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鄭廷鑫
1916年12月,蔡元培從上海出發(fā),在風雪中抵達北京,出任北大校長。此后由他催發(fā)、護持的新文化運動,影響、改變了這一百年來的中國歷史走向。他領袖群倫,兼容并包,也一生為人所包圍,只留下夾縫里的盛名
11月底的上海陰雨連綿。撐著雨傘,一路摸進老上海租界的華山路303號。一連串的箭頭指示把來客輾轉帶至一幢精致的三層小洋樓前,門上掛著一塊匾——“蔡元培故居陳列館”。
一進門,幾個年輕的志愿者爭先恐后地給我講解館內(nèi)陳列的種種和蔡元培的生平,聽著像是事先背熟的臺詞。一問,他們是附近東華大學的大一新生。
“這朋友圈,才叫真牛掰!”誤闖進來參觀的一位中年男子辨認出墻上照片中一連串人物臉譜后,發(fā)出一連串嘖嘖聲?!澳遣滔壬降资枪伯a(chǎn)黨還是國民黨?。俊?p>
1918年8月,北京大學哲學門師生合影。前排右四為蔡元培,右三為陳獨秀
剛才還滔滔不絕的高個子男生一下子卡在那里。我悄悄在一旁補上答案。
“姐姐,你是蔡先生的崇拜者么?”左臉頰上長著幾顆青春痘的女孩跟上來問道。她告訴我:來故居參觀的,不少是從臺灣、香港和海外特意尋來,“都是仰慕蔡先生的人,他們歷史懂得特別多,我特別怕自己說錯話?!?/p>
這幢小洋樓并非蔡家產(chǎn)業(yè)。1937年,蔡元培和家人只在此短暫租住數(shù)月。蔡元培一生都未買房置地,而是隨著事業(yè)軌跡,帶著家人在北京、紹興、杭州、南京、萊比錫、巴黎等地輾轉租住。
1936年,各界名流為他的70歲大壽舉辦祝壽宴時,由胡適、蔣夢麟等提議,數(shù)百人響應,商量共同集資為他營造一處房屋作為壽禮,使他有個頤養(yǎng)、著書的所在,可以把散落在各地的書籍聚攏起來。朋友和學生們的一番美意還沒來得及張羅,炮火已經(jīng)落到黃浦江。1937年,他乘船前往香港避難。
自1928年到1937年,蔡元培“滯留”上海長達九年。九年間,信函、政府公文一封接著一封從北平和南京飛來:一邊是他的學生、代理北大校長之職的蔣夢麟屢屢催他北上主持校務;一邊是南京方面頻頻請他出面“撲火”,先是黨派紛爭,后是一股接著一股洶涌而來的學潮。
他最疼愛的長女、畫家蔡威廉畫下了這一階段的父親。畫中的蔡元培雙手相合,略低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畫面籠罩著一種沉重、微妙而復雜的情緒。
此前的1916年12月,也是在這里,從巴黎留學歸來的蔡元培出發(fā)北上,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之職,此后由他催發(fā)、護持的一場激進狂飆的新文化運動,影響、改變了這一百年來的中國歷史走向。蔡元培和他所代表的北大精神,也成為近代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教育領域至今仍難以企及的精神范本。
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曾對胡適說:“以一個校長身份,能領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p>
1927年4月18日,前排左二起:蔣介石、胡漢民、蔡元培、吳稚暉等在南京政府成立典禮上
催發(fā)者:新文化運動與百家爭鳴
“蔡孑民先生于二十二日抵北京,大風雪中,來此學界泰斗,加晦霧之時睹一顆明星也。”1916年底,京城的報界作了這樣的報道。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正式向一千多名學生做就職演說,提出“大學乃研究高深學問之地”,勉勵“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
如何把清朝留下的學生以入仕為目的的“京師大學堂”,轉變成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新式高等學府?
一周后,在上海主編《新青年》的陳獨秀如約而來,成為蔡氏撬動這座傳統(tǒng)學堂的關鍵一子。在湯爾和和沈尹默的提議下,蔡元培決心聘請這位以激進姿態(tài)鼓吹“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思想界猛將來擔任北大文科系長。當時陳獨秀正好來京辦事,蔡元培三顧茅廬,終以誠意打動他,并說服他把《新青年》雜志遷至北京。
這一年8月,26歲的胡適在紐約參加完博士論文考試一周后,就匆匆告別導師杜威,坐上回國的輪船。在他眼里,來自北大的一紙聘書要比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帽更有分量。
胡適是陳獨秀著重推薦給蔡元培的。當時,還在美國留學的胡適是《新青年》的投稿人。當蔡元培得知新近一期雜志將刊登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而且此文極有可能在中國知識界引發(fā)大震蕩,他立刻給遠在紐約的胡適發(fā)去聘書。
初入北大,胡適擔任三門課,每周12課時,任職第二個月起月薪增至280元,是北大教授里薪水最高的,超過眾多比他更有資歷的學者,足見蔡元培對他的器重。胡適沒有讓蔡元培失望,很快在新文化運動中暴得大名,成為北大的一塊招牌。
晚年,胡適多次說起:如果沒有蔡先生當年的著意提攜,他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報刊編輯的生涯中度過”。
陳獨秀到任后,《新青年》編輯部亦隨之遷至京城西側北池子箭桿胡同9號的陳家。從此,北京大學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核心,聚攏起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nóng)、陶孟和等一干思想激進的知識分子。胡適后來頗為自負地說:北大的新文化運動是靠“三只兔子”支撐起來的——因為蔡、陳、胡三人生肖恰巧都屬兔,彼此之間各差12歲。
在蔡元培“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原則的催發(fā)和護持下,中國近代史上的一次“百家爭鳴”拉開序幕。
除了領時代風氣之先的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新派,還有拖著辮子的前清遺老辜鴻銘、因位列“籌安六君子”而聲名大壞的國學大師劉師培,以及“除了替釋迦、孔子發(fā)揮外,不做旁事”的梁漱溟。本來同為章太炎門下弟子的錢玄同與黃侃,卻分屬新舊兩派,又同授文字課。講著講著,黃侃會大聲罵起對面教室里的錢玄同來,錢玄同則每每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講自己的課。
當時在北大就讀的顧頡剛說:蔡先生聘任教師“不問人的政治意見,只問人的真實知識”。在各派思想學說的激蕩下,北大青年學子們的眼界和頭腦都被打開了。
1921年,美國檀香山,蔡元培(中)率中國教育代表團出席太平洋各國教育會議時與代表團成員合影
胡適剛到北大就開講中國哲學史,一開頭就直接從先秦諸子講起。這讓一些學生很不信服,認為胡適遠不如國學大師陳漢章,想把他轟走。
就讀哲學系的顧頡剛拉同寢室的傅斯年去旁聽胡適的課。傅斯年在北大有“國學小專家”之稱,舊學功底深厚,很被黃侃器重。旁聽幾次后,他對幾個同學說,“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p>
年紀輕輕的胡適逐漸在北大站穩(wěn)腳跟。后來,傅斯年和顧頡剛都投到他的門下。
在蔡元培的推動、鼓勵和資助下,北大的各種思想刊物、研究學會、社會團體迭出。風頭最勁的,當屬《新青年》和一班鼓吹新文化運動的學者教授。他們倡導白話文,采用新標點,創(chuàng)作新詩;介紹西方最新學說,主張個性解放;對儒家傳統(tǒng)、封建禮教進行猛烈的攻擊。
視中華文化為最高價值的劉師培、黃侃、陳漢章等國學大師“慨然于國學淪夷”,創(chuàng)辦了《國故月刊》,“以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為宗旨”,也吸引了一些熱心國學的教師和學生。
梁漱溟則既對新思潮有抵觸,也不滿意《國故月刊》,他自己在北大召集一批研究東方學的同道,組成“孔子哲學研究會”,系統(tǒng)研讀儒家學說,與新派人物的批孔對立。
在教授們的示范和帶動下,學生們也紛紛辦起了自己的社團和刊物。
學生刊物中的佼佼者,當為傅斯年、羅家倫、楊振聲等人創(chuàng)辦的《新潮》雜志,由傅斯年擔任主任編輯。編輯部設在李大釗北大圖書館的辦公室,蔡元培與教務長蔣夢麟批給他們3000元作為印刷經(jīng)費。
《新潮》雜志以“文藝復興”為號召,聚集了俞平伯、顧頡剛、成舍我、楊振聲等一批有才華的北大學生,以詩歌、小說、評論的方式,提倡白話文和學術思想解放,主張“倫理革命”,反抗傳統(tǒng)禮教。
對于“中西、新舊”的激辯,蔡元培在為《北京大學月刊》撰寫的發(fā)刊詞中申明自己的立場:大學乃共同研究學術之機關,而學術研究“非徒輸入歐化,而必于歐化之中為更進之發(fā)明;非徒保存國粹,而必以科學方法,揭國粹之真相”。他借用“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钡娜寮夜庞?,說明各家學說爭鳴之于大學的意義。北大師生們由此笑稱他們的校長是一位“古今中外派”。
對于后人津津樂道的“兼容并包”,梁漱溟曾從蔡元培的個性來理解。梁漱溟認為:蔡先生除了意識到辦大學需要如此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自然性情,他天性就具有極廣博的興趣、多方面的愛好,否則,即使“有意兼容并包,不一定包容得了”。
新思潮的興起和蔓延,也令保守派人士和北洋政府感到不安。
1919年,曾以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黑奴吁天錄》等西洋文學名著揚名一時的林紓在報刊上發(fā)表影射小說,攻擊蔡元培和北大興起的白話運動;接著又發(fā)公開信致蔡元培,抨擊北大是“覆孔孟,鏟倫?!薄?/p>
大總統(tǒng)徐世昌幾次召蔡元培等學界人士,過問“新舊兩派沖突”之事。正得勢的安福系政客們游說權力高層,要求撤去蔡元培校長之職,整頓北大。他們還通過教育總長傅增湘向蔡施加壓力,要他辭退兩名教員——陳獨秀和胡適;開除兩個學生——傅斯年和羅家倫。
這些針對北大的攻擊,都被蔡元培以溫和、有禮的方式頂了回去。
1920年,應英文報紙《北京導報》之邀,蔡元培以一篇短文闡釋了自己對新思潮的立場和態(tài)度。他借用了孟子批判危險思想學說用的“甚于洪水猛獸”之說,把新思想比作“洪水”,把軍閥政治比成“猛獸”:
“我以為用洪水來比新思潮,很有幾分相像。他的來勢很勇猛,把舊日的習慣沖破了,總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仿佛水源太旺,舊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濫岸上,把田廬都掃蕩了。
“所以中國現(xiàn)在的狀況,可算是洪水與猛獸競爭。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服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p>
1920年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轉載了蔡元培這篇文章的原稿。胡適特別寫了一個編者按:“我們因為這篇文章是現(xiàn)在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許多人要說而不能說的意思?!?/p>
蔡元培說這一番話時,是在“五四”運動爆發(fā)的后一年。他已充分體嘗過洪水決堤那一刻的焦灼而苦痛的心情。
領袖群倫:“一生為人所包圍”
蔡元培聚攏起來的這一批知識精英們大多自負清高,自尊心極為敏感。即使是一直鼓吹“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胡適,也在自家日記里記下不少對北大同仁、校內(nèi)人事問題的牢騷與抱怨。
?1934年3月,蔡元培一家在南京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寓所前留影,右為其秘書許壽堂甲/秦風老照片館提供
除了廣為后人所知的、在近代思想文化史上占重要篇幅的新舊之爭,北大當時的教師群體中還有所謂的籍貫、派系之爭。
當時,北大有一個人數(shù)龐大的浙江籍教員群體,即學界所謂的“某籍某系”:被外人視作蔡校長高參的沈尹默、馬敘倫、湯爾和均為清一色的浙人。
被蔡元培重用的兩員新文化運動大將陳獨秀、胡適均為安徽籍人士。后來,陳獨秀因為“細行不檢”被北大辭退,回到上海。此事令胡適耿耿于懷幾十年。他頑固地認為:正是因為湯爾和、沈尹默在背后“搞鬼”,把陳獨秀逼上了絕路。
曾任教于北大的沈尹默晚年回憶說,蔡元培是一個地道的知識分子,對政治不感興趣,無權位欲,因書生氣太重,一生受人“包圍”:民元教育部時代,受商務印書館張元濟等人包圍;到北大初期,受二馬(幼漁、叔平)、二沈(尹默、兼士)、錢玄同、劉半農(nóng)及周氏兄弟包圍,亦即魯迅作品中引用所謂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后至中央研究院時代,又受胡適、傅斯年等人包圍,死而后已。
學者張曉唯考證:根據(jù)大量的回憶文字來看,蔡元培屬于那種善于集中他人意見而為我所用的領導人,極少剛愎自用,因而也就容易使人誤解為常?!氨凰怂鼑?。
這位知識界眼里的“好好先生”,如同一塊磁鐵,把一幫個性、氣質(zhì)和思想主張各異的知識分子團結起來。
在領袖群倫的氣度和心胸上,蔡氏精神的接班人胡適也有所不及。胡適自己也說,連楊杏佛這樣“一個最難用的人”,“蔡先生始終得其用”。蔡元培組建國立中央研究院時,任命楊杏佛為總干事,楊為之奔走效力、不辭辛苦,為中研院的草創(chuàng)立下汗馬功勞。
五四運動爆發(fā)后,蔡元培去職,北京教育界發(fā)起了“挽蔡”運動,反對北洋政府派來的其他校長人選。期間,辜鴻銘、黃侃等一干舊派人物也竭力維護蔡的權威。黃侃甚至對別人說:他和蔡元培志不同、道不合,“然蔡離開北大,余也決意離開”“因環(huán)顧中國,除蔡孑民外,亦無能用余之人?!?/p>
梁漱溟先后受知于蔡元培和梁啟超,他曾拿同為學界領袖的梁啟超來與蔡元培作比較。他說兩人的貢獻皆在思想學術界,表現(xiàn)形式卻不同:蔡元培好似漢高祖,不必自己東征西討,卻能收拾一班英雄,共圖大事;任公無論治學行文,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梁漱溟認為,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梁啟超在空間上大過蔡元培,而在時間上將不及蔡。
歷史的應驗,遠遠超過梁漱溟所預言的。
1918年6月,一位25歲的湖南青年也來到北大。他暫住在讀湖南師范時的老師楊昌濟家中,楊此時任教于北大。在李大釗的關照下,他在北大圖書館做助理員,月領薪水八元,一邊旁聽胡適等在新文化運動中名聲大噪的學者的課。在北大的校園里,他認識了傅斯年、羅家倫等人,也去拜訪過陳獨秀、胡適。他渴望和他們交流,又為自己濃重的口音、敏感的自尊而不安。
在北大,他參加了哲學會和新聞學會。當時,蔡元培創(chuàng)辦新聞學會,請來名記邵飄萍做講師。邵的理想與熱忱,給他留下深刻影響。在李大釗的影響下,他迅速轉向馬克思主義,在北京,他組織了新民學會,邀請蔡元培、胡適來座談,“所談多學術及人生觀的問題?!?/p>
半年之后,他帶著滿腦子的新思想離開北大。胡適后來稱他為“我的學生毛澤東”。
夾縫里的盛名 :“殺君馬者道旁兒也”
在蔡元培故居的一樓,我被一張數(shù)百人的集體合影吸引住了。照片里的背景是一片草地,幾百個青年或盤腿圍坐,或擠擠挨挨地站著,臉龐都洋溢著笑意。一樣年輕的志愿者輕快地走過來,告訴我——“這是蔡先生復職后,北大學生一起歡迎他回來的場景?!?/p>
圖片故事的背景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五四運動,那一段中學課本上大家早已爛熟于心的歷史。
陳獨秀在晚年回顧過往時曾沉重地寫道:“五四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必然的產(chǎn)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該專歸到哪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p>
對于這場學生運動,和其他兩位主角一樣,蔡元培懷著極為復雜和矛盾的心緒。
他并不鼓勵學生涉及政事。早在民國元年,執(zhí)掌上海中國公學時,他就認為:辛亥革命以后,全國學風就應該從熱衷政治轉為專注學業(yè)。五四爆發(fā)的前一年,北大學生因反對“中日軍事協(xié)定”而前往總統(tǒng)府請愿,他曾出面勸阻,并一度辭職。
1919年5月3日晚,當?shù)弥獙W生將采取行動,蔡元培并沒有像一年前那樣全力阻止,而是保持一種放任姿態(tài)。后來發(fā)生的罷課、游行學生毆打章宗祥致幾近喪命、火燒曹宅、政府出動軍警鎮(zhèn)壓、抓捕學生等事件,都已經(jīng)超出他所能接受的范圍。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協(xié)約國一方取得勝利后,蔡元培一度也沉浸在狂喜之中。1918年11月,他和北大同人、社會名流們在天安門廣場發(fā)表連續(xù)演說,特別發(fā)表題為《勞工神圣》的著名演說,大贊中國派往戰(zhàn)區(qū)的十多萬華工,以艱辛和汗水為祖國換得“戰(zhàn)勝國”的名義。
此后從巴黎傳來的消息,戳破了知識精英們的美夢:1919 年1 月,在巴黎和會上,身為戰(zhàn)勝國的中國政府要求索回德國強占的山東半島主權,卻被駁回了,會議決定由日本來繼承戰(zhàn)前德國在山東的特權。
5月3日,蔡元培從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汪大燮那里得知:北洋政府已密令在巴黎的中國代表簽約了。當天晚上7 時,他召開學生代表會,告知這一政府密令。群情憤激,學生們決定于5 月4 日舉行集會游行。
置身事態(tài)不斷激化升級的風浪中,蔡元培一邊與政府周旋,緩和局面;一邊安撫學生,勸其復課。同時,與各國立學校校長奔走營救被捕學生,經(jīng)過多次交涉,32名被捕學生終于被釋放。
學生出獄后,5月8日夜晚,蔡元培正式向教育部提交辭呈,第二天一早離開北京,臨走前留下一紙啟示,開頭是一句古文:“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也?!?/p>
據(jù)五四學生運動領袖、北大學生羅家倫后來回憶:蔡校長的突然辭職離去,留下如謎的僻典,令熱血沸騰中、自覺為世道公義而戰(zhàn)的青年學生們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紛紛去請教北大的國文老先生,讓這些被冷落許久的老夫子們頗感得意。
“殺君馬者道旁兒”,典出東漢學者應劭的《風俗通義》,意為:殺你馬的人,就是給你鼓掌的那些路邊看客。因為馬跑得很快,路邊的看客不停地鼓掌叫好,馬的主人就不停地加鞭提速,結果把馬累死了。
頗有意味的是,多年之后的臺灣,胡適一邊支持《自由中國》并為其寫大量評論,一邊私底下勸誡雜志發(fā)行人雷震對言論略加約束。他同樣引用了這一句舊典。不久,《自由中國》雜志被封,雷震被軍事法庭判入獄十年。
1919的整個春夏,北京學生的抗議活動繼續(xù)升級。游行罷課之火迅速蔓延至全國各城市的學校。之后工商各階層也參與進來,發(fā)動了罷工、罷市。北洋政府迫于壓力,最終拒簽和約,并將曹、陸、章免職。北大師生和北京教育界發(fā)動的“挽蔡運動”也隨之成功。
這個時候,蔡元培和一些北大教員則憂心忡忡。
在蔣夢麟的自傳中,他轉述了蔡元培對未來的擔心:“今后將不易維持紀律,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后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p>
9月,在返京復任之前,蔡元培和來迎接他的學生代表談話,后來又致全國青年學生書:一是肯定學生愛國之舉,二是指出此番犧牲學業(yè)、代價不小。他提出了“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口號。
蔡元培一心想把這股蓬勃而出的新生力量疏導進日常的秩序里。五四運動之后,北大校園呈現(xiàn)出更加自由活躍的局面,各種思潮廣為傳播,各類團體大量涌現(xiàn)。蔡元培仍然持守“兼容并包,任其自由競爭”的原則。在他的推動下,北大開辦了平民夜校,并開始招收女學生。
然而,校園里出現(xiàn)了許多令人憂心的現(xiàn)象:一些學生開始無心向學,夸夸其談,熱衷組織各種演講、活動。因為常年荒廢學業(yè),臨近考試時他們甚至集體向校方提出“免考”的要求。更令人傷腦筋的是,無論是學生或教師,稍有不滿,動則以罷課、請愿等極端方式作對抗。
1921年9月,蔡元培從歐美考察歸來。在北大師生為他舉辦的歡迎會上,他說:“罷課是一種極端非常的手段”,其損失比五四期間學生被抓“以第三院作監(jiān)獄”以及“新華門受傷”還要厲害得多。他勸勉北大師生們不為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的障礙所阻撓,要以潛心傳播知識和建筑學術文化為神圣天職。
在任職北大的最后一個學期,蔡元培處境十分艱難。
進入1920年代,軍閥混戰(zhàn)加劇,軍費開支急劇飆升,北洋政府預算中的教育經(jīng)費被一再擠壓,而且常常拖欠。1922年的整個8月,蔡元培和京城其他七所國立高校校長一起同政府就教育經(jīng)費問題進行艱難交涉,因為“開學在即,不名一錢,積欠在五月以上”。
在向政府追索經(jīng)費欠款的同時,北大校方也在開支方面采取了相應措施。經(jīng)學校評議會討論通過,決定向學生征收少量講義費。
誰也沒想到,這幾毛錢的講義費竟引發(fā)一起群體事件。對此不滿的數(shù)十個學生沖到校會計室,對教職員恫嚇、謾罵。第二天又到校長室討要說法。蔡元培親自向學生承諾最近幾天暫不收費,學生仍然不肯退去,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謾罵、推搡教師的行為。
面對校內(nèi)此起彼伏的風潮,蔡元培一怒之下提出辭職。他說:“廢止講義費之事甚小,而破壞學校紀律之事實大,涓涓之水,將成江河,風氣所至,將使全國學校共受其禍。言念及此,實為痛心。此皆由元培等平日訓練無方,良深慚愧。長此以往,將愈增元培罪戾?!?/p>
經(jīng)多方出面調(diào)停,歷時一周的“北大講義費風潮”始告平息。蔡元培仍返學校主持,講義費征收也暫緩實行。
另一方面,在五四之后,以《新青年》為核心的新文化運動知識分子陣營也開始分化。
陳獨秀因被反對者以“私行不檢”攻擊,雖有蔡元培竭力回護,仍被迫辭去文科系長之職。他回到上海后,由一介書生走向職業(yè)革命家道路,之后人生大起大落,歷經(jīng)過多次劇烈的思想轉變。
李大釗也堅定地走向馬克思主義。1920年3月,他在北大組織中國第一個馬克思學說研究會,聚集了鄧中夏、高君宇、張國燾、黃日葵、何孟雄、羅章龍等一批在北大就讀的青年學子,為建黨作秘密準備。
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上海的法租界秘密召開了第一次大會。成員中,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張國燾、陳公博都有在北大工作或就讀的經(jīng)歷。
發(fā)端于北大的新文化運動,從思想文化啟蒙轉向了政治運動。一股新生的政治力量開始成長、壯大。
和陳、李因“問題和主義”分道揚鑣后,胡適和丁文江等人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聚集了蔣夢麟等一批有留學歐美經(jīng)歷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以此為輿論平臺對政治和時局發(fā)表觀點和看法。
受胡適影響,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羅家倫、擔任北大學生游行總指揮的傅斯年很快退出學運,回歸書齋。傅斯年留學歸國后創(chuàng)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曾代理北大校長一職,后出任臺灣大學校長。
同他的老師胡適一樣,傅斯年拒不做官,卻熱衷于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參政議政,尤其以對國民黨高層腐敗瀆職窮追猛打著稱,人稱“傅大炮”。他先后扳倒了財政部長孔祥熙、行政院院長宋子文兩員“皇親國戚”。
五四以后,蔡元培和以北大學者為核心的歐美派知識分子建立起最為緊密的聯(lián)系。當時,胡適、丁文江組建了一個“講學復議政”的半公開政治小團體——“努力社”,成員多為胡適的留美同學和英美派密友。蔡元培也是這個小團體的秘密會員。
忍不住的關懷:“清流”議政
作為一名有現(xiàn)實關懷的知識分子,蔡元培一生和政治脫不了干系。
這位光緒十八年進士出身的清末翰林,在康梁維新失敗后轉向了排滿革命,曾參與創(chuàng)辦光復會,后被孫中山任命為同盟會的區(qū)域負責人。在上海辦學時,他加入留日學生組織的秘密暗殺團,有過短暫的激進主義革命生涯。
辛亥革命后,他曾深度涉足民國初年的政治,和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wèi)等人都有密切往來,曾是南方政府北上迎袁專使團的成員之一。
1916年被任命為北大校長時,蔡元培向各北京政治團體“老實揭出不涉政界之決心”。他希望以“教育救國”為宗旨,通過整頓、振興文化教育事業(yè)達到推進社會改良、進步的目的,而避免直接卷入政治。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直系控制了北京政權。相比皖奉兩系,秀才出身的“常勝將軍”吳佩孚因個人修為在軍政界頗有清譽。尤其在五四運動前后,他先通電大總統(tǒng)徐世昌,反對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后為釋放被捕的學生請愿,一番舉動深得國人的贊許。連英美人也對他抱有好感。1924年,吳佩孚成為首個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中國人。
這讓一直期待清明政治的知識分子們開始有所期待了。
當年5月,在蔡元培的寓所,胡適召集了陶行知、梁漱溟、李大釗、湯爾和、羅文干等十位名北大同人和校外朋友,商量、討論后,于14日聯(lián)名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
這篇由胡適執(zhí)筆、蔡元培領銜簽名發(fā)表的《主張》,提出了所謂“好人政府”的政治主張:動員好人參政,從制度上對官員進行監(jiān)督,召開國會;主張各政治勢力和解,并提出裁軍、裁官、改革財政和選舉等多項措施。。
這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第一篇參政宣言,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廉能政府的期待和參與政治的熱情。
局勢一度令他們欣喜。因唐紹儀未到京赴任,宣言的簽署人、任教北大的著名法學家王寵惠代行總理一職。9月19日,在直系的權力爭斗中,作為各方都能接受的“好人”,王寵惠受命組閣,羅文干、湯爾和等人也隨即進入內(nèi)閣。時人即稱之為“好人政府”。
期間,蔡元培、胡適等一干北大知識分子幾乎充當了“院外集團”。他們定期議政、出謀劃策,一時被視作北京政界的“清流”。
王寵惠的“好人內(nèi)閣”很快就出現(xiàn)施政困難。首當其沖的是財政幾近崩潰,軍閥割據(jù)導致稅收無法保障,政府運行還需仰仗各國借款。其次是軍閥派別間的爭斗,這些手握兵權的武人根本不給予新任內(nèi)閣應有的尊重。
11月29日,一再忍耐的王寵惠請辭,歷時兩個月零六天的“好人政府”夭折,如曇花一現(xiàn)。雖在廢捐裁員、財政教育等方面并非毫無作為,但受制于政治環(huán)境,未能實踐之前其聯(lián)署的好人政治的主張。
曾入閣“好人政府”、被視作蔡元培“智囊”的湯爾和后來對胡適說:“我勸你不要談政治了罷。從前我讀你們的時評,也未嘗不覺得有點道理;及至我到了政府里面去看看,原來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們說的話,幾乎沒有一句搔著癢處的。你們說的是一個世界,我們走的又是一個世界。”
在信奉武力決定一切的軍閥、政客和職業(yè)政治家眼里,這些吃過洋面包、滿嘴“民主”等時髦名詞的書生所提出的主張是呆氣十足的。
1922年6月,在一片“恢復法統(tǒng)”的聲浪中,北洋政府大總統(tǒng)徐世昌宣布下野;同時,被強行解散長達六年的國會也有望恢復。在“和平有望”的背景下,一直主張和平解決爭端的蔡元培再次聯(lián)合社會知名人士,領銜發(fā)電給身處南方的孫中山,陳明目前有利的和平形勢,再次勸說孫氏“停止北伐,實行與非法總統(tǒng)同時下野之宣言”。
蔡元培倡議和談的舉動,遭到了孫中山的反對,更激起了南方國民黨人的強烈不滿——張繼、章太炎來電斥責蔡元培,說他“身為南人”,為北軍游說,是何肺腑,大罵他是“身事偽廷”的傀儡,“為南方之李完用”——李完用是朝鮮日治時期的親日派首領,至今仍被朝鮮和韓國視為頭號賣國賊。
在紛繁復雜的政局中,蔡元培的個人聲望、社會影響力,以及環(huán)繞在他周圍的北大系知名學者群體,也令他成為許多政治勢力企圖延攬和利用的對象。
當年春天,“研究系”的頭面人物林長民,即民國才女林微因之父,先通過羅文干間接試探蔡元培的意愿,接著幾次三番游說,最后公開向蔡提議:由他出面組織一個政治團體。
最初蔡元培以為只是讓他出面組織一幫學者專家來研究“裁軍理財”的問題,等覺察到背后有政治勢力摻合,立即擱置此事。
不死心的林長民又直接游說胡適。此時,原本發(fā)誓“20年不談政治”的胡適議政熱情高漲,他既沒答應也沒拒絕,說要找“(蔡)先生一談后再說”。蔡元培對胡適的回答是:以后再遇此事,“弟當簡單謝絕之?!?/p>
當林氏再度說起此事,胡適明確回復他道:“辦黨不是我們的事,更不是我的事?!?/p>
作為橫跨政、學兩界的人物,蔡元培的一生與政治結下不解之緣,但始終和權力保持著某種距離,對孫中山如此,對胡漢民、汪精衛(wèi)如此,對之后的蔣介石也是如此。
蔡元培對待政治和權力的態(tài)度,也深刻影響了比他小24歲的胡適。二人合作最久、相交最密,于公于私都是最有默契的人。胡適亦自視為蔡先生的“知心人”。
本為舊學出身的蔡元培,年近四十才有機會留學歐洲,但在思想上一直與時俱進,在德法留學期間一度受“無政府主義”的思想熏陶。辛亥革命之后,他堅定地轉向了改良主義。林語堂曾說:“我認為他比較真正認識西方思想。他書真正看,而思路通達。對西方思想有真認識,是不容易,否則班門弄斧,人云亦云而已?!?/p>
小他兩輪的胡適少時以庚子賠款官費生身份負笈美國,師從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大師杜威,內(nèi)心有一整套自由主義政治社會理念,而且身體力行、一以貫之。
兩人都是亦政亦學的人物,都有強烈的現(xiàn)實和社會關懷,也各有學術追求。個性、氣質(zhì)雖然不盡相同,但在思想理念、為人處事上常常不謀而合。
北洋時期,兩人一為北大校長,一為教務長,合力苦撐教育殘局;南京政府時期,從大學院委員會、上海中國公學、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到國立中央研究院,兩人共事二十余年,如張曉唯所說,“隱然成為民國知識界的主導力量”。更有意味的是,胡適先后出任蔡元培擔任過的北大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之職,被視作蔡氏精神遺產(chǎn)的守護者和繼承人。
兩面的夾擊:“進廟堂是為了他的主張”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一個形式上統(tǒng)一的中華民國成型了。
從這一年起到1930年代中期,蔡元培在南京國民政府中先是出任大學院院長,后又創(chuàng)建、主持中央研究院,一度還代理和兼任過司法部長、監(jiān)察院長等職,
在1945年國共合作期間,曾就讀于北大、此時已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文委委員的胡繩在重慶《新華日報》的一篇紀念蔡元培的文章中指出:蔡先生“進廟堂,是為了他的主張”。
此時的胡適還在上海觀望。因呼吁保障人權、批評國民黨和孫中山的“知難行易”學說,他和國民黨關系一度十分緊張,著作也被封殺。因為信任蔡氏的政治判斷,加之國難的逼近,他最終選擇“靠攏過去”,和蔣介石、南京國民政府開始了一段合作又有嫌隙的關系。
作為老同盟會員和文化知識界的領袖人物,蔡元培在國民黨內(nèi)部有著崇高的地位。1926年,他被選為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和李石曾、吳稚暉、張靜江并稱為“國民黨四大元老”,又稱“黨國四老”。
這位有黨籍的“自由人”一直黨派意識淡薄。民國元年出任教育總長之職,胡漢民就有微詞——“對于本黨老同志不肯特別提拔。”后又因主張和平解決南北問題,和孫中山有分歧,并引發(fā)南方國民黨人強烈的不滿。
也因為超越黨派的立場和姿態(tài),他得到各方政治勢力的信任。之后,他經(jīng)常受托出面調(diào)停國民黨內(nèi)部的派系矛盾,充當“救火軍”和“和事佬”。寧粵和談,對日外交內(nèi)幕、蔣氏兩次下野前的部署,都有他的身影。
新歷國民黨內(nèi)部的派系斗爭、腐敗和置國難民生不顧,他內(nèi)心的失望和不適可想而知。1930年代初,當他再次受蔣介石之托去見汪精衛(wèi),勸說他在對日問題上要強硬時,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竟一時落淚。
1932年2月,在中央研究院的一次活動中,蔡元培把心中的失望、不滿傾瀉而出。他第一個指責宋子文,說他如何少不更事,對日軍進占東北錦州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接著批評所謂“黨國第一領袖”胡漢民,在寧粵和談中如何反復無常;最后批評蔣介石,說他的專橫獨裁為古今罕有,他的政府的一切措施無不出于私心。
香港《平民日報》在1934年連載過《遼海夢回室筆記選錄》,曝光了國民黨高層政治內(nèi)幕,其中有兩則評述蔣介石與“黨國四老”的離合:說吳稚暉利用蔡元培的社會聲望和兩黨的交情,拉他助蔣壓共;蔣的兩次下野,蔡元培不愿助力,反力主他下野,令蔣的不滿和忌恨日益后蔡與宋慶齡等組建民權保障同盟,蔣派人殺蔡元培的助手楊杏佛以示警告云云。
蔡元培收藏了這份剪報,在一旁寫了批注,對其中個別事實出入做了更正又加一眉批:“于我多恕詞,而與稚暉多責備,不知何人所著?!?/p>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發(fā)后,有組織的學生游行抗議如火如荼。因為在青年學子中享有崇高威望,蔡元培被南京政府委任為處理學潮問題的“救火軍”。
一面是洶涌而來、無法遏制的學生運動,一面是對日無力、內(nèi)斗不息的腐敗政府。在左右夾擊中,蔡元培倍感處境艱難。而學潮釋放出來的暴力,連這位公認的愛國學子的庇護人也無法預料了。
12月15,北方各校南下的示威學生與南京本地學生五六百人來到中央黨部門前示威請愿,一時間群情激奮,局勢幾近失控。不久,蔡元培和陳銘樞被委派出來接見學生。令人震驚的事情發(fā)生了:蔡元培還沒說上兩句話,即被學生拖下毆打,陳銘樞也被學生用木棍猛擊頭部,當場昏厥。
當天報紙如此記載:“蔡年事已高,右臂為學生所強執(zhí),推行半里,頭部亦受擊頗重?!倍鴮W生示威團則在《告民眾書》中描述說:我們“搗毀了中央黨部的窗子,打僵了蔡陳兩個走狗”。
送醫(yī)院檢查、醫(yī)療后,蔡元培對新聞界發(fā)表談話說,他理解學生憂患國難的情緒,但對于“學風淪替”的現(xiàn)狀深表憂慮。
12月17日,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化,南京、北平、上海等地的學生數(shù)千人舉行聯(lián)合大示威,再次包圍國民黨中央黨部并將懸于大門口的黨徽、崗亭布告欄等砸毀,并綁架了門外警察及黨部職員七人;下午,又將中央日報社搗毀并放火焚燒。由此,國民政府出動大批警察及憲兵進行鎮(zhèn)壓,并在珍珠橋附近打死打傷學生三十余人,逮捕近百人,史稱“珍珠橋慘案”。
學術自由:失敗的“教育獨立”
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不到兩個月,蔡元培以中央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的身份,先后領銜提出設立大學院和試行大學區(qū)的教育改革措施。同年10月,他在南京正式就任“中國民國大學院”院長之職(以下簡稱“大學院”)。
這是身為教育家的蔡元培晚年最后一次主導的教育改革。
在北洋時期的北大校長生涯,讓他深刻體嘗到來自權力的干預,對學界事務、學術發(fā)展的破壞和阻礙?!埃駠┦嗄陙恚逃刻幱诒本└瘮】諝庵?,受其他各部之熏染,長部者有不知學術教育為何物,而專騖營私植黨之人,聲應氣求,積漸腐化,遂使教育部名詞與腐化官僚亦為密切之聯(lián)想?!?/p>
蔡元培推行的這一套大學院制改革,參考了法國的教育行政制度:它把全國劃分為若干個大學區(qū),一般以省為單位;每個大學區(qū)都有作為該區(qū)教育學術中心的大學。其大學校長綜理區(qū)內(nèi)全部教育行政。以大學區(qū)為行政單位,取代各省、地方的教育廳、局,這樣,由從事教育的學者直接管理地方教育,排除了政治官員插手學界的弊端。
為了確保教育得以獨立,當年12月,他和孫中山之子孫科聯(lián)名向國民政府提出《教育經(jīng)費獨立案》,擬請將教育經(jīng)費劃歸教育機構獨立收取、保管、使用,和政府軍政經(jīng)費完全劃分,實行預算公開。議案在國民政府第十六次會議上獲得通過。然而,幾個月后,隨著“財政統(tǒng)一”措施的推定,教育經(jīng)費問題陷入“有待討論”的境地。
1928年,歷時一年的大學區(qū)制試驗以失敗告終——后人曾對蔡元培晚年的教育改革失敗進行總結,認為原因有:模仿失當,變更太驟;政治不穩(wěn),基礎未固;經(jīng)費不足;過于偏重大學教育,而對基礎教育重視不足,以至于中小學教員成為反對大學區(qū)制最激烈的群體……
蔡元培自己后來談到大學院問題時也說:“當時國民政府方以全力應付軍事,對于教育事業(yè),尚無具體計劃?!币荒曛?,蔣介石的軍事行動大體結束,蔡元培的改革試驗也處于艱難狀態(tài)。當南京政府進入正規(guī)運轉,教育部的獨立時代也隨即終止。
堅辭南京政府的學政最高官職后,蔡元培離開南京遷居上海。他把晚年的全部心血都傾注在籌建和完善國立中央研究院(“中研院”)上。
在他的主持下,短短數(shù)年間,這一全國最高學術研究機構迅速形成了一定的學術規(guī)模,建立起一套學術管理和評議制度,聚攏了一批國內(nèi)一流的科技、學術精英,極一時之選。先后建立物理、化學、天文、氣象、動植物、歷史語言等十個研究所,分布南京、上海、北平等地。據(jù)1931年的統(tǒng)計,有專職研究人員170人,其中研究員50人。擔任各研究所所長的,均為在各學科領域具有高深造詣的科學家和學者。
應老校長之聘,傅斯年也把他在中山大學創(chuàng)辦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整體并入“中研院”,并聚集陳寅恪、趙元任、李濟等一批頂尖學者。自此,新文化運動大力鼓吹的“賽先生”終于在這個東方古國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場所。
成立數(shù)年,“中研院”在天文、氣象、地質(zhì)和考古領域均取得了可觀的成績。包括對河南安陽小屯殷墟遺址的發(fā)掘,南京紫金山天文臺的建立,以及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地層結構和礦物資源的調(diào)查。
1949年,除傅斯年領頭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隨蔣介石政府南渡臺灣,“中研院”共有六十多名院士和大部分學者選擇留在大陸,構成新政權的主要科研力量。
在群英薈萃的“中研院”,蔡元培再一次起了領袖群倫的作用。他延續(xù)了在北大時倡導的“學術至上,兼容并包”精神,只問學術造詣,不問學派門戶和政治傾向。
“中研院”第一屆院士、著名地質(zhì)學家翁文灝后來回憶說:“他自身則因德高素孚,人心悅服,天然成為全院的中心”,總干事、所長和干部人員均能行其應有職權、發(fā)揮所長。對于學術研究,“更充分尊重各學者的意見,使其自行發(fā)揚,以尋求真理?!币虼朔N種,“中研院”雖然經(jīng)費不甚多,卻能短時期內(nèi)取得若干引起世界學者注目的成績。
在蔡元培的庇護下,“中研院”成為一個有相當獨立性的“學術自由王國”??傓k事處設在南京,但上海實為“中研院”的重鎮(zhèn)所在。物理、化學、工程、地質(zhì)四大研究所,以及社會科學研究所的經(jīng)濟組、社會組都在上海。身為院長的蔡元培也在上海主持大局。
1930年初,蔣介石、戴季陶在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上嚴令中央研究院在滬各機構限期一律遷往南京。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此乃“政府中人借研究院來報復蔡先生不合作的態(tài)度”。他為此特意去蔡元培家拜訪,“勸他不要輕易放棄,須力爭學術團體的獨立”。
1937年,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蔡元培親自組織、指揮理、化、工三個研究所向內(nèi)地撤退。在丁西林的陪同下,他隨后乘一艘國外郵輪離開上海,本想取道香港輾轉前往重慶,與傅斯年、朱家驊等“中研院”骨干們會合。因年高體力不支,滯留香港調(diào)養(yǎng)。他化名“周子余”,隱居跑馬地的崇正會館。
在香港期間,他組織并主持了“中研院”自上海、南京淪陷以來的首次院務會議,總干事朱家驊和李四光、竺可楨、傅斯年、陶孟和等十位所長如期赴約。
1940年3月5日,74歲的蔡元培在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病逝。消息公布后,香港共有5000人到場致祭。蔣介石從重慶、毛澤東從延安發(fā)來唁電。毛澤東稱贊這位曾指教他有關學術和人生問題的師者——“學界泰斗,人世楷?!?。
精神遺產(chǎn):一幅未完成的肖像
蔡元培病逝香港時,胡適身在美國,正忙著從東海岸到西海岸進行馬拉松式的游說、演講,為中國抗戰(zhàn)爭取美方的支持和援助。國難當頭,他最終接受蔣介石的“戰(zhàn)時征調(diào)”,出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一職。
1958年,旅美許久的胡適返臺,出任“中研院”院長,和蔣介石繼續(xù)彼此容忍合作又對立的關系。在人生最后十年里,他每次訪臺,必在各種公開場合高調(diào)談及蔡元培其人其事,極力宣揚他所代表的北大精神和精神遺產(chǎn)。每年蔡先生誕辰紀念日,他都親自出面主持紀念活動,發(fā)表演說,贊美蔡氏風范。
1952年底,在臺灣北大同學會的一次歡迎會上,他感慨地總結蔡先生的思想遺產(chǎn):“一是自由思想,二是學術平等?!痹谝淮螐V播演講中,他再度指出“蔡孑民留下的北大精神與校風仍然存在”,并繼續(xù)發(fā)揮著某種“抗生素”的作用。
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中研院”的蔡元培館主持第五次院士會議。下午5時,他繼續(xù)主持院士酒會,并且致辭。
院士李濟在發(fā)言中對胡適和“中研院”做了一些尖銳批評。胡適有點情緒激動。他連說幾個“很好”,然后說到了有關容忍與自由的話題,他變得越來越激動。
傍晚6時半,酒會結束。一些人上去與胡適握手話別。他忽然面色蒼白,搖晃了一下,仰身向后倒下。和他那位默契相交二十多年的上司、搭檔和知己一樣,胡適倒在了“中研院”院長這樣一個清譽甚高的位子上。
當晚,蔣介石在日記里寫道:“聞胡適心臟病暴卒?!币恢馨牒笥肿酚浺还P——“胡適之死,在革命事業(yè)與民族復興的建國思想言, 乃除了障礙也?!?/p>
(參考書目:《蔡元培教育論著選》,蔡元培著 ;《蔡元培傳》《蔡元培與胡適》,張曉唯著;《胡適口述自傳》,唐德剛譯注;《羅家倫與五四運動》,《文史天地》第160期;《中研院那些人與事》,岳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