忠報國”四字,筆畫著實不少。史書上強調是“四大字”,除了醒目,筆畫繁多也當是選用大字的一個技術上的動因。而筆畫繁多的大字,起碼需要相當的書法功底,實在說,僅僅因此,刺字也非專業(yè)熟手或曰高手匠人才方便措辦。說到“大字”,或許又有更細致的技術問題:譬如是實心還是勾邊,這是一個兩難。前者固然醒目,后者則可以有美觀層面的花色呈現乃至炫技空間。至于痛楚程度,則或許各有千秋:醒目的當然創(chuàng)口大,美觀的也未必不繁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