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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大均《廣東新語》的詩性精神與文化寄托

        2016-12-19 11:21:42
        關(guān)鍵詞:文化

        左 鵬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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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大均《廣東新語》的詩性精神與文化寄托

        左 鵬 軍

        生活于明清交替、政治動蕩之際的嶺南人屈大均窮二十年精力于晚年完成的《廣東新語》,不僅是一部關(guān)于廣東文化風(fēng)俗名物的空前、全面、詳實的百科全書式著作,而且表現(xiàn)出濃重的詩性精神和文化寄托。詩性精神使該書獲得了鮮明的個性色彩,成為作者個人心靈史的一部分;文化寄托則使該書獲得了濃郁的世變感慨和時代印記。二者的互補與融通、相生與輝映,共同造就了《廣東新語》獨特的人文意蘊和學(xué)術(shù)價值,從而使之獲得了不可替代的文化史價值,成為嶺南歷代史志著作的典范。

        屈大均 《廣東新語》 詩性精神 文化寄托 明清之際

        生活于明清交替、政治動蕩之際的嶺南人屈大均,一生目睹了清兵南下廣東、占領(lǐng)廣州城及由此發(fā)生的一切,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嶺南益發(fā)一往情深;而且在腥風(fēng)血雨中對廣東文化的諸多方面產(chǎn)生了更加深摯的感情,具有更加獨特而深切的體會。作為一位創(chuàng)作了六千七百多首詩、三百多首詞的高產(chǎn)詩人,屈大均從多個方面表現(xiàn)了廣東的風(fēng)土人情、歷史事件、杰出人物,從而展現(xiàn)了一幅廣東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和多彩面貌。屈大均窮二十年之精力,終于在晚年完成了兼具史志價值和詩性精神的廣東文化巨著《廣東新語》,不僅具有特別重要的文化史地位,而且產(chǎn)生了特別深遠的歷史影響。同樣完成于晚年的《廣東文選》,選輯自漢代至明代廣東重要人物的詩文作品為一編,是屈大均晚年完成的又一項重大學(xué)術(shù)工作,寄托了編選者傳承與弘揚廣東文化的深遠用意??梢哉J為,屈大均是對廣東文化如此用心、勤勉一生、著述甚豐、并產(chǎn)生了重大歷史影響的第一人。屈大均對廣東文化研究作出的這種開創(chuàng)性貢獻不僅超邁前人,而且后來者中亦罕有其比。

        據(jù)鄔慶時《屈大均年譜》所載,《廣東新語》于明永歷三十二年、清康熙十七年(即公元1678)成書,時屈大均已四十九歲。是譜于本年下記曰:“先生撰《廣東新語》二十八卷成。先生自刻所著書皆無年分,第一行序字,第二行姓名,第三行序文,殆以避署新朝年號也。”*鄔慶時:《屈大均年譜》,第151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不僅《廣東新語》一書有意避免使用清朝年號,而且屈氏的所有著作皆如此。這一重要細節(jié)反映了屈大均堅定的文化操守和濃重的遺民情懷。

        對于《廣東新語》的價值,屈大均本人也表現(xiàn)得非常自信。他在此書《自序》中說:“《國語》為《春秋》外傳,《世說》為《晉書》外史,是書則廣東之外志也。不出乎廣東之內(nèi),而有以見夫廣東之外。雖廣東之外志,而廣大精微,可以范圍天下而不過。知言之君子,必不徒以為可補交廣春秋與南裔異物志之闕也?!?(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首,第1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稄V東新語》是一部空前絕后、具有百科全書性質(zhì)的、關(guān)于廣東的史志筆記著作,這一點已成為公論;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書蘊含的濃重情感、鄉(xiāng)邦情懷和時代感慨。這種詩性精神和文化寄托不僅是作者冒著巨大政治風(fēng)險,經(jīng)過精心準(zhǔn)備的有意為之,而且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其獨立思想、自由意志、反抗精神、遺民意識的學(xué)術(shù)化表達。

        在《廣東新語》中,作者經(jīng)常在比較客觀地記錄廣東風(fēng)物或人物之余,在字里行間或結(jié)尾處發(fā)表評論或表達感慨。從文體習(xí)慣上說,筆記這種文體是相當(dāng)自由的,很少有硬性的約束和刻板的規(guī)矩,這種文體特點實際上為屈大均提供了廣闊的寫作空間。因此,將作者喜歡的各種內(nèi)容寫入筆記之中,并不能算是違反筆記的文體習(xí)慣。恰恰是這種具有強烈主觀情感和價值判斷的成分使《廣東新語》具有了不同于普通史志筆記著作的特殊性質(zhì)、思想深度,也使之打上了作者思想意識與行事態(tài)度的烙印。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在關(guān)于藝術(shù)人文的諸語中,由于內(nèi)容的相近或情感上的相通,屈大均有意識地借以表達心中根深蒂固的詩性精神、嶺南情懷、主觀評價和興亡感慨。作者這樣處理,除了由于內(nèi)容上的相近相通、比較容易自然地生發(fā)議論、抒發(fā)感慨之外,更多的是出于作者明晰的主觀意志的有意為之。

        《廣東新語》卷十二《詩語》“詩始楊孚”條云:“漢和帝時,南海楊孚字孝先,其為《南裔異物贊》,亦詩之流也。然則廣東之詩,其始于孚乎!而孝惠時,南海人張買侍游苑池,鼓棹為粵謳,時切諷諫。晉時,高州馮融汲引文華士與為詩歌。梁曲江侯安都為五言詩,聲情清靡,數(shù)招聚文士,如陰鏗、張正見之流,命以詩賦,第其高下,以差次賞賜之。此皆開吾粵風(fēng)雅之先者。至張子壽而詩乃沛然矣?!?②③④ (清)屈大均:《廣東新語》,第345,345—346,346,348頁。通過廣東詩歌始于東漢楊孚的追尋,表達的是廣東文化源遠流長、廣東詩歌淵源有自的價值觀念,體現(xiàn)的是嶺南文化源遠流長的自詡自信。又如同卷“曲江詩”條:“東粵詩盛于張曲江公。公為有唐人物第一,詩亦冠絕一時。玄宗嘗稱為文場元帥,謂公所作,自有唐名公皆弗如,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云。而公為人虛公樂善,亦往往推重詩人。為荊州時,辟孟浩然置幕府,又嘗寄羅衣一事與太白,故太白有答公寄羅衣及五月五日見贈詩。而王摩詰有‘終身思舊恩’之句。浩然則有陪公游宴諸篇。三子者,皆唐詩人第一流,他人鮮知羅致,獨公與之相得。使玄宗終行公之道,不為小人讒間,則公之推誠薦引,以為國家經(jīng)綸之用者,又豈惟詩人而已哉?劍閣蒙塵,始潸然追念。噫嘻,亦已晚矣!少陵云: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蓋謂公也。丘文莊言:自公生后,五嶺以南,山川燁燁有光氣。信哉!”②充分肯定張九齡在嶺南詩歌史上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認為他的出現(xiàn)不僅使廣東詩歌走向了繁盛時期,甚至連嶺南的山川也因為有了張九齡而變得明亮起來;而且表達了一種深深的遺憾和對張九齡的同情:假若唐玄宗能夠充分信任和任用張九齡,使之有為國家大業(yè)盡心盡力的機會,那么張氏對唐王朝的貢獻又豈僅為一個詩人而已?由此反映出張九齡一生經(jīng)歷與事業(yè)的幸運與不幸,且其個人命運與唐王朝的興衰又如此地密切相關(guān)。這一見識顯然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感受,較其他對張九齡的評價要深刻許多,也更具有啟發(fā)思考、引人深思的價值。

        又如卷十二《詩語》“陳琴軒”條云:“東莞陳琴軒先生璉,當(dāng)永歷初,鋪張國家威德,為平安南、巡狩、平羌三頌,及鐃歌鼓吹曲十二篇以獻。上大嘉悅,即以滁州守超擢西蜀憲使。文人之遇,視漢相如有過焉?!雹蹖㈥惌I因上書皇帝而得破格拔擢的命運與司馬相如相聯(lián)系,雖極簡潔,卻寄予了作者頗深的感慨。同卷“白沙詩”條有云:“粵人以詩為詩,自曲江始;以道為詩,自白沙始。白沙之言曰:‘詩之工,詩之衰也。率吾性情盎然出之,匹夫匹婦,胸中自有全經(jīng)。此風(fēng)雅之淵源也。彼用之而小,此用之而大。存乎人,天道不言,四時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詩之妙用?’此白沙詩之教也。甘泉嘗撰白沙詩教以惠學(xué)者。然學(xué)白沙者難為功,學(xué)曲江者易為力。曲江以人,而白沙以天。詩至于天,嗚呼至矣!”④用“以道為詩”“詩至于天”來表彰陳白沙詩歌的獨特價值和杰出貢獻,這在屈氏評價其他詩人的時候還沒有見過。在歷代廣東詩人中,屈大均將最高評價給予了陳獻章及其詩,可見對白沙人品與詩品的欽敬之情。又同卷“鄺湛若詩”條寫道:“湛若南海人,名露,少工諸體書。督學(xué)使者以恭寬信敏惠題校士。湛若五比為文,以真、行、篆、隸、八分五體書之。使者黜置五等,湛若大笑棄去??v游吳楚燕趙之間,賦詩數(shù)百章,才名大起。歲戊子,以薦得擢中書舍人。庚寅,奉使還廣州,會敵兵至,與諸將戮心死守。凡十閱月城陷。幅巾抱琴將出,騎以白刃擬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戲耶?’騎亦失笑。徐還所居海雪堂,環(huán)列古奇器圖書于左右,嘯歌以待騎入,竟為所害。為人好恢諧大言,汪洋自恣,以寫牢騷不平之志。或時清談緩態(tài),效東晉人風(fēng)旨,所至輒傾一座。至為詩,則憂天憫人,主文譎諫,若七哀述征之篇,雖小雅之怨誹,離騷之中愛,無以尚之。其《當(dāng)事君行》云:‘不啞吞炭漆為厲,殿屎入梁,匍匐入廁。更音易貌心苦悲,良友斷腸,妻不與知。百年意氣生命促,不斬君衣,何能瞑目。主仇未報白日逋,亮為國士,安得完膚。身無完膚仇未報,斬衣流血徒草草。褫仇之魄,以愧二心。臣命不如,臣心已窮。’蓋可以見其志矣。子鴻,字劇孟,亦負不羈之才,年二十余,能詩及擊劍。先時丙戌之變,率北山義旅千余,戰(zhàn)敵于廣州東郊死之,得贈錦衣千戶。父子皆烈士也。而世徒以為風(fēng)流曠達詩人也。噫!”*②③④ (清)屈大均:《廣東新語》,第350—351,23—24,35,105頁。重點顯然不在評價鄺露之詩,而在強調(diào)鄺氏父子面對生死選擇時的烈士性格、不屈精神、大丈夫氣概。而在世變鼎革之際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性格和精神不僅極為難得、至為珍貴,而且與屈大均本人的個性特點和精神追求若合符契。這也許就是屈大均對鄺露父子英雄人格產(chǎn)生強烈共鳴的深層原因。

        假如說關(guān)于藝術(shù)人文的篇什多與世事史實、人情風(fēng)物密切相關(guān),在其中加入若干主觀評價,生發(fā)一些議論,還不至顯得突兀;那么,在關(guān)于山川自然的諸語中作者同樣不惜筆墨、甚至不惜影響文章的整飭與自然,仍然加入了一些表達強烈主觀情感和明確價值判斷的內(nèi)容,便更值得注意了。這是更有深意的部分,也是屈大均《廣東新語》詩性精神和文化寄托更充分的表現(xiàn)形式。作者寫作技巧之高妙、情感寄托之強烈,從中也得到集中反映。

        《廣東新語》卷一《天語》“瘴”條云:“嶺南之地,愆陽所積,暑濕所居,蟲蟲之氣,每苦蘊隆而不行。其近山者多燥,近海者多濕。海氣升而為陽,山氣降而為陰。陰嘗溢而陽嘗宣,以故一歲之中,風(fēng)雨燠寒,罕應(yīng)其候。其蒸變而為瘴也,非煙非霧,蓬蓬勃勃。又多起于水間,與山風(fēng)相合。草萊沴氣所郁結(jié),恒如宿火不散,溽熏中人。其候多與暑癥類而絕貌傷寒,所謂陽淫熱疾也。故入粵者,飲食起居之際,不可以不慎……今之嶺南,地之瘴亦已微薄矣。獨人心之蠱未除耳。犀、象、珠璣、金玉,心之蠱也;沉、速、多羅絨、雨緞,心之蠱也。客游于斯者,其亦以清廉之藥治之,毋徒自蠱以蠱其子孫可乎?”②在對“瘴”這種自然現(xiàn)象進行比較客觀的解釋后,有意引申出對“心之蠱”的議論,已經(jīng)明顯超出了解釋這種自然現(xiàn)象的范圍,也并非必然寫到的內(nèi)容,顯然有針砭、譏諷明清之際嶺南人心和士風(fēng)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正在走向衰敗的深遠用意。卷二《地語》“厓門”條云:“厓門,在新會南,與湯瓶山對峙若天闕,故曰厓門。自廣州視之,厓門西而虎門東。西為西江之所出,東為東北二江之所出。蓋天所以分三江之勢,而為南海之咽喉者也。宋末陸丞相、張?zhí)?,以為天險可據(jù),奉幼帝居之。連黃鵠、白鷂諸艦萬余,而沉鐵碇于江。時竄勢盡,卒致君臣同溺,從之者十余萬人。波濤之下,有神華在焉。山北有一奇石,書‘鎮(zhèn)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于此’十二字,御史徐瑁惡之,命削去,改書‘宋丞相陸秀夫死于此’九字。白沙先生謂當(dāng)書‘宋丞相陸秀夫負帝沉此石下’,瑁不能從。光祿郭棐謂,如白沙者,則君臣忠節(jié)胥備,其有關(guān)于世教更大。而予則欲書‘大宋君臣正命于此’,凡八字,未知有當(dāng)于書法否?”③對于厓門巨石上所書何字、當(dāng)書何字不厭其煩的辨析,顯然有評價宋代滅亡經(jīng)驗教訓(xùn)的深意寓于其中,作者對漢族正統(tǒng)的懷念和遺民精神也由此得到相當(dāng)充分的體現(xiàn)。卷三《山語》“官富山”條云:“官富山,在新安急水門東,佛堂門西。宋景炎中,御舟駐其下,建有行宮。其前為大奚山,林木蔽天,人跡罕至,多宋忠臣義士所葬。又其前有山曰梅蔚,亦有行宮。其西為大虎頭門,張?zhí)痉畹郾P闵郊创?。秀山之東,有山在赤灣之前,為零丁山,其內(nèi)洋曰小零丁洋,外洋曰大零丁洋。文丞相詩所云‘零丁洋里嘆零丁’是也。小零丁洋有二石,一烏一白,對峙中流,高可百余仞。當(dāng)時以為行朝雙闕,今漁人稱曰雙箸,其海門則曰雙箸門。此皆亡國遺跡也。嗟夫!大命已去,即一洲一島之微,天亦不肯以與殘華,使之暫為根本,浩浩滄波,必盡委君臣于魚腹之中而后已。天之所以厚其慘毒于宋,抑何甚也!白沙嘗作哀歌于厓門,其詩曰:‘義盡君臣俱死節(jié)’,感之深矣!”④此段文字,與其說是在記述官富山,還不如說是借此而生發(fā)關(guān)于宋朝滅亡、君臣死節(jié)的議論??梢?,宋元之際的厓山之戰(zhàn)、南宋王朝的滅亡對屈大均產(chǎn)生了多么深刻的影響,以至于成為他遺民思想、文化寄托的一個核心內(nèi)容。字里行間,沉重的興亡感慨、成敗評價也已如此明顯地寄予其中。

        對于自己特別看重的著作,屈大均并不吝惜筆墨特別進行介紹評說,或引自己的詩句以為申說的證明,這也是《廣東新語》詩性精神與文化寄托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這樣處理,并非出于一般意義上的自我表揚或自我吹噓,而通常是懷有深刻的思想憂患、文化危機感:恐怕由于世道與人心的變遷使自己的著作湮沒無聞、擔(dān)心后人不能正確理解,而予以特別表彰,以引起人們的注意或重視。

        屈大均對自己所編《廣東文集》的著意介紹就是最好的例子。據(jù)鄔慶時《屈大均年譜》,康熙二十五年(1686),時屈大均五十七歲,本年下記云:“劉茂溶、陳肇昌助先生纂修《廣東文集》三百余卷,后以卷帙浩繁,拔其尤者為《廣東文選》四十卷。”*⑤⑥ 鄔慶時:《屈大均年譜》,第214頁。又云:“《禁書總目》《違礙書目》著錄《廣東文集》,屈大均選。而無《廣東文選》。然《文集》未刻,刻者《文選》,故宮印《文獻叢編》第九、第十、第十一期載有乾隆四十二年湖廣總督三寶《查繳違礙書籍單》有《廣東文集》一部,刊本。云:‘是書屈大均選,匯錄粵人著作,自唐迄明季,依類編分,共四十卷。內(nèi)明季人詩多感慨?!扑氖?,是即《文選》,而非《文集》也?!雹萦挚滴醵?1687),屈大均五十八歲,本年下記云:“十月纂《廣東文選》成,劉茂溶助刻之。時居于廣州城南木排頭珠江義學(xué)樓上,時人稱之曰文選樓?!雹蕖稄V東新語》卷十七《宮語》“文選樓”條記曰:“廣州外城之南,有珠江義學(xué),其西一樓,予居之,以撰《廣東文選》,里人因名之曰‘文選樓’,為詩有曰:‘自今南與北,文選有雙樓’。”⑦從屈大均的寫作態(tài)度來看,此說當(dāng)可信。因此可知,屈大均計劃編輯的《廣東文集》由于卷帙浩繁未能完成,當(dāng)然也就沒有刊行。根據(jù)同樣的觀念和標(biāo)準(zhǔn)選編而成的《廣東文選》,則可以看作屈大均晚年完成的另一項表現(xiàn)了濃重廣東情結(jié)與鄉(xiāng)邦情懷的重要著作。

        《廣東新語》卷十一《文語》即以“廣東文集”條弁首,中有云:“予嘗撰《廣東文集》,其序云……自洪武迄今,為年三百,文之盛極矣。極而無以會之,使與漢唐以來諸書,其遠而為王范、黃恭之所紀述,近而為泰泉、夢菊之所編摩者,悉淪于草莽。文獻無稽,斯非后死者之所大懼乎?嗟夫!廣東雖一國乎,求文于人,人或不足于文;求人于文,文則有余于人矣。博取而約之,撰為一書,名之曰《廣東文集》,使天下人得見嶺海之盛于其文,文存而其人因以存,以與《廣東通志》相表里,豈非一國人文之大觀乎哉?嗟夫!一國之人文,天下之人文也。知天下于一國,知一國于一人。此一人者,其出則必如文獻,處則必如文恭者也。典型既往,后學(xué)無師。吾安得不為斯文之緒有深慮乎……嗟夫!廣東自漢至明千有余年,名卿巨公之輩出,醇儒逸士之蟬連,操觚染翰,多有存書。其或入告之嘉謨,或談道之粹論;或高文典冊,紀載功勛;或短章數(shù)行,昭彰懿行。其義皆系于人倫,其事多裨乎國史。作者深衷,鬼神可質(zhì),豈可掛一漏十,令其泯沒無傳?將一邦人物之盛,著作之宏多,反不如珰珠翠羽,犀象珊瑚,水沉伽南諸珍怪,猶能盡見于世,是豈有志好古敏求者之所忍乎……嗟夫!廣東者,吾之鄉(xiāng)也。一桑梓且猶恭敬,況于文章之美乎?文者道之顯者也,恭敬其文,所以恭敬其道。道在于吾鄉(xiāng)之人,吾得由其文而見之,以為尚友之資,以為畜德之本,豈非吾之所以為學(xué)者乎?其不能一一鏤版以傳,則以貧也,有所待于有力者也。然予將終身以之,若愚公之徙太行,精衛(wèi)之填東海,不以其力之不足而中輟也。知者鑒諸!”*(清)屈大均:《廣東新語》,第316—320頁。作者在這里甚至已經(jīng)不顧筆記的文體習(xí)慣,一改《廣東新語》一書簡潔質(zhì)實、要言不煩的文風(fēng),不厭其詳?shù)亟榻B這部信今傳后的《廣東文集》,通過為廣東存一代文獻而傳承漢族正統(tǒng)文化精神的思想用意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甚至表現(xiàn)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壯。

        在屈大均看來,廣東這塊漢族文化的最后棲居地,嶺南這塊最晚被滿清占領(lǐng)的漢族江山,是最有可能保留一些漢族文化痕跡、存有一點漢族文化傳統(tǒng)的所在。當(dāng)廣大的中原地區(qū)早已被征服,早已成為異族統(tǒng)治的天下的時候,他的多種想法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就是通過對廣東文獻、人物、文學(xué)、歷史、山川的記載和表彰,來彰顯這片土地上仍然可能遺存的漢族文化傳統(tǒng)。因此,屈大均晚年關(guān)于廣東文獻的整理、研究和著述,與其說是一種純粹的學(xué)術(shù)行為,不如說是一種具有政治意味、文化寄托含義的思想活動。他實際上是在以一種比較隱晦的方式、可能的途徑也是更長久的方式傳承著正在滅亡中的漢族文化,是在以一種不得已的途徑護持著已經(jīng)被異族征服了的漢族正統(tǒng)。這既是遠在嶺南的屈大均如此深切地認同儒家文化的根源所在,也是屈大均遺民文化精神的集中表現(xiàn)。

        總之,屈大均以明清世變之際的真切的興亡感慨、深厚的學(xué)術(shù)根柢、杰出的文學(xué)才華、不屈的反抗精神為基礎(chǔ),在《廣東新語》中一再表現(xiàn)的這種詩性精神和文化寄托,具有震古爍今的思想力量和詩性魅力。從精神氣質(zhì)和思想內(nèi)涵上看,不僅與屈原在《橘頌》《離騷》等詩篇中表現(xiàn)的壹志南國、獨立不遷、傷時憂國、悲天憫人的精神若合符契,而且與司馬遷在發(fā)憤而作的《史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的詩性精神和理想人格追求息息相通。可以認為,《廣東新語》透露的這種詩性精神、文化寄托和理想追求,使之超越了一般的史志、筆記著作,從而獲得了其他史志筆記著作無法企及的思想文化意義。

        【責(zé)任編輯:趙小華】

        2016-05-18

        I209.9

        A

        1000-5455(2016)05-0157-06

        左鵬軍,吉林梅河口人,文學(xué)博士。廣東省高等學(xué)校珠江學(xué)者特聘教授,華南師范大學(xué)國際文化學(xué)院/嶺南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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