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

1926年10月9日，教育家陶行知來到位于無錫河埒口的開原鄉(xiāng)立第一小學（育紅小學的前身，以下簡稱開原小學），視察一整天，回去后，撰寫了《無錫小學之新生命——開原鄉(xiāng)立第一小學生活記》，向中國教育界推介這所學校。90年后的今天，重溫開原小學的辦學思想和辦學實踐，其意義不言自明。

中國鄉(xiāng)村教育走錯了路

我國近代教育自清末起步，到20世紀20年代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因種種原因，教育結構存在嚴重的失衡。與義務教育所取得的相對較大成績形成反差的是，廣袤農村的教育和未上學堂而已務工經商的成人教育被忽視，這成為中國普及教育的軟肋。

由此，鄉(xiāng)村教育和民眾教育開始為人重視，到30年代，出現了如晏陽初領導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在河北定縣、梁漱溟領導的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在山東鄒平、黃炎培領導的中華職業(yè)教育社在上海、陶行知領導的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曉莊等地區(qū)開展的一系列各具特色的探索，呈現出百花齊放的格局。就鄉(xiāng)村教育而言，甚至出現了一個被學者譽為“鄉(xiāng)村教育運動”的熱潮。

大力推進鄉(xiāng)村教育的過程中，出現了以城市教育為標準的機械認知與做法，照搬城市教育模式的傾向開始抬頭。中國農村土地遼闊，教師匱乏，農民生活艱困，基層行政組織力量弱化，使得上述理想變得尷尬。

開原小學校長潘一塵（德光）曾大聲疾呼：“中國鄉(xiāng)村教育走錯了路！它教鄉(xiāng)下人往城里跑，它教人吃飯不種稻，穿衣不種棉，住房不造林。它教鄉(xiāng)下人羨慕奢華，看不起務農。它教生利的變?yōu)榉掷?。它教農家子弟變?yōu)闀糇印Ｋ剔r家子變?yōu)樯贍?，它教農家女變?yōu)樾〗?。它教強的變弱，弱的格外弱。它教富的變窮，窮的格外窮。中國是一個又窮又弱的國，假使教育普及，也不過是一個中華書呆子，全國人民盡成為書呆子。同志們！趕快懸崖勒馬，另找生路！”[1]

在此過程中，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回國的陶行知，將美國哲學家、教育家約翰·杜威“教育即生活，學校即社會”的觀點與中國的實際相比照，通過廣泛、深入的調查，逐步確立了自己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活教育”理論。在他看來，生活教育就是以生活為中心的教育。他說：“生活教育是生活所原有，生活所自營，生活所必需的教育。教育的根本意義是生活之變化，生活無時不變，即生活無時不含有教育的意義?！彼J為，中國傳統教育，它教學生讀死書，死讀書；它消滅學生的生活力、創(chuàng)造力。從小學到大學，16年的教育一受下來，便等于一個吸了鴉片煙的煙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面黃肌瘦，弱不禁風。再加以要經過那些月考、學期考、畢業(yè)考、會考、升學考等考試，到了一個大學畢業(yè)出來，足也癱了，手也癱了，腦子也用壞了，身體的健康也沒有了。大學畢業(yè)，就進棺材，這叫作讀書死。它教人勞心而不勞力，它不教勞力者勞心，就是教人升官發(fā)財[2]。概括起來，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論就是：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 校，教學做合一。這影響了一個時代！

但在20世紀20年代，陶行知生活教育的理論尚未成熟，他還在研究、思考，尤其關心中國農村草根的探索，注重經驗的吸收與提煉。這時，他走進了開原小學，見到了潘一塵、蔣仲懷，找到了“新生命”！

績効一鄉(xiāng)

民國時期的開原鄉(xiāng)，包括現在惠山以南的榮巷、河埒街道和以北的山北街道等。“吾邑四鄉(xiāng)教育之盛，當首推開原?！盵3]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公立小學，就是位于山南河埒口的開原小學。

該校于光緒三十年（1904年）由當地士紳蔣可贊捐資創(chuàng)辦，取名“私立日新初等小學?！?，是無錫鄉(xiāng)村最早的新式學校之一，更是開原鄉(xiāng)新學之始。最初校務由蔣仲懷負責，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蔣可贊停止捐款，學校資金、校務就由蔣仲懷一人承擔。1913年10月，學校由開原鄉(xiāng)公所收歸鄉(xiāng)辦，之后多次更名“開原鄉(xiāng)立第一初等小學校”“開原鄉(xiāng)立第一國民學?！薄暗谑W區(qū)第一初級小學校”等，至1926年上學期，改名開原鄉(xiāng)立第一小學校[4]。為了這所學校的發(fā)展，蔣仲懷傾注了一輩子的心血。

約1922年，潘一塵接任校長一職①。他曾在東吳大學肄業(yè)兩年，“他是憑他的天才和虛心研究態(tài)度在這里辦學”[5]。用他自己的話說：“生路是怎樣！就是建設適合鄉(xiāng)村實際生活的活教育?！盵6]

很快，他與他同伴的辦學，獲得了好評。1924年，江蘇省視學來校視察，評價是：“教法研究改進，為鄉(xiāng)村各校所不多見?！盵7]當時整個無錫縣被點名的學校并不多?；诖?，無錫縣知事呈報江蘇省教育廳，請求給予嘉獎。1925年8月29日，省廳批復同意給予嘉獎。社會也開始認可這所學校，“河埒口第一小學為山南成績最佳之學校，校長潘某研究有素，采取大單元的設計教育法，對于兒童個性非常注意。以故學生驟增，現正籌集經費，以下年度添設高級部。聞已有校友會員擔任募捐矣”[8]?！跺a報》也報道：“第十二學區(qū)（開原）區(qū)立第一初級小學校，自潘君德光（一塵）長校以來，學生驟增，成績斐然，迭經省、縣視學傳知嘉獎?！盵9]學校規(guī)模漸大，聲譽日隆。

1926年6月4日，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江恒源到校視察，認為“校長潘德光，辦事熱心，研究改良不遺余力，并能利用余時余力，濬發(fā)兒童智能，期以學校之力，改進社會，故學校教育力求與社會適應。又以服務社會不能僅限本邑，故并重練習國語。學生家屬職業(yè)農商居多，因此學校教育亦注重農商，學生畢業(yè)后，不希望其人升學，而希望多數畢業(yè)生為善良、能自治之農民與商人，其見解之卓越，足矯現代教育家好高騖遠，不切實用之病”[10]。特呈請省長、聯軍總司令，懇請獎勵，并擬就了頒獎辭：省長給開原第一初級小學校匾一方“績効一鄉(xiāng)”；聯軍總司令給學校匾一方“鄉(xiāng)治始基”，給潘校長聯一副“惜陰分余力，反璞在重農”。不久，省長公署批復：“應準照辦。” 曾同在河埒口地方辦學的女校長胡通祥日后回憶：“潘一塵在河埒 口，那時教育可說盛極一時?！盵11]

這均是行政和社會層面的肯定與褒獎。陶行知的到來，則帶來了教育家的專業(yè)視角。

人力車夫拉來陶行知

無錫教育在民國年間名噪一時，與民族工商業(yè)一起，成為支撐“小上海”和“模范縣”桂冠的兩個支點。陶行知對無錫的教育十分關注，多次蒞錫調查、演講。例如，1921年11月26日，美國教育家孟祿博士來錫，陶行知作為南京高師教務主任曾陪同來錫，擔任校長座談會的翻譯。次年春天，陶行知由寧來 錫，召集三師校長陳谷岑、縣一校長孫辰初、縣二校長辛伯森、市學委蔡蔭階、市一校長陶達三等十余人舉行座談會，并到開原鄉(xiāng)組織過教育調查。

當時，有人在考察了滬寧一帶的鄉(xiāng)村學校和無錫20余所小學后，告訴陶行知：“無錫開原鄉(xiāng)有個小學校叫作開原小學，辦得很有精神。校長潘一塵先生聽說你在無錫第三師范分校演講一個費錢少的活學校，內中拿我們燕子磯小學來引證，就自己籌旅費到燕子磯來參觀，后來又乘童子軍會操的機會，帶了學生來做第二次的參觀。潘校長這種精神是最可欽佩的。我看他學校里一切設施，有的學東南大學的附屬小學，有的學無錫第三師范附屬小學或其他學校，原原本本都有根據，都足以代表校長虛心采納的精神。但開原小學不但是效法他人的成法，并且有它獨創(chuàng)的方法，獨到的境界?！?/p>

這當然引起了陶行知的興趣。1926年10月9日，是一個禮拜六，他來到了無錫，找到了開原小學。那天早晨六點半，他從無錫城里出發(fā)，出城西門雇人力車去學校。車夫告訴他：開原鄉(xiāng)有好幾所小學，你是要到哪一所？這把陶行知給問愣了，因為介紹人并未告訴他小學的具體名字。睿智的陶行知轉念，那樣的學校，參觀的人一定很多的，即說：“拉我到你常拉到的那個學校去吧！”車夫怯怯地回道：“我拉先生到河埒口去看看！”

車夫使勁跑了40分鐘，到河埒口，停在一個學校門口，門口掛著“開原鄉(xiāng)立第一小學”的牌子。陶行知向里一望，感覺“氣象不凡，料想就是這里無疑”。進門一問，果然不錯。

陶行知把名片托一位學生送給潘一塵校長，自己在校門口的應接室——現在的傳達室里坐了下來。一個學生主動送來一杯茶，并很有禮貌地說：“請先生用茶?！边^了一分鐘，潘校長就出現了，把陶行知請進學校。一刻鐘后，學校創(chuàng)辦人、時任無錫縣教育局局長蔣仲懷也來了。

參考文獻：

[1]潘一塵.中國鄉(xiāng)村小學建設[J].地方教育，1929（2）.

[2]陶行知.傳統教育與生活教育有什么區(qū)別[A]//陶行知全集（第2卷）[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519-520.

[3]惕.開原鄉(xiāng)之近況[N].蘇民報（無錫），1923-11-17.

[4]無錫河埒口小學編.河埒口小學概況[M].1929：2-3.

[5]陶行知.無錫小學之新生命[J].新教育評論，1926，2（26）.以下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引自此文。

[6]潘一塵.中國鄉(xiāng)村小學建設[J].地方教育，1929（2）.

[7]教育廳關于省視學視察無錫教育狀況之訓令[J].教育季刊，1925（4）.

[8]開原教育消息一束[N].民聲日報，1926-4-20.

[9]開原一校添辦高級[N].新無錫，1926-9-6.

[10]呈總司令、省長為無錫縣富紳榮德生熱心教育，開原鄉(xiāng)第一初小學校成績優(yōu)異請分別獎給匾額文并指令[J].江蘇教育公報，1926，9（10）.

[11] 無錫史志辦.對胡通祥的采訪記錄[J].資料，1959，132（5）.

（作者系原江蘇省無錫市教育局黨委書記、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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