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秦

1

在遇到凡凡之前，珍珠談過一場戀愛，算來，那是她本該是最美好不過的初戀。

初戀穿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襯衫，剪最干凈利落的寸發(fā)，戴著并不呆板的黑框眼鏡，笑起來能看到他的兩顆小虎牙。

更難得的是，他是個十足大暖男，各種摸頭殺拈手即來，有女生在路上拎很多東西，他總是會很有紳士風度無條件幫助別人，隨手備有紙巾、創(chuàng)可貼以及零錢。

每每遇到有人出現(xiàn)意外事故，他總是第一個被求助的對象，至于第二個，是不存在的。因為根本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

除了，珍珠。

珍珠對暖男來講，的確過于棘手，她自己能做的事情堅決不需要他插手。

珍珠是班里的學委，每到期末，復印全班的復習資料有很大很重的一摞，有時候暖男路過，會問上一句：“需要幫忙嗎？”

珍珠抬起頭，甜甜一笑，婉言謝絕說：“我自己可以的?！?/p>

暖男受了挫，就果真訕訕地離開，不過心底里卻對鋼鐵俠般的珍珠犯了念想。

想來，人大多都是有這種賤毛病的，人家越是不稀得理你，不稀得給你幾分好臉，你卻偏偏覺得那人便是天邊最美的云彩，是從未領略過的好風光，巴巴地便把一顆心騰了滿滿當當?shù)暮梦蛔恿艚o她。

暖男喜歡珍珠，始于珍珠對他的暖斬釘截鐵的拒絕。

2

珍珠的自強自立已經(jīng)到了冥頑不化的地步。

不知道是她把自己的柔弱偽裝得太好，還是她真修煉到了無所不能的地步，在別的女生那里再難的問題，她都能處理得妥妥帖帖，被一眾妹子稱為女漢子，練就了一身行走的開瓶器的技能，甚至班級聚餐時，得到用牙咬掉啤酒蓋第一人的稱號。

她咬下瓶蓋的時候，暖男輕輕地問了一句，牙疼嗎？

那一刻間，珍珠的牙齒好像真的有些隱隱作痛，就連心里也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深深地望了一眼暖男，而那時，她的沉默已經(jīng)被他當作不屑回答，他便像只色彩斑斕的花蝴蝶游戲于花叢中，不時得到女生們此起彼伏的夸獎聲。

那一晚，珍珠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再也灌不下去，推開旋轉(zhuǎn)門，蹲到馬路邊吐了起來。

暖男一向自詡細心，可珍珠吐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正忙活著為一個被大家不懷好意灌酒的妹子擋酒。

3

暖男對珍珠的追求來得極為突兀，在旁人看來，珍珠既不曾接受過暖男的幫助，暖男對待珍珠和其他女生也不過大同小異而已，想破了腦袋也不知曉暖男為什么會對珍珠展開愛情攻勢，一時間，被暖男撩撥得心里像是有只貓抓撓一樣的姑娘們黯然神傷。

珍珠喜歡賴床卻很討厭遲到，時常起了床洗漱過后抓了書包便直接沖向教室，早飯一直要挨到第一節(jié)課下課才去吃。

自暖男開始追求珍珠以后，每次珍珠進教室，暖男都會幫她占好了座位，買好了面包和牛奶。

縱然心里不感動，可胃里實實在在感知到了溫暖，胃被嬌慣壞了，每逢暖男忘記給珍珠帶早飯，便一聲聲叫得厲害，咕嚕咕嚕咕嚕嚕，叫得珍珠臉紅又羞澀。

珍珠的心防從胃這里被硬生生撕出來一道突破口，此后便對暖男多了幾分注意，一來二去，便萌發(fā)出暖男好像確實像是個值得托付的好男生的念頭。

在暖男又一次抱了一大束玫瑰花前來求愛的時候，珍珠便松松快快地說了一聲好，由此，珍珠便開始了美好的初戀。

4

既然是初戀，那便是從未有過經(jīng)驗，珍珠已經(jīng)過了二十來年獨來獨往的生活，她太習慣于把風雨獨自扛在肩上，執(zhí)拗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反而使躍躍欲試想要前來幫助她的暖男受了挫。

暖男的愛始于珍珠的獨立，暖男的厭棄也始于她的獨立。

大概是在開始的時候，他太過自傲自大，被她的不一樣吸引住，卻又偏偏想要把她改造成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沒有成功，他便覺得是他在一開始就領會錯了，她是沙漠里的仙人掌，他卻只是想澆灌鮮花的風霜雨露。

和珍珠在一起，他從來沒有成就感，于是，心里便有了很多不圓滿，這些不圓滿在深夜里化身尖角的惡魔，一遍遍在他耳邊說：“你看，她一點也不是你喜歡的樣子，干脆放棄她好了?！?/p>

聽得多了，暖男便也真的細細思量當初這個決定是不是做得太倉促。

其實，人生有很多決定，最害怕的就是回頭細細思量，因為當你在午夜夢回，千百次想起的時候，定是心里有了缺憾，思來想去，便后悔極了。

正如暖男。

暖男說，她好像從來沒有很需要我，所以，和她在一起，不僅無趣，更多的是，我?guī)缀跽也坏轿易约海覐膩頉]有參與到她的生活里，她也從來不需要我的肩膀，我們只是戴著戀人的標簽，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而已。

完全分離的，沒有絲毫聯(lián)系的，陌生人。

5

可是，對珍珠來講，并非如此。

自從和暖男在一起，珍珠變?nèi)彳浐芏?，在無聊又冗長的時光里，有一個人在她的心里一點點地生長，有了軀干和枝葉，成了一棵能在風中招搖的繁茂植物。

在她以前的小半生里，從來沒有想過以后的生活要和一個人一起走過，可暖男出現(xiàn)以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她會在一個懶洋洋的午后，在一張大白紙上，寫滿她和暖男以后的生活。

她也會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擔憂暖男會不會忽然有一天離她而去，可是，她是個很害怕帶給別人麻煩的人，所以就選擇在孤獨的時候，自己排遣。

珍珠說，和暖男在一起的時光，大概是她此生最快活的時光，她好像是從生下來起便一直孤獨行走，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終于有人愿意牽她的手，在她辛苦的時候問候一聲，她便覺得這是愛情的意義了。

她也曾對暖男失望過。

那是她二十二歲生日，她很早就準備好，一個大的生日蛋糕，打了暖男的電話，想要和他過一個只有兩個人的生日。

那天，她坐在校園里的長椅上等了好久，蚊子把她光潔的小腿叮了個遍，月亮越來越高，天上沒有星星，她抬起頭看月亮，覺得月亮和她一樣孤獨。

她忍不住，便給他打電話。

他接起電話的時候甚至沒有問她在哪里、怎么了、需不需要他，便直截了當?shù)厝舆^來一句：“我現(xiàn)在有點事情，等會兒打給你?！?/p>

她失望透了，托著蛋糕盒卻已經(jīng)感知到奶油一點點融化塌下來。

她也曾經(jīng)想要叫囂撒嬌，可后來想了又想，終于還是放棄，萬一，他是真的有事情呢？再等一會兒好啦，反正他說會打來的。

那天晚上，直到宿舍熄燈他也沒有聯(lián)系她。

她一個人大半夜像是鬼魅一樣默默吃光了一個大蛋糕，奶油弄了滿臉，她像只可憐兮兮的貓咪站在宿舍門口一聲聲求阿姨開門。

阿姨罵了她好久，她一句話沒有說。

回到宿舍，舍友為她留了門，大多睡去，她洗漱，在腦海里為自己唱了一首生日快樂歌，閉著眼睛睡不著，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她大概很久沒有掉眼淚，忽然就很懷念軟弱的自己，那個晚上，她一直沒有睡著，淚水一次次灌進耳朵。

第二天，她依舊笑著行走。

那些深夜里的眼淚，他從來不知曉。

6

暖男向珍珠提出分手時，她震驚了，她甚至沒有感知到一丁點的端倪，可他已經(jīng)受不了她。

她實實在在很傷心，便大哭了一場，把心事鎖得更緊了，從來不許別人靠近。

后來，聽朋友說，暖男嫌棄她太堅強，從來不肯給他做她堅硬盔甲的機會。

她淡淡地笑了笑，她說：“其實，我在他面前軟弱過很多次，只是他懶得去發(fā)現(xiàn)而已，大概是，其他所有的人都喜歡在他面前露出最柔軟的一面，便使他養(yǎng)成了坐享其成的壞毛病?！闭f完，她又笑起來，她說，“坐享其成這個成語好像有些文不達意?！?/p>

其實，這個詞語我倒覺得用得很好，她其實也是怪他的，他看不懂她的偽裝，也看不到她展現(xiàn)給他一個人的軟弱，卻偏偏又嫌棄她太過堅強。

就好像無數(shù)個他站在她面前的夜里，她的眼神期盼地望著他，想要他輕輕抱抱她，可是他的眼睛盯著手機屏幕，很暖心地安慰別的失意的人。

他向她提出分手之后，珍珠曾經(jīng)回他一條消息，是我們一起追的《Doctor Who》中的一句臺詞。

“You look at me， and you cant see me.”

也許，是他們兩個人本身就是不適合的，所以無論如何，兩個人總是不能互相理解，總是踏上錯的拍子，永遠合不上節(jié)奏。

和暖男分手后，珍珠依舊孤獨地行走，像是從未遇到過暖男之前的日日夜夜一樣，依舊會有一大群女生叫她女漢子，她依舊會拒絕別人的幫助，她依舊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女超人，只是我們都知道，她堅硬的外殼曾被某個人打開，里面有一顆熱騰騰的、柔軟的內(nèi)心。

7

珍珠遇到凡凡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六歲，家里為了她的另一半忙得雞飛狗跳。凡凡比珍珠小三歲，卻不是一般的體貼。

下雨了，我們都知道珍珠的包包里一定會備一把傘，可凡凡還是執(zhí)意會到公司接珍珠，他說：“這么黑的天還下著雨，她一個人，心里會難過的。”珍珠也從來沒有拜托他為她做過什么事情，可凡凡總是事無巨細地幫珍珠把事情做好。

珍珠受了批評，依舊和我們談笑風生，凡凡卻會把珍珠緊緊抱在懷里，輕聲地說：“珍珠，我陪著你?！?/p>

這樣下來，珍珠倒是掉過不少眼淚。

她說：“凡凡是上天賜給我最好的一件寶貝。遇見他，我發(fā)現(xiàn)，上天從沒有這樣待我好過，我很感激。感激孤獨地行走在黑暗中很多年，終于有一個人愿意為我點上一盞燈，牽上我的手，告訴我，前面的路再難再險，你不用怕，因為有他，會一直陪著我?！?/p>

8

嗨，你。

有些事情你大概不知道。

這世上有很多姑娘愿意在白天掉眼淚，在你面前紅著眼，等著你寵溺又心疼地幫她把眼淚擦干，把她擁入懷抱。

這世上也有很多姑娘把所有委屈淚水都壓在最深的眼底，她們害怕帶給別人麻煩，她們總是帶著倔強和堅強在這世界上張牙舞爪地生活著，因為太堅強，所以時常覺得很孤單寂寞，覺得自己一個人已經(jīng)孤孤單單在這世上獨自行走上千個夜晚。

她們微笑，只是害怕別人擔心，其實，在最深的夜里，她們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候，也時常一個人掉眼淚。

你說，你愛的那個她太倔強太堅強，你感知不到存在的意義。

其實，哪里是她真的就堅強到無堅不摧的地步，明明是你，從來沒有看出她眼睛里的軟弱，沒有想到她在某一刻，渴望你一個擁抱渴望得要命。

在后來的歲月里，分明是你，也把她當成一個無所不能的女戰(zhàn)士，而把所有的柔情給了別的人。其實，你可以抱抱她的。她堅強了很久，堅強得成了孤獨的姿態(tài)。如果你抱她，她不會推開你。

在你面前，她其實早早就脫下了盔甲，成了柔軟的血肉，只等你一個溫暖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