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青
一、地位
棉站大院,從前我們小孩都叫它棉花大院。棉花朵朵,大院卻已無棉花。
幾幢山脈一樣的房子圍著塑料網(wǎng)和腳手架,北面一幢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三層小樓。我?guī)缀跏秋w上樓,從陽臺上往下看,一個個夾著公文袋的青年才俊,自信滿滿地走著。我想起似乎聽說過這里要改造成一個文化創(chuàng)意園區(qū)。我正欣喜于大院的新生——夢遽然醒來。
這幾年里,這樣的夢我已經(jīng)做了好多次。
我是個沒有故鄉(xiāng)感的人。父親祖籍姚城,早年插隊到被稱為“海里”的蘭海鄉(xiāng),因爺爺是棉站職工,后到棉站當合同工。知青返城時,父親在鄉(xiāng)下已有家小不便回城,就招工進蘭海供銷社。供銷社沒有足夠的宿舍,故我們?nèi)越杈用拚?。我生命的前二十一年,一直棲身于棉站里的一間小屋。說蘭海是故鄉(xiāng)吧,我們在那里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缺親少眷,寄人籬下。很多次姆媽神情凝重地對我和哥哥說:“你們兩個一定要好好讀書。我們在這里,就像在路上遇到風(fēng)雨躲到?jīng)鐾だ?,像燕子在人家屋檐下做窩,總有一天,你們要像燕子一樣,‘嘟——飛到外頭的世界里去?!闭f它不是故鄉(xiāng)吧,我的童年、少年記憶,確又都以“海里”這塊土地為背景,我知道的人情世故,也是“海里”的人情世故,夢里也常回“海里”。
2013年春節(jié),我到先生在橫塘的親戚家做客,順便去蘭??催^棉站。當我站在大門前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棉站像枚風(fēng)干的果實,縮小了。大門一片鐵銹,淌著一條條黃色的銹跡。兩邊門柱中的一個塌出窟窿,露著像脛骨一樣的門軸。門旁供搬運工人休息的水泥凳當中拗斷。墻沉入土中只露一線墻基,露出的磚茬像咬過的蘇式芝麻餡月餅,有一截嚴重外斜,真擔(dān)心六月的臺風(fēng)會把它吹倒。從門縫望進去,靠東墻那排平房像一條長蟲,在草叢中露出黑色的屋脊。打包樓也佝僂萎縮。
我早知道“滄海桑田”這個詞的意義,但今昔巨大的落差在我心里產(chǎn)生的傷感,還是子彈一樣擊中了我。
當年,蘭海棉站可是蘭海、臨海和橫塘的標志性建筑,秋天要吞下三個鄉(xiāng)大地上的棉花。它有橫向房子五進,豎向房子?xùn)|西各一排,其中第三、四、五進和西邊一排都是七八米高五六十米長的倉庫;用來收棉花的廊棚兩個,臨時堆放棉花的石板天井三個,泥地天井三個;中矗一幢四層打包樓,遠望如海島上的燈塔,站在上面,可眺方圓十里;上世紀八十年代,又在第三進西邊造食堂一個。這樣的規(guī)模在別處也許不算什么,可在“海里”,就不得了了。要知道被稱為“海里”的臨、蘭、橫三鄉(xiāng),幾百年前是汪洋大海,明末清初貧民到杭州灣南岸圍海造田,才有了這塊土地。一窮二白的底子,加上堿性土地,幾次發(fā)生塘倒潮水倒灌的災(zāi)難,故“海里人”一直很窮。改革開放前,“海里”大多數(shù)人家住稻草抹泥的房子,少有瓦房,更不要說樓房了,即使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所、供銷社、信用社、糧站,也沒它氣派。
讀小學(xué)時,每次和同學(xué)放學(xué)走到棉站,同學(xué)會充滿向往地看一眼棉站大門。有一次我邀請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來棉站玩,結(jié)果一大幫人請求:“讓我也去嘛!”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大的場地,驗花的玻璃屋,六十八級臺階的打包樓,大臺秤、軋花機、打包機、發(fā)電機、滅火器、消防車、電話機、電視機……那天同學(xué)們驚嘆不已,好奇不斷,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說到電視機,不由得要說起一件事。電視機剛從鎮(zhèn)總站拿來時,電視臺正好放《永不消逝的電波》。附近的農(nóng)民得知消息,到棉站來看。農(nóng)民越來越多,張站長下令再不許放人進來。被拒之門外的農(nóng)民鬧將起來。站長打電話向鄉(xiāng)政府求救,鄉(xiāng)政府派民兵抓了幾個農(nóng)民關(guān)禁閉才平息此事。木門經(jīng)此一役有所損壞,換成鐵門。
棉站是三鄉(xiāng)事實上的中心。有一年,棉站放映電影《東方紅》。那時我才四五歲,依稀記得與第一進相連的大屋子里掛一塊檸檬黃的銀幕,銀幕上紅旗翻卷,銀幕下半明半暗的臉像夜晚大海上明滅的波光。十歲那年,我們?nèi)M瑢W(xué)在老師們帶領(lǐng)下,挎自己聽課坐的木凳,步行一里多路到鄉(xiāng)里開會,結(jié)果不是鄉(xiāng)政府而是在棉站。還是第一進屋相連的大房子里,人猶如向日葵上的葵花籽一樣數(shù)也數(shù)不清。開會前,從不買零食給我吃的爺爺,從會計室窗口遞出一根棒冰,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舔吮,甜蜜的滋味一直留存至今。大會講了什么,我現(xiàn)在是一點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有好一會兒喇叭里報各校優(yōu)秀學(xué)生名單,有本鄉(xiāng)各村小的,也有臨海、橫塘的,當聽到我的名字時,一時竟覺得像在說另一個人的名字。
那片大房子八十年代初改造成一片南北向廊棚、一排水泥平房和一塊有四個籃球場那樣大的天井。
平日里的棉站,像一座空城。七八個爺爺在會計室打牌、聊天、看報紙,周圍靜得好像能聽見房子和房子在說話,麻雀的鳴叫在空氣里激起回聲。
一到夏季,棉站就活過來了。正式工們各司其職,臨時工們也來了,拔草、補麻袋、修抬花籮、縫麻地毯、試消防車、翻修房子、調(diào)試機器……到九十月份收棉旺季,兩個收棉廊棚里全是一袋袋一籮籮的棉花,頗像電影里解放區(qū)人民支援解放軍的場面。棉花抬到特制的磅秤臺上,用樣品簍取一部分送到試軋室,試軋出的皮棉送到隔壁棉檢室定級,其他的由抬花工抬到倉庫或天井里,鋪成雪白的海,堆成雪白的山,白色一路流淌,蔓延又堆積。路上盡是一點一點粉紅色棉鈴蟲和它們踩扁的尸體。人影紛亂,機聲隆隆。到了夜晚,燈徹夜不滅,照得半個天空都桔黃一片。住宿的臨時工串門、聊天、唱歌、打牌。門衛(wèi)拿手電筒一夜巡邏好幾趟。
棉站最輝煌的還數(shù)辦交流會的時候。有幾年,鄉(xiāng)里辦商品交流會,攤位從最東邊的百貨部起,一路經(jīng)過百貨部、副食品店、肉店等十幾家店,經(jīng)過棉站,終于糧站。雖然沿途經(jīng)這么多地方,但交流會的半壁江山還在棉站。攤子從南大門進來,兵分四路:一路過第一進屋中間的過道到南天井,出西門與糧站前的攤子匯合;一路從第一進屋北面到西邊的倉庫里;一路沿東邊一排平屋向北,又分成兩路,分別到第三進和第四進倉庫,止于我家。那幾天里,要到天黑透了,顧客才散盡。此時,棉站大門一關(guān),閑人進不來,擺攤比在街上安全,故來棉站設(shè)攤的都是國營、集體店,賣收音機、衣服、緞子被面、日用百貨等相對高檔的東西,那些賣麥芽糖、頭花、氣球的小攤販們是沒有資格到棉站來的。等到交流會結(jié)束,好像一場焰火盛會落幕,無邊的冷清會讓我好幾天心里不是滋味。
2013年那次回棉站,我沿著東墻繞到棉站東北角。從前,那里有一扇鐵門,旺季作外運通道。小時候,我從外面回來碰到?jīng)]人開南大門,就繞到這扇門外面大聲叫爸媽。
那里卻變成一扇不銹鋼伸縮門和一塊臥地式大理石門碑,旁有門衛(wèi)室。只兩個車間,里面排放一臺臺機器。從機器上插著的紗錠看,這是一家把棉花加工成紗線的初級加工廠。顯然,這兩個車間,正是當年的第四五進倉庫,只多了燈和機器。
我沿著青苔寸把厚的弄堂往西走,沒走幾步,就被一堵墻擋住了。我遺憾看不到曾經(jīng)住過的小屋。我折回來,從門衛(wèi)室向南走,沒走幾步,也是一堵墻。
廠里除門衛(wèi)再無一人。門衛(wèi)說一口讓人費解的外地話,一問三不知。
自2000年爸媽回城后,我再沒回過蘭海。2005年,我在《余姚日報》上看到蘭海棉站要拍賣的消息,后聽說棉站分成三份,賣給了三個個體老板。
我失落了好一陣子,為盛了二十一年記憶的棉花大院光景不再。
我又有些擔(dān)憂,為棉站的叔叔、阿姨們。要知道,當年他們可是三鄉(xiāng)農(nóng)民心目中的皇孫貴胄,農(nóng)民們看到他們,比遇到鄉(xiāng)干部還買賬。捧“鐵飯碗”的人都是農(nóng)民羨慕的對象,而棉站職工尤甚。棉站里真正干活的只有秋季,即使在旺季,也不用流大汗出大力,指手畫腳即可。再加上到旺季,棉站會雇很多臨時工,想來做臨時工的農(nóng)民,都會提前感情投資。尤其是包產(chǎn)到戶后,棉站職工成了鄉(xiāng)民的財神爺爺。棉花按絮長、色澤、干濕、含雜等有32級級差,評級高兩級低兩級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而每一級對應(yīng)兩三毛錢。可別小看這幾毛錢,一戶家庭一年往往可收萬把斤棉花,那就是幾千元的差別。
棉站里最吃香的是棉檢員,一年到頭有人請客送禮。其他職工也各有各的關(guān)系戶,關(guān)系戶來了,跟棉檢員打一聲招呼,棉檢員不會不買賬。再加上棉站還有效益很好的創(chuàng)收項目,包產(chǎn)到戶后,農(nóng)民完成國家規(guī)定的售棉任務(wù),就可自行處理剩余的棉花。棉站調(diào)出兩臺軋花機,替農(nóng)民把帶籽棉軋成皮棉,加工費不上繳不入賬,年底職工平分。
陳小華站長調(diào)到臨山總站后,有一次到站里檢查工作,在我家聊天時說,他們一年各種收入加起來有十二三萬。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爸所在的供銷社幾個月、半年才拿一次工資,一年林林總總加起來也就五六千元。蘭海有點名氣的小老板,也就掙一二十萬。那時,蘭海昔日捧“金飯碗”的人——供銷社、糧站職工,都先后買斷自謀生路,只有棉站因棉花是戰(zhàn)備物資,個體戶不得經(jīng)營而一枝獨秀。
我們以為,投了好胎的人一輩子都會好運下去,卻不料,有朝一日棉站也會壽終正寢。算起來,那些叔叔、阿姨們現(xiàn)在也五十朝上,六十左右。他們?nèi)缃癖伙L(fēng)吹雨打到哪里去了呢,這些年過得還好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不可能再有貴族般的感覺,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悠閑地生活了。
現(xiàn)在,那些熟悉的面孔,從記憶的濃霧里一一顯現(xiàn)……
二、商銀豐
第一個浮現(xiàn)在記憶中的人是商銀豐。
2013年那次去棉站,我途經(jīng)集貿(mào)市場,巧遇一個開小百貨店的老家長。閑聊中他說,商銀豐在賣肉,年底剛從業(yè)。市場里已經(jīng)歇市,一排排攤拉空空如也。老家長指了指一塊水泥案板說,那就是銀豐的攤位。我想象著——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甘蔗似的,揮動大斫刀,生手生腳地砍肉、稱肉,單薄的聲線強作高門大嗓,接受從前討好諂媚的農(nóng)民的挑三揀四……這畫面也太滑稽了。他一定是被生活逼急了,看來,他醉心了大半輩子的“手藝活”,無法讓他逍遙一輩子。
老家長說,銀豐家就在市場外。這我是知道的,但我并無前去拜訪的念頭,見了面反而尷尬。
棉站所有的叔叔、阿姨,都是我成長的見證者,唯有商銀豐,我同時也見證了他的成長后期。
銀豐剛來棉站時,身體像竹竿,頭頂一叢茅草樣的頭發(fā),人還老遠,拖鞋“啪啪”聲就先傳來。每到冬天,他縮頸窩胸,兩手撐緊了衣袋疊在肚子前,嘴里“咝哈咝哈”響。
那時,姆媽所在的社辦廠倒閉,在棉站食堂燒飯。每至下旬,銀豐找到自己的飯盒后,就會說:“阿姨,給我舀5分錢湯吧。”要說學(xué)徒工工資是少了點,但也不至于把日子過到這樣窮抖抖啊,想必那時他已在為自己的愛好付學(xué)費了。
有村子放電影,我們一家背著長凳走在看電影的路上。銀豐和一幫后生走在前面,搖搖晃晃,嘻嘻哈哈,吹橫笛似的啃著甘蔗。
銀豐養(yǎng)過一條狗。他叫一聲“喬尼”還不知是“巧妮”,狗一路小碎步跑在他后頭。棉站里的人說:“嘎小鬼頭,自己養(yǎng)得甘蔗似的一根,還養(yǎng)狗?!彼龅氖菣C修工,他的師傅老周爺爺來我家聊天,總是說他干活心不在焉,吊兒郎當,丟三落四。銀豐脾氣好,數(shù)落他訓(xùn)斥他,他都“嗯嗯”點頭,從不回嘴。
一夜之間,銀豐發(fā)了,連買幾套時尚的衣裳,金燦燦的大方戒直晃人眼,隔三差五買來大魚大肉讓姆媽代燒,叫同事們一起胡吃海喝。我爸也幾次被招呼去喝酒,后來不好意思去了。想來他的同事們也如此,他的酒友漸漸固定為站外一幫混混。不過,從此站里的人不再叫他“小鬼頭”。
不久,爆出一個新聞——銀豐因嬉賭,和一幫混混被鄉(xiāng)政府關(guān)了禁閉。我爸念他請喝酒的情,拿了衣物去看他,苦口婆心說了一大通話,想來在銀豐耳朵里應(yīng)是唐僧念經(jīng)。
銀豐放出來后,又在別的鎮(zhèn)上被抓,這次吃足苦頭——坐“老鷹飛”。
姆媽說銀豐家三兄弟,兩個哥哥還在打光棍,都沒正式工作,他這樣不積財,將來怎么娶媳婦?
事實證明,我媽純屬淡吃蘿卜閑(咸)操心。
我去試軋室西邊那條小河溝里撈喂鴨吃的浮萍和螺螄。暑氣褪盡,輕風(fēng)滴露,魚兒在浮萍下發(fā)出蹀躞之聲,知了啞著嗓子試聲。如此清明的夏日早晨,忽聽商銀豐的寢室里接二連三傳來“哇哇”慘叫。這讓人奇怪了,難道他寢室里鬧鬼了?天亮了鬼也該跑掉了呀!或者是銀豐發(fā)癔癥在自戕?
棉站開始做收棉準備時,謎底揭曉——銀豐的女朋友要來站里做臨時工。
銀豐的女朋友叫陳菊芬,嬌小苗條,鵝蛋臉,大眼小嘴,就是有些雀斑。菊芬做試軋工,試軋室隔壁是棉檢室,棉檢室旁邊就是銀豐的寢室。這下好了,傍晚從試軋室出來,菊芬不費幾步就進銀豐的寢室,也不管人家的嘴巴怎么咸嚼淡吃。據(jù)說菊芬也是個“女好佬”,在娘家的時候(菊芬的娘家就在臨海),夏天吃過晚飯,就穿著馬褲,在大路上游蕩。
不久,菊芬如人們所愿,現(xiàn)出嘔吐、犯困的癥狀。未等收棉結(jié)束,菊芬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月份大了,得住院。銀豐請求姆媽照料菊芬。
菊芬的嫂子正好也在那里生孩子。菊芬的娘來看新孫子,得知女兒也在醫(yī)院,就過來看,卻不進病房。一個在床上輕輕叫“姆媽”,一個在門外哀怨地看。過了一會兒,做娘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走了。
被世人嘲笑被家人拋棄的菊芬,向我母親講述陷她于不幸之源頭:她在家門口的小河邊洗衣服,“咚——”一塊石頭落在她面前,水花濺了她一身。她抬起頭,一個甘蔗樣的人騎在自行車上,一只腳撐著橋欄桿,沖她笑。她怒斥:“干嗎石頭子砸我?”他笑嘻嘻地說:“儂咯辮子咋嘎長啦?”她把垂到胸前的長辮子往后一甩,罵道:“神經(jīng)病!”過了幾天,她到河邊洗東西,又發(fā)現(xiàn)此人……漸漸的,她發(fā)現(xiàn)他這人還不錯,就一步步到了這田地。
正月里,他倆領(lǐng)了證,請同事和牌友吃了兩桌酒。菊芬娘家一個人都沒來。
第二年,菊芬生了個女兒。娘家有人來了,她娘還是沒來。
女兒周歲,他們在食堂辦了八桌酒席。這次菊芬的娘來了。菊芬的娘對幫忙的姆媽說:“一人有一福,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是老腦筋老思想。以前我反對他們的婚事,現(xiàn)在幾個孩子里反倒是她日子過得最好?!?/p>
婦隨夫貴,菊芬漸有貴婦人相,舉手投足懶洋洋,說話拖長腔帶鼻音,從前那種期期艾艾,見人淺淺一笑狀早消隱在時間的海里,對我姆媽也變得愛理不理。
然而不久,菊芬又找姆媽倒苦水——銀豐又嬉賭了,她不想和他過了。姆媽當然勸了一番。從此,菊芬采取工資、獎金全繳,見到浮財沒收,輸了不管賬的“三光”政策。時見商銀豐抖抖索索,低聲下氣,東借鈔票西借鈔票,不過,過后都能還上。他們家的物質(zhì)文明建設(shè)倒因此走在人家前頭,流行家電、家具漸漸填滿一屋。菊芬穿金戴銀,在集貿(mào)市場買菜和水果都是挑最時令、最昂貴的買,也不干活,成天抱著孩子串門、聊天、嗑瓜子。人說:“菊芬,我們這里誰有儂咯福氣好?每日不做生活,舊社會大戶人家少奶奶也就這樣了?!彼f:“哪里好了?我也想煞去做生活,沒有工作有啥辦法?”說是這么說,嘴角卻忍不住要咧出笑。
然而,正如老話說的,“稻嘸全熟,人嘸全?!保瑲g樂的音樂里傳出了不和諧音,一口白米飯里吃出了石頭子,隨著一陣鋸木裂帛般的哭聲,宮傾玉碎般的東西瀉地聲,一個幸福家庭袒露出不堪的內(nèi)里?!案@種豬狗不如的人,還過什么日子!”菊芬哭著對前去勸架的人說,整整東西抱著女兒回娘家了。
和他們同住一排屋的雪英阿姨透露事情原委:銀豐,這個看上去像中學(xué)生一樣單純而靦腆的男人,竟然在妻子眼皮底下有了張女李女,已是眼見事實,而非空穴來風(fēng)。
原來商銀豐還是個吃喝嫖賭樣樣會的完美男人。
過了些日子,菊芬回來了,脖子上一掛垂到肚臍眼的金項鏈,手上一只綠寶石戒?!八麑戇^保證書的,決不重犯?!本辗覍δ穻屨f。
但狗啃骨頭貓吃魚,這豈是后天改造得了的?只不過菊芬再不會傻傻地把女人的恥辱展覽出來讓人免費欣賞。
有一回,雪英阿姨去公用廁所,聽到廢棄的老食堂與外墻之間的夾弄里有奇怪的聲音,過去一看,荒草廢磚上,一幅活生生的春宮圖。女主角是一臭名昭著的中學(xué)生。還有一回,是晚上,也是在老食堂后背,銀豐叫一個等軋皮棉的女人過去說話。那女人因和本鄉(xiāng)一榨菜老板的事也是三鄉(xiāng)紅人,然而,那晚,那女人卻表現(xiàn)得烈婦貞女,告到站長那兒,皮棉加工費不收,銀豐另付賠償金若干。菊芬的臉黑了整整一個旺季。
都說時間能撫平一切,事情過去了,菊芬不照常在人前有說有笑?只是再沒先前的慵懶勁了,臟話張口即來,在銀豐面前整一個西太后。銀豐也怪,被罵時貓一樣無聲無息,什么事都由菊芬說了算,就是兩個愛好不變。
本來,對于銀豐的人生,我只是個看客,卻不料,有一天我也會客串一個角色。
那時,我已在蘭海一所學(xué)校工作,暑假里,在家看看書,練練字,聽聽收音機。有天下午,銀豐走進我家。
因為一件事,我對棉站里別的人客客氣氣,唯獨對他不理不睬。我還是學(xué)生時,夏天傍晚,在靠東北門的井臺邊洗衣服。冷不丁走過一個人,是商銀豐,他一指我身下,說:“里頭露出來了?!蔽乙坏皖^,一起身,一掩裙,大窘,恨不得立時變成水汽蒸發(fā)掉。然而,過后想想,不由得要罵一聲“死銀豐”“下作銀豐”。要說我雖然大大咧咧,門檻不精,但也不是翹屁股岔大腿的人,我是蹲著的,穿的也不是超短裙,你在高處,我在低處,你怎么就看到了呢?你的目光是曲線?你的狗眼東不看西不看怎么偏偏看那里?就算看見了吧,我又不是沒穿內(nèi)褲,有什么好說的?這個時候,除了你,誰人吃飽了撐的來這個角落?要你充好人!
此后,我看見他就別過頭。
但是他既然進了我家,我總要以禮相待,我讓座倒茶。他沒話找話,我愛理不理,顧自練字。
他拿過桌上一本雜志翻著,說:“儂看,這上面兩個人好不好?”我一看,雜志插頁上一幅兩個人手拉手的照片。怎么問這么莫名其妙的問題?正疑惑間,他搬過椅子,從對面坐到我旁邊一側(cè)。我心里犯膩,站起來。卻不料,他的手橫過來,也就是一剎那的事,我躲避不及,一張臭嘴,胡子拉碴,惡心到極點。我罵著,拼盡全力掙著,去咬他的手。在學(xué)校時,一女同學(xué)路遇社會青年行壞,同學(xué)咬掉對方一根手指,自己損失兩顆門牙,終于躲過一劫,壞蛋后來在鎮(zhèn)醫(yī)院被抓。情急之中,我想到這招。也許我野獸一樣的樣子嚇倒了他,還沒等咬到,身上一松,我掙脫跑出家門。他在屋里呆了一會兒,出來,嬉皮笑臉地說:“干嗎這么兇巴巴的,講講話嘛!”我扭頭就跑,他追上來。幸虧是走家西邊的弄堂,跑過第三進倉庫和發(fā)電機房之間的弄堂就到頭了。我看到叔叔、伯伯們在第一進的廊棚下聊天。我說:“你再過來我就喊了?!彼W∧_步,胡言亂語了幾句,又向我走來,我喊:“救命??!”人已經(jīng)在弄堂外叔叔、伯伯們視線能直達的地方。聲音不是很響,那些叔叔、伯伯們沒有朝這邊看過來,但足夠嚇住他了,他轉(zhuǎn)身走了。幾分鐘后,他從倉庫東邊那條路到南邊去了。
我告訴姆媽此事,她讓我當沒發(fā)生過,只是以后小心。從此,我大熱天也關(guān)上門。過年了,姆媽還送禮物去他家。我只恨自己沒本事,沒能拍拍翅膀“嘟——”一聲飛到外面的世界。
我結(jié)婚時,爸媽在棉站擺了一桌酒席,也叫了他。我給叔叔、伯伯們倒酒,也若無其事地給他倒上。在城里生活了幾年,一切已風(fēng)吹煙散。
他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讓我知道了世上確有這樣一種男人。
回頭說當年,菊芬忽然不必為商銀豐的“外插花”而淘神費氣了——他得了乙肝。商銀豐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回來,形如骷髏,風(fēng)一吹都有被吹倒的可能。據(jù)雪英阿姨說,銀豐身體不行后,菊芬嫌他不作為,和銀豐的一個朋友好上了。那時候,銀豐家里很熱鬧,“啪啪”的拍牌聲,“嘩嘩”的洗牌聲,亢奮的笑罵聲終日不絕于耳。銀豐與人酣戰(zhàn),菊芬在旁燒菜做飯,有時也下桌搭兩把。“海里人”把這叫作“開場子”。大概菊芬招呼客人熱情了點,以致引起雪英阿姨的猜疑。
因為同住一排屋的雪英阿姨和袁定芳提意見,他們在集貿(mào)市場買了兩樓一底的附屬房,下面“開場子”,上面自住。商銀豐怎么不把房子買在老家小曹娥呢?怎么說那也是個大鎮(zhèn)。不過,也幸虧那時買了房子,不然,棉站拍賣后他們上哪兒去?。?/p>
算起來,棉站買斷十三四年了,當初給的買斷費也應(yīng)該花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商銀豐的賣肉生意好不好?
三、馬巧斐
同為女人,棉站的人,我最想知道的,是馬巧斐的近況。雖然,每次憶及她,會有不舒服的感覺。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老一代的爺爺們陸續(xù)退休。1982年,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棉站一下子來了八個二十剛出頭的叔叔、阿姨,風(fēng)華正茂,嘻嘻哈哈,吹拉彈唱,一時間棉站老樹新花,生機煥發(fā)。
過了幾年,叔叔、阿姨們陸續(xù)成雙成對,且先后調(diào)離棉站,只剩馬巧斐留守站里,小姑獨處,像趕集后留在攤上的歪瓜裂棗。事實上,馬巧斐是胖了點,像一朵棉花,眼睛也瞇了點,但個高膚白,不比宋紅梅差多少。
也不是沒人追求,老周爺爺?shù)膬鹤禹斕孢M鎮(zhèn)總站后,托姆媽向她提親,她嫌人家文化低。供銷社一后生也曾頻繁出入棉站,無果。
姆媽說,馬巧斐出身太好了,眼睛長在額頭上。馬巧斐家在蘭塘鎮(zhèn),爸、媽都是鎮(zhèn)級干部。
本來,八個叔叔、阿姨中,我對馬巧斐的印象最好。傍晚我回到棉站,總要先到電話間瀏覽放在那里的報刊,站里訂了《工人日報》《人民日報》《半月談》等五六樣報刊。有一天,一本封面上有漂亮姑娘的《青年一代》赫然其間。那時的《青年一代》有名著縮寫欄目,那期登的是《黑桃皇后》,我猶如吃到從未吃過的美味佳肴,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正當我為男主人公打動貴族小姐的芳心而著急時,馬巧斐走進電話間,問:“你看得懂?”我說:“看得懂?!蔽覐奈辶鶜q起就亂翻報刊,雖然有些字不認識,但蒙猜意思的本領(lǐng)一流,自以為能理解得八九不離十。她笑了一下,風(fēng)翻荷葉似的翻了一遍旁邊的報刊,又坐下細看。我讀完那篇縮寫,又瀏覽了后面的幾頁,合上雜志放在一邊。她拿過去走出電話間。她終歸沒有訓(xùn)斥我。從此,我常常在她來拿雜志之前先睹為快,《黃金時代》《青年一代》《大眾電影》《西湖》和《上海文學(xué)》,我都喜歡看。
馬巧斐常常拿一本磚一樣的書上公共廁所。棉站的公共廁所,冬天冷風(fēng)從后面的露天糞坑里倒灌進來,夏天蚊蠅揮之不去,不一會兒,蛆蟲就會爬到座位上來。女廁所只兩個座坑,有時碰巧在一起,相距半尺,卻無言語,但見她悶頭對著字的行列,不時伸手上下?lián)]舞,偶爾“刷——”一聲,一頁紙翻過去。她要起來了,讓我替她拿一下書,然后“嗯”一聲,拿過書,高跟鞋“咯咯咯”遠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馬巧斐變得不愛理人,叫她一聲,“嗯”一聲算是好的,大多數(shù)時候像沒聽到,讓人好尷尬。
我在電話間里看報,隔壁會議室有說有笑。突然有“嗚嗚”的哭聲,像泡沫塑料刮著玻璃。是馬巧斐,說大家都看不起她,笑話她,然后是一長串四字成語和比喻句、排比句、反問句、夸張句組成的語言流,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中間配樂似的嗚咽幾下。一個個人影飄過電話間。會議室里一陣抽泣聲,擤鼻涕聲,以及不知名的“悉悉索索”聲。馬巧斐走過電話間,臉朝我側(cè)了一下,用力扭向別處。
從小到大,很多次聽爸媽說站里的一些人對我們住在棉站有意見,對此我并無多少切身感受。我眼里的伯伯、叔叔、阿姨們都和和氣氣,然而,有一個人卻讓我真正有寄人籬下之感。
那天,我放學(xué)回來,南大門關(guān)著。我像往常一樣敲門,喊著:“門開一記好嗎?”過了平時等開門所需的時間,還沒人來開門,我又敲又喊,加大音量。如此幾次,我煩躁不安。我猶豫著,是繼續(xù)敲門還是去百貨部爸那兒拿鑰匙。我忽然聽到馬巧斐的責(zé)問聲:“叫儂不要開門還要去?!鄙皂曈质且痪洌骸鞍⒗?,儂咋生這么賤?儂是她嬤嬤(意即傭人)?每次要人家開門,欠她的?”我一時覺得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血往上涌。門“叭嗒”一聲開了,阿坤叔叔在門里笑笑。其實我情愿他不來開門。會議室門前的石板天井里,五六個人散亂地站著,幾張臉朝著我。我如芒在背,從東邊的平房前走回家。
后來,我讀《紅樓夢》,讀到黛玉夜訪怡紅院被關(guān)在門外一章,就想起那天的事,也就特別能理解黛玉的自憐自悲。
那時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等我讀完中學(xué)、師范,回到蘭海,馬巧斐還待字閨中。此時的她,臉仍白皙,卻不再像果凍那樣水靈,頭發(fā)不再溜光絲滑,肉在衣服里像要迸出來,步子大象般沉重。
姆媽私下里說,馬巧斐和袁定芳,一個嫁不出去,一個娶不到,湊合一塊兒過算了。
袁定芳個兒不高,卻是個尚武之人,每天早上赤了膊打沙袋,蹲馬步,練拳。他家在臨山鎮(zhèn)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前店后房,袁定芳和父母同住一室,夜里中間拉一道布簾。袁定芳不是情史上白紙一張的人。和一個來做臨時工的高挑、有幾分姿色的城里姑娘好過,旺季結(jié)束后,姑娘隔半月、一月來棉站小住。直到有一天,姑娘的父母到站里大鬧一通,姑娘才絕跡。此后好多年,袁定芳如老僧入定,不問情事,漸漸地就成了大齡青年。
但事實上,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是刻意回避,還是內(nèi)心討厭,他們甚至都很少搭理。
馬巧斐有個外號,叫“隔夜尿壺”,據(jù)說是農(nóng)民叫出來的。
農(nóng)民以拉斷你胳膊的熱情拖你上他家吃飯,像討好人的貓一樣求你收下他送的東西,這都是要你加倍償還的。改革開放后,就業(yè)渠道增多,不再有遠道而來當臨時工,棉站的臨時工基本上都是本鄉(xiāng)農(nóng)民,他們當臨時工,主要還是為自家、親戚、朋友賣棉時得個好價錢,撈些外快。臨時工也有外快可撈?是的。有些農(nóng)民來不及感情投資,這時突擊,把整條的香煙,整瓶的酒,塞了錢的信封埋在棉花下面,讓有關(guān)的人自己去分。當棉檢員的自不必說;取樣工手上長眼睛,深入淺出,恰到好處;軋花員控制送棉花的速度,花停留在軋花機里間隔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太短,籽剝不干凈,出棉率低,太長,棉絲軋斷定級不高;抬花工不直接與棉花定級發(fā)生關(guān)系,可人家把棉花倒進抬花籮時有技巧,可以讓你瞞天過海,也可以讓你圖窮匕現(xiàn)。天要讓其亡,必先使其狂,此時的棉站,已亂象百出。
馬巧斐做了多年棉檢室負責(zé)人,我們從來沒看到過她和哪個農(nóng)民拉拉扯扯。想來有農(nóng)民攻不下她,故送“隔夜尿壺”的綽號。
后來就發(fā)生了馬巧斐被打巴掌的事件。
姆媽在食堂燒飯,只聽一陣“哇啦哇啦”聲,便到食堂外看究竟。只見棉檢室的玻璃屋里一屋子人,便跑去看了個尾聲。
這天,馬巧斐檢查時改了一張單子。棉檢室發(fā)出去的定級單都要經(jīng)她簽字。商銀豐拿著那張單子進來,讓她幫幫忙,說是他要好朋友的。馬巧斐說已手下留情,不要太過分。商銀豐出去了。一會兒,有農(nóng)民過來責(zé)問,為什么他的棉花定級這么低?馬巧斐說,定級低問我?問你的棉花呀!那人一看就知是個“破腳骨”(意即混混),和馬巧斐吵起來,馬巧斐仍像平時那樣氣勢凌人,“破腳骨”抬手就是一巴掌。大多數(shù)人都沒見到打人過程,但聽到了響亮的“啪”一聲,馬巧斐白皙的臉上立時紅了一半。馬巧斐發(fā)瘋似地要和“破腳骨”拼命,被眾人攔住?!捌颇_骨”也被人抱著,戳著手指一跳一跳地罵:“嫁不出去的……隔夜尿壺……儂自己去照照鏡子,一張全國鐵路網(wǎng)……一只柴油桶……”馬巧斐渾身發(fā)顫,聲如裂帛。棉檢室里外都是人,一雙雙眼睛火花閃爍,軋花機都處于空轉(zhuǎn)狀態(tài)。過磅處用完了取樣籮,董建昌來看究竟,見狀上去推了“破腳骨”幾掌,又開玩笑又訓(xùn)斥地說他腦筋搭錯了,把“破腳骨”推出棉檢室,又責(zé)問眾人為什么不干自己的活。人群這才漸漸散去。
馬巧斐就此病倒,在家休養(yǎng)一年,到第二年旺季時才來上班,更胖,臉更板,一張口能噎死人。
姆媽跟爸說,馬巧斐和董建昌兩人不正常。
這怎么可能?董建昌長馬巧斐十幾歲,是兩個男孩的父親,一子天生失聰,是一塊心病。他妻子沒有正式工作,他不喝酒不抽煙,一年到頭幾套衣裳,也沒什么過人之處。
要說,也就是兩人寢室挨得近。他們住第一進和電話間、會議室、會計室相連的那排平房,前后共6個寢室,只住他們兩個和陳一倉。
我怎么也看不出他們兩個有什么異常。只一次,我們在打包樓看電視。電視機后來移到打包樓上了,那里信號好,夏天坐在平臺上,風(fēng)一吹,飄飄欲仙。馬巧斐走過去,拿起董建昌的紫砂茶壺就喝。我頗感意外,要是我,是不會喝別人茶杯里的茶的,膩心。再說,鮑站長、沈煥根也帶了茶杯,怎么就不喝他們的?但憑此也不能確定什么,也許他們兩個只是比較投緣,男女之間就不可以投緣嗎?我一向反感姆媽老把人往壞里想,見風(fēng)就是雨,說起桃色事件就像吃了興奮藥的小市民相。
然而有一年,發(fā)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陳一倉來值班,發(fā)現(xiàn)會計室、會議室、電話間被翻得一塌糊涂,過道里的幾個消防滅火器扔在地上,里面的干粉被噴光,馬巧斐的寢室門窗大開,肥皂粉倒進杯子里,衣裳塞到痰盂里,墨水灌進熱水瓶里,錢盒子空了……幾只避孕套,包在電燈泡和高低床的柱子上,一只空了的盒子,上印讓人眼熱心跳的照片。
陳一倉當即叫來俞站長。倒沒有大的損失,幾個人看后一致認為是附近的農(nóng)家孩子所為,就沒有追查此事。
那時雪英阿姨每晚帶女兒來我家,讓我輔導(dǎo)學(xué)習(xí),她告知姆媽此事。我忍不住想象馬巧斐收拾寢室時的心情,又擔(dān)心棉站外會有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然而沒有,看來那的確是孩子所為。
不久,董建昌調(diào)往它站。
我結(jié)婚,爸媽在棉站辦了一桌酒席,其他的叔叔、伯伯們?nèi)埖搅?,獨馬巧斐沒來,還一個人過。2000年我接爸媽到城里住,她還單著。2013年那次,我問老家長輩有關(guān)馬巧斐的情況,他也說不出所以然。
算來,馬巧斐已年近六十。不知道她結(jié)婚了沒有,有沒有孩子,過得怎樣?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未碰觸過愛情,那該是怎樣荒蕪的一生?好歹馬巧斐也是開過花的人,只是沒有結(jié)果。凡俗平庸的我以為,不管如何,女人還是有個家庭比較好。
四、二陳
陳國瑾剛從商校分配到棉站時,一臉青春痘,個高身薄,與人說話躬下背,展開笑,不時點頭,好像你說的話很得他心。
他是棉站里第二個訂報刊的人。不過,他訂的報刊我一點都不感興趣,一本是《工商管理》,一本是《英語世界》。
我爸每天早上要去東北角軋皮棉的廊棚下鍛煉。有天早晨,他很快回來,神情激動地要我們跟他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呢?一個門板一樣的人,捧著書踱來踱去,嘴里“嘰哩咕?!敝?/p>
爸這下找到了教育我們的活榜樣,說小陳叔叔都有工作了還學(xué)習(xí),我們兩個更要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是一輩子的事情。
但姆媽認為,工作了還讀什么書?讀了有什么用?人家會當他是“書呆子”。
然而,陳國瑾很有人緣。他帶著些天真好奇的笑和單薄發(fā)沙的聲線像有魔力,讓所有的人都說他好。一年后,陳國瑾當上會計和會計室主管,兩年后當上副站長。
他當上副站長后,開始談對象。第一次上女方家,他請老周爺爺作陪。
老周爺爺是站里的機修工,機器管得服服帖帖。他是老一代職工里年齡最小的,等爺爺們都退休后,就成了資格最老的人,套了個工會主席的“筆套管”。他除了名字里的三個字,再沒有認識的字。一句“阿拉(意即我)是白木先生(意即文盲),亂講死講的”作掩護,上到臨山總站的頭頭,下至站里的站長,他都敢提意見。陳小華站長有次觸犯老周爺爺,被老周爺爺正理加歪理一頓好罵,臉面全無,從此不敢招惹老周爺爺。同事之間你不犯他、他也不犯你,誰要犯了他,當場就跟你現(xiàn)槍現(xiàn)炮開戰(zhàn),而且專朝你吃癟的地方開火,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攢下的子彈。如此,正像他自己說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買賬。
這么個人,卻買陳國瑾的賬,總說小陳這人不錯,有水平。
他們是晚飯后去女方家的,回來碰上大雨,又碰巧都沒帶大門鑰匙,就到東北門喊我們開門。進來后兩人在我家商議。
姆媽送上茶,小陳叔叔雙手接過,躬著背說:“謝謝謝謝。”
小陳叔叔說女方別的都好,就是太瘦。老周爺爺說:“瘦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那老太婆年輕時竹竿一根,現(xiàn)在柴油桶一只?!毙£愂迨逵终f,還戴眼鏡。姆媽說:“看慣了就好,又不種地,戴了眼鏡會有影響。關(guān)鍵是人好不好?!毙£愂迨逭f:“人是好的,文文氣氣,清清爽爽,說出來的話也有知識?!彼峙屡娇床簧献约?,他家是農(nóng)民,有一個種地的兄弟,家里還是平房;女方在信用社工作,父母都是國家單位的人,家里是樓房。老周爺爺說:“男人看本事,戲文《三看御妹劉金定》里,尚書兒子比御妹差了不知幾個級別呢,還不照樣娶了御妹?”小陳叔叔說:“好的,我試試?!?/p>
就放下此事,轉(zhuǎn)而聊起臨山總站和站里從前的事。老周爺爺沒有文化,卻懂春秋筆法。小陳叔叔捧著杯,笑著,點頭,“嗯嗯”應(yīng)和。
姆媽送上年糕水潽蛋的點心。小陳叔叔站起來,高高的身子彎成垂柳狀,雙手捧過,說:“哎呀呀,打擾了不夠,還要吃點心,真是不好意思呀?!?/p>
他走到我旁邊,把碗里的點心撥了一些到我碗里。
幾個月后,小陳叔叔結(jié)婚,第二年,升了站長,抱了兒子。
據(jù)說,小陳叔叔第一次開收棉動員大會,把在場的百十來人都震住了。
老周爺爺聊天時是這樣說的:“從來沒聽到這樣好的報告,思路煞煞清爽,句句講到點子上,稿子都不用,總站里那幾個人沒一個比得上。小陳這個人會上的。”
那時,棉站已有中飽私囊行為,小陳叔叔在會上點到為止,并不說過于嚴厲的話。
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小陳叔叔請他們到集貿(mào)市場旁的小飯店吃飯,臨走再送上蘭海出產(chǎn)的葡萄、梨頭、榨菜。那幾年,從收棉準備到結(jié)束,上面的領(lǐng)導(dǎo)要來檢查好幾趟,一來就是一面包車。招待的錢呢?他叫老周爺爺用舊軋花機配上買來的零件組裝出兩臺軋皮棉機,給農(nóng)民加工皮棉,賺來的錢不入賬,到年底,這些錢開支掉各種費用,職工平分。姆媽那時已失業(yè)在家,旺季給食堂燒飯,等別的臨時工都走了,再軋皮棉,一直做到元旦才結(jié)束。
有人在小陳叔叔面前提意見,說我們不是棉站的人住在棉站里,不付房租,還白用電。小陳叔叔說,棉站那么多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他們在棉站里,等于是給我們看院子,至于電費嘛,是要付的。就叫人來我家裝了電表,卻一次都沒來收過電費。
小陳叔叔當了兩年站長,調(diào)到臨山總站當副站長。又兩年,調(diào)到縣商業(yè)局。
陳國瑾走后,又來了一個商校畢業(yè)生,叫陳一倉。
老周爺爺已經(jīng)退休,旺季時返聘來站里。他來站里一禮拜,就斷言:“陳一倉這人溫吞水,同樣是商校生,跟小陳比天差地?!?/p>
陳一倉瘦小,在大多數(shù)人面前需仰視。他不會向你打招呼,但如果你招呼他一句,他會招呼你好幾句。
不知為什么,站里的人對他雞啄鴨呷,連商銀豐這樣的人也會頂撞他。他知道人家在占他上風(fēng),卻張口結(jié)舌,還沒服人,先失了氣勢。
陳一倉在會計室里算賬。會計室那幾年每到旺季,總站臨時派一個主管下來,陳一倉只負責(zé)一個窗口。那時候算賬已經(jīng)用計算器,比我爺爺管會計室那會兒輕松多了,但他算賬速度慢。
姆媽對站里每個人都賠小心,年頭歲末,總要送點東西表表心意。唯獨對陳一倉,姆媽不送東西,只是輪到他值班時,邀請他到家里來吃飯。
和一倉聊天不太需動腦子,他就事論事,直抒胸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不會說傷人的話。
在我們家,他每次都講很多話,而且,一點都不犯結(jié)巴。有時,我們四個人打牌,我這個對牌一無所知的人,也能嘗嘗贏牌的味道,這實在不是因為我的牌技好,而是一倉叔放牌給我。他常常甩下一張牌,說:“喏!給儂吃一張好牌湊對子。”
說起棉站里的瘋狂交易,他說:“我小巴辣子,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是不吃農(nóng)民那一套的,小恩小惠我不眼癢?!?/p>
“我對生活夠滿意了。剛分到棉站,嫌落到鄉(xiāng)村,難過了一陣子。我那些同學(xué),分到地區(qū)、縣里,差一點的,也到鎮(zhèn)里,現(xiàn)在呢,都沒我工資高?!?/p>
“日子嘛,過得舒服些就好了,到了這把年紀,還談什么人生理想?做人,本來就是空的,要知足常樂?!?/p>
一個不到四十的人說這樣的話,讓我頗為訝異。
他給我做過一次媒,臨山鎮(zhèn)上的人,家里開小廠。我說,以后再說吧。他后來又提過兩次,說去看看吧,看看總可以,真的是很好的人家。
想來我們這樣家境的人家,又在鄉(xiāng)里工作,找一個鎮(zhèn)上的富二代,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吧。
棉站買斷時,陳一倉也就四十幾歲,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他那樣的人,在社會上自謀生路也難,不知道這十幾年他是怎么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