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一種蟲的名字叫“馬陸”(也叫千足蟲)之后,我就去了屏東。兩個屏東人聽了我的故事,不屑地說:“大驚小怪?!瘪R陸,他們從小就知道。而且,他們糾正我,馬陸的身軀不像蚯蚓一樣軟,是硬的,還帶殼。
這回輪到我驚了———這會不會又是一件“眾人皆知我獨愚”的事?
我對臺灣是有巨大貢獻的,《康健雜志》的成立,我就是那關鍵因素。
有一年,從歐洲回臺灣,先去探視一位長輩。他看起來頗為疲累,問及緣由,長輩遂談起“前列腺肥大”的種種苦惱。告別之后,我匆匆赴好友殷允之約。趕到時,允已嫣然在座。見我行色匆忙,允關切地問:“怎么看起來有點疲累呢?”
實在不知該怎么回答———我覺得很好啊,可是既然看起來“疲累”,那———我不假思索地對她說:“可能前列腺肥大吧?!卑寻畔拢聛?,拿過菜單,跟侍者點了一杯咖啡,這時才覺得允端詳我的表情有點怪異。
她是在等著看我解釋自己的“玩笑”。等了半天,發(fā)現(xiàn)我沒開玩笑的意思。于是她把身體趨前,那種尷尬的神情,好像在告訴一個男人他的褲襠拉鏈沒拉上,她小聲地說:“應臺,嗯……女人沒有前列腺?!?/p>
我愣住了。當天,就在那中山北路的咖啡館里,當我的咖啡正在一個白色瓷杯里顫悠悠地被送過來的途中,臺灣《天下雜志》發(fā)行人殷允決心創(chuàng)辦《康健雜志》。她的理由是,如果像龍應臺這種人對于醫(yī)學常識都糟到這個程度,那么顯然很多人都需要被她拯救。
我為自己的無知羞慚,抬不起頭來———這故事要在臺北的文壇江湖怎樣地流傳啊。直到有一天,見到了好朋友J,他是個赫赫有名、粉絲群龐大的作家兼畫家。J聽了眾人笑我的故事,很有義氣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緊。我最近才知道,原來前列腺不是長在脖子里?!盝,可是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男人。
什么叫知識盲點,我在17歲那年就知道了。讀臺南女中時,每天放學后在同一個車站等公交車回家。在那里站了大約一年以后,有一天,望著車水馬龍,我終于問站在身旁等車的同學:“為什么馬路這一邊的車都往這個方向,那邊的車都往另一個方向?”
那個同學的表情,基本上就是后來的殷允的表情,很怪異。
所以現(xiàn)在,是不是天下的人都知道“馬陸”,只有我不知道?我緊張了。
第二天家庭聚餐,剛好兩個大學生侄兒在座,馬上做民意調查:“你們知不知道一種蟲子叫馬陸?”
他們兩個眼睛轉轉,像國中生一樣地回答:“節(jié)肢動物,很多腳?!?/p>
我心一沉,不妙,他們也知道?!昂万隍疾顒e在哪?”我再問?!耙粋€扁,一個圓。一個有毒,一個沒毒。”
“見過嗎?”
“沒有。課本里有圖,考試有考?!?/p>
我覺得稍稍扳回一點顏面,老氣橫秋地說:“你看你們,都只有課本的假知識。我告訴你們:蜈蚣的身體一節(jié)只有一對腳,馬陸每節(jié)有兩對腳?!?/p>
哥哥一旁聽著,一直不說話,這時卻突然插進來,悠悠說:“我記得有一年,我們一群人一起在嗑瓜子,你發(fā)現(xiàn)你嗑得比所有人都慢,然后才知道,原來嗑瓜子要從尖的那一頭嗑起,你卻從圓的那頭拼命嗑。那時你都30多歲了。”
兩個大學生同時轉過來驚呼:“?。苦竟献右獜募獾哪且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