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劍
高堂東溶的詩越發(fā)“自知”了。
從高堂先生近日發(fā)我的一組20首詩中,我仿佛看見的是那個唐代叫王維的詩人。腦海中依稀浮現(xiàn)《終南別業(yè)》中這位先賢的自語: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高堂就把自己的身形,疊印在這樣一幅畫面里,但他已經(jīng)不是古時候那個人。
同樣“中歲好道”的高堂東溶,在佛的身邊也是“興來每獨往”,筆記父母,筆記鄰居,甚至筆記蝸牛、野兔與蟑螂,紐扣也是故事,繩索也是故事,小花小草皆有故事。詩意無自縛,成詩在興致;生物有氣場,高堂的氣場提筆寫詩時自我陶醉自得其樂的“自知”。隨處若有所得,無論天堂,無論普陀,他慢慢自語,不求人知,只求自己心會其趣而已。
“我看到時光的盡頭是滿眼的滄桑。仿佛疲倦的老裁縫/在一旁打盹。仿佛疲倦的手抓住滿把的塵埃。/……我在萬達電影院大廳的某個窗口/注視繁華的外景時,不由想起那個動人而垂淚的故事?!保ā兑涣<~扣》)在一個老裁縫的生命隱喻里,風(fēng)動云散,塵埃退隱,高堂以具象的敘事,看見生死萬象,非常自知。寫作是“個人化”的,但是經(jīng)過了詩意的過濾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老裁縫的故事的講述者,就像一個隱者,暗中窺見了一個生命的輪回。
泛病態(tài)的語境下,高堂也會有自我解脫的方式。自我審視永遠是詩人自覺自醒的途徑:“在你書燈下我屏息的像一滴墨水。/怕你看不起中國這病小子,我躲在衣架旁邊窺視你的一舉一動。/我拾起你丟下的一顆智齒,安裝在最矚目的位置/向世人炫耀我可以嚼碎最難嚼碎的一些東西。心里的黑/一點點被痛苦點亮。時間是一本書頁/你是封面。我被寫進許多句子?!保ā对缒曜x尼采》)尼采是高堂這一代人哲學(xué)之塔的掘毀者,是他們詩意和思想的一個起點。個人主體的確認,只有在另一個對象化的“他人鏡像”的關(guān)系中才能得到確認,這首詩讓我們對高堂的形象有了一個確認的機會。
在“他人鏡像”中尋覓“自我”,是一個復(fù)雜的建構(gòu)過程。高堂的詩也和一般意義上的詩歌文本一樣,以本體自我為基礎(chǔ),經(jīng)過一系列的異化和認同,借助自我的感性和理性,達到一種超越現(xiàn)實原則的通融。在《并非虛構(gòu)的……》一詩中,他強調(diào)自己“從一個房間進不了另一個房間”,同時他講述了一個女子“身體黯然的像某個過期的水果/在時間里漸漸腐爛,自認為廢棄不可時/臉上變成黑蝙蝠的故鄉(xiāng)……但她仍不會輕易否定自我/在鏡前把某些缺陷的精心修補一下……”生活中極其平常的人和事,這一次是,下一次還是。在詩人看來,“他者”無宏大與微小區(qū)分,“微小事物”更有“對世界的指認功能”。所以他說:“沒有一個故事是虛構(gòu)的, 正如你的妖媚會讓我死得不明白?!?/p>
父母,這是詩歌的一個永恒意象。高堂告訴母親:“母親,套在我頸上的繩索早已從天堂那邊垂了下來/被風(fēng)拂動,像可愛的夢,又像黑暗中/彎曲而下的植物之莖……”“母親,熱愛生命就從一根美麗的繩索開始?!保ā睹利惖睦K索》)他告訴父親:“九十三朵白菊邁入天堂之內(nèi),在我的詩篇中熠熠發(fā)光。/那個人一邊抽著煙一邊拿起小錘子,從你的上身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地敲碎白菊般的骸骨?!薄霸谧詈笠淮挝蠲嬷形铱拷四阍S多許多……”父母留給高堂的是現(xiàn)實過后的幻境。生命的更迭,是一件太過平常的事情,但是至親的生命永遠是個體生活中最重要的映像。詩人的感嘆,就像折磨著我們的“新釀的酒漿”。在幻境域之中,詩人仿佛看清了告別時的“烈焰”,“一生的故事/則平淡無奇地濃縮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讓真實的自我成為“比如植物或動物,比如我”。這或許就是我們存在的本真。
在高堂的眼里,一把傘都可以撐起一座教堂:“不是龍骨。也不是脊骨。/容易在風(fēng)中被折彎。收攏時的十個手指/就有一二個伸不直。像花莖托不起藍天與白云?!保ā秱恪罚┤魏挝⑿〉氖挛锒及陨磉b遠的邊疆。詩人從生活的細微中發(fā)現(xiàn)世事的邊界,這是詩人對詩藝的一種探求,也是詩人有別于他人的高明之處。
一個詩意的時代,恰值一個世俗的時空。在這樣的寫作時空里,詩美的控制,高堂先生又進了一步。詩人特別的功力就是自知后的運筆自如。與我們通常所認識到的江南詩風(fēng)有所差別,高堂的詩格局是一種私人化的大開合,他不屑于江南綿軟的美學(xué)趣味,他的敘事選擇的是融于世俗的故事和對故事的邊緣化解構(gòu)?!罢隳先荷绞钦l揮舞的草書/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卻一筆輕輕地掠過。……”“驀地感到身上有點不穩(wěn)實的樣子/是否那根山骨從我身上被默默抽走了?我無語地/直到深夜來臨,把那根遺失的山骨墊在枕下睡了起來?!保ā对谡隳洗蟮厣稀罚耙恢话槒暮笤旱乃虾龅仫w起。白的/覆蓋了大半個中國。展翅中一下子縫合了水波中裂開的傷痕?!保ā栋槨罚┻@樣起筆,這樣的開合,詩人相合于有形的天地造物和無形的生命經(jīng)驗,望山望水望身望命,凝望中自身也在幻化。這多少有點爛漫,他如是達觀卻又在想象中涂抹近在眼前的生死,移情于夢,做了一個“流水落花”之后的“天上人間”。
“隱入燈光閃爍的街市里。充當(dāng)一個世俗角色?!保ā逗稚男∫巴谩罚耙簧械娘L(fēng)景需要被置換好幾回。/荒涼。茂盛。一地的碎光。一眼的白雪?!保ā多従印罚霸诠怅幍拇┎逯猩剖俏ㄒ坏拈_場白。/聽到天堂那邊的鐘聲響了/我涉水而去。而一切的經(jīng)歷如臍帶似的維系我?!保ā短焯谩罚└咛眉壬埔獾仃P(guān)注著周圍的人事,同時也關(guān)注著天堂的冷暖。高堂東溶的詩,無拘無束,盡情談吐,以致忘了時空,詩人佛陀般的天性和超然物外的風(fēng)骨躍然紙上,獨賞世事時的沉思自在,渾然一體。
“給自己定名為一束忘憂草,成為自然風(fēng)光的一部分/下一刻到來的即是雨季。再接下去的即是榮枯無所謂的一種淡然心態(tài)……”(《忘憂草》)其實,高堂東溶早已經(jīng)“自知”地給自己確定了一個位置。正如那位古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何嘗不是無心的偶然呢?“談笑無還期”——詩人因為體悟到物我一體之境,從而忘記了那流遷無常的世俗世界,這是真正的“空”境。或許這也是高堂先生的詩意歸宿。
高堂先生,“有春天,我只能對自己說”——請繼續(xù)講,用你詩意的筆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