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習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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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一個被高估的詩人
史習斌
建筑學家、詩人、作家、才女、美女……林徽因三個字總是與諸多稱呼和身份相關聯(lián)。不同的圈子甚至大眾對這一人物的關注似乎從未間斷,而近些年來的這種關注又蕩起了一個不小的高潮。
截至2016年1月28日,在中國知網(wǎng),以“篇名”為“林徽因”進行檢索,共可返回570條之多的文獻記錄,近5年來每年都以30-50篇的數(shù)量在增長。據(jù)張立群在《“林徽因傳”的現(xiàn)狀考察》中的統(tǒng)計,截至2015年3月,各種各樣的林徽因傳已多達24部,近5年來增長尤其迅猛。這些文章和傳記(尤其是在學術之外的部分)在“林徽因”之前所加的描述,早已超出了胡適“中國一代才女”和蕭乾“一代才女”的帶有某種時代特定性和集體代表性的定語。稱林徽因為“才女”、“美麗才女”、“美女作家”、“佳人”者似乎已顯得不夠“分量”了,“曠世才女”、“絕代才女”、“傾城才女”、“一世傾城”的說法屢屢可見,還有人非得用“民國第一美女”、“第一才女”來宣示其美貌與才華相對于同時代女性的不可比性。關于她的文學地位,稱其“杰出女詩人”者有之,稱其“大家”者有之;關于她的公眾形象,有人稱其為“奇女子”,有人直接封其為“女神”;而關于她的情感歷程自是言必稱“佳話”,關于她的人生歷程自是離不開“傳奇”二字。
不僅如此,大概因為林徽因的著作已進入了公共版權的緣故,這些年各種林徽因的文集也出現(xiàn)了井噴,很多連編選者的姓名都沒有勇氣印上封面(估計他們一定在背后數(shù)錢發(fā)笑),甚至連失收問題非常嚴重的很不全的《林徽因全集》也出現(xiàn)了,紙張粗糙,錯別字多多,但仍然有不少看熱鬧的圈外跟風讀者網(wǎng)購,還不忘送上“質(zhì)量上乘”、“棒棒噠”之類廉價的“好評”。
當然,在學術界關于林徽因的研究中,嚴肅的學者也不少,有見地的研究成果也很多,傳記、文集如此,論文亦然,但在圈外的沸騰和圈內(nèi)的浮躁的雙重包圍之下,嚴謹?shù)膶W術研究很容易被淹沒,顯得比煙花還要寂寞。
以建筑學為主業(yè)、兼及文學的林徽因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華和靈性是任何人也抹殺不了的。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雖不足以用專章專節(jié)來書寫(獨享一節(jié)也是一種高估),但也一定是一個絕對不能遺漏的作家,甚至應該給予較大的篇幅來介紹和評價,將性別這一要素納入考察視野時尤應如此。
拋開文學史的歷史書寫維度,純粹就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就而言,林徽因的詩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首先在于林徽因?qū)υ姼枰魳沸缘膹娀W鳛槭苄熘灸Φ扔绊懙男略略娕稍娙?,林徽因的詩歌在分行、分?jié)、押韻等方面自然是很講究的,尤其是押韻這一原則,幾乎貫穿林徽因詩歌創(chuàng)作的始終。句的勻稱、節(jié)的均衡、押韻的使用及變化,加上反復的修辭,疊句、復沓等藝術手法,使得林徽因的詩歌具有很強的音樂性,易于吟誦,《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那一晚》《別丟掉》《深夜里聽到樂聲》等都是代表。
其次,林徽因?qū)λ查g靈感的捕捉和詩意呈現(xiàn)無疑是十分出色的。如《笑》一詩,為了展現(xiàn)笑容的逼真風采,讓眼睛、口唇、漩渦(酒窩?)、貝齒、鬈發(fā)、耳朵、心窩一一出場并做了恰到好處的調(diào)度,“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風的輕歌。”“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备小渡钚Α芬辉姡瑢⑻鸲畹男Ρ扔鞒伞耙淮淮髦椤?,“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zhuǎn)動”,有形有色,聲情并茂。此外,無論是《靜坐》一詩中窗前獨飲者那一幅淡淡的閑適的寫意,還是《對殘枝》一詩中那一幅關上窗子面向凋殘的梅花訴說哀愁的特寫,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種將瞬間形象或感情成功融入詩意的難得的才華。
再者,林徽因的一些詩作中所營構出來的柔軟、溫婉確能給人一種溫柔的撫摸?!赌闶侨碎g的四月天》,意境和諧,用諸多習見的意象將抽象虛幻的時間形象化、可感化,詩情的回環(huán)往復中充滿愛與生命的禮贊。《蓮燈》中那個命運途程里“美麗美麗的夢”,《微光》中在雪夜的小屋“靜守住這微光”的希望,都能給人一種寄托和歸宿感。
最后,輕靈,超脫,親近自然,遠離人間煙火味,成為林徽因詩作的一個顯在特征,也是其較為明顯的風格。《那一晚》的花兒一般生動的愛的隱喻,《憶》的年終甜蜜的回憶,《別丟掉》的山谷中回音般的純真與熱情,《深夜里聽到樂聲》的那種夢中應和的強烈渴望,都顯得浪漫、唯美而又真實。即便如《憂郁》《對殘枝》等病中之作,那些隱藏的憂郁和悲戚也是超越生活實際的,讓人頓生感應、心生憐憫。林徽因的詩最大限度地壓縮了匍匐大地的艱難沉重,而將飛翔的自由輕靈與飄逸超脫發(fā)揮到了一個令人愉悅而又無墜落危險的合適高度。
雖然林徽因是一個富有才華的女詩人,其詩歌風格明顯,可讀性強,喜歡者眾,但她的局限也是明顯的。眾所周知,文學只是林徽因的“副業(yè)”,如此,她“主動創(chuàng)作”的欲望、激情和持續(xù)性勢必受到影響,無論是情感還是思想,“必得覺得迫切需要表現(xiàn)時才把它傳達出來”(蕭乾語),這就造成了林詩太過于實,近于心靈的自然主義式的描寫,藝術創(chuàng)造性不夠;林徽因雖然也遭受過戰(zhàn)亂之苦,但和社會底層所過的真正的水深火熱的生活還是有相當?shù)木嚯x,她的家世和身份尚能為其提供生活條件的保障,表現(xiàn)在文學上既是林詩的情調(diào)太過小資,“她筆下的人物總不出社會上層的圈子”(卞之琳語),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作品表現(xiàn)的深廣度,因而也缺乏現(xiàn)實沖擊力;最直接也最重要的是,林徽因詩歌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太少,經(jīng)典也有限,她是名家不假,而六十多首詩歌不足以支撐其作為大家的美譽,不僅作為詩人是如此,作為作家,六十多首詩歌、十篇左右的散文、六篇短篇小說和一部未完成的戲劇,似乎很難支撐起其時下所獲得的如此巨大的文學聲譽。
再次重申,林徽因當然是有文學才華和藝術靈性的,她將文學作為第二職業(yè),稍一認真,一不小心便達到甚至超過了不少專門從事文學寫作的人的水平,加之又是一個女性作家,林徽因在那個時代就顯得更加突出了。當文學進入消費時代,甚至是看熱鬧的泛消費時代,林徽因身上附著的諸多非文學性因素便一下子進入了公眾視野:她的任段祺瑞政府司法總長的父親林長民,她的作為維新派領袖的公公梁啟超,她的優(yōu)厚的家世,她的姣好的容貌,她的優(yōu)雅的氣質(zhì),她與建筑學家梁思成、詩人徐志摩和哲學家金岳霖的“情史”等等,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凡此種種,不僅在文學圈子里傳播,更是通過影視、八卦等渠道“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無聊者茶余飯后的談資,理想者追尋想象的標準。何況在文學史上,詩人文本和詩歌文本相互促進而傳播廣泛的例子本來就不少,非文學性因素所起的作用絕對不可小覷,便是當時,林徽因的關注度也是超出了一般的女詩人女作家的。其實就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女作家而言,凌叔華、丁玲、蕭紅、張愛玲,哪一個不是叫得響的人物?冰心、方令孺、鄭敏、陳敬容,這些女詩人也都是大名鼎鼎!即便是當代,也已有女詩人出其右,舒婷、翟永明等就不在其下,何況還有很多優(yōu)秀的女詩人都處于茁壯成長中,她們有充分的實力和充足的時間等待歷史化。
說到這里,我不是酷評者,無意引起紛爭,也并不想遭受“林粉”的“板磚”,更不想招來“倒余派”的口誅筆伐,但還是忍不住要提到余秀華。至于余秀華的微信爆紅是不是炒作以及如何炒作的,我并不怎么關心,即便是炒作,能炒起來做別人的下酒菜,證明這道菜本身也是有營養(yǎng)的。據(jù)說很多人不認可余秀華,甚至羞于與之相處,然而站在純粹的詩歌的天平上,余秀華和林徽因一樣是可以作為顯示自身重量的砝碼而并置的。林徽因和余秀華都是優(yōu)秀的女詩人,都寫出了讓讀者喜歡的詩并擁有不少“粉絲”,而且都身患疾病,但二者又有如此不一樣的“待遇”:林的容貌為她贏得美女、佳人、女神的美譽,余的容貌不僅普通,而且受病痛所累顯得有些“丑”;林的家世使她有能力成為優(yōu)雅的都市麗人,余的出生和背景只能讓她做一個有文化的村婦;林不乏眾多追求者并最終擁有令人羨慕的婚姻家庭,余的婚姻則是血淋淋的,而且徒有其表;林的肺病并不影響其外表,她的病被人牽掛憐惜,并被賦予林妹妹一般的“疾病美學”予以欣賞,余的部分腦癱使其面部扭曲,肢體不便,走路有些“搖搖晃晃”,說話時有吃力感,并因此失去一個女性“取悅”世界最便捷的通行證;林的詩因幾首深受歡迎之作而“愛屋及烏”被一些人擴大到全部,余的詩因一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殃及池魚”被一些人斬殺全部;林的詩來自“太太的客廳”,表現(xiàn)的是優(yōu)雅和諧和小資情調(diào),余的詩來自“窗子以外”的鄉(xiāng)下的泥土,帶著疼痛的叫喊和抗爭的怨氣……這樣的比較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只可惜比較越多越殘忍。曾經(jīng)在一個詩歌微信群,有一個女作家轉(zhuǎn)發(fā)了一篇批判余秀華詩歌的文章,筆者只說了一句“其實余秀華的很多詩還是寫得很不錯的”,隨即招來一陣“板磚”,很快越過了詩歌討論而進入人身攻擊,有人說余秀華是妓女,說她的詩是妓女的叫床聲,只有嫖客才會喜歡,有人說那些為余秀華說話的批評家都是人渣,起聲應和者還真不少。我在想,一個患有疾病的鄉(xiāng)下女人,借著自己的喜愛寫了一些詩,招誰惹誰了,竟然招來如此惡毒的詆毀與謾罵?回頭再想,其實林徽因也是孤傲的,也是善辨好勝的,她也曾和梁家產(chǎn)生過不小的家庭紛爭,但人們似乎愿意相信她是完美的,她的錯誤也極易得到詩意的寬容。這一切難道僅僅是因為容貌、家世、身份的不同?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卸下所有的裝飾,真正從純粹的詩歌出發(fā)來評判一位詩人?
林徽因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香山療養(yǎng)開始,主要集中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雖仍有一定數(shù)量的詩作問世,但仍基本沿襲著三十年代的路數(shù),不改新月“遺風”,所以說,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多樣化實踐及由此擁有的開拓創(chuàng)新意識是遠遠不夠的,可以說,林徽因的詩歌探索之路及由此顯示出的文學才華正在展開,遠未完成,所以,她對她自己確是一個超越,對當時的詩壇也算是一個來自外圍的“意外的收獲”,并由此獲得了文學史在某一特定時間段的書寫中不得不提起的特殊地位(在敘述新月詩派和現(xiàn)代女詩人時不提林徽因確實是說不過去的),但過分拔高林徽因的詩歌水準和文學成就,甚至外行地將其作為文學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地標性建筑甚至代名詞,不僅是對她本人的誤讀,更是對其他詩人、作家的不公平。時下,林徽因作為一個詩人(作家)的地位和貢獻已經(jīng)和仍在被高估,尤其在學術之外的公眾領域,在專業(yè)讀者之外的普通讀者和大眾之間,這種高估格外明顯,并有進一步蔓延的趨勢,用學術的嚴謹助其回歸應有的位置,正當其責,正當其時。
注:本文為“廣東省教育廳育苗工程項目(2013WYM_005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