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怡
廢假孝 有真情
大道廢,有仁義。
智慧出,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
國家昏亂,有忠臣。
——《道德經(jīng)》第十八章
與儒孝不同,道家對孝的產(chǎn)生有這樣一番論述:“大道廢止了,人們才強調(diào)仁義;智慧的人出現(xiàn)了,人們才變得狡詐;六親不和,人們才提倡孝慈;國家動亂,于是才有了‘忠臣’的概念?!?/p>
于是長久以來,我一直有一個頗“驚世駭俗”的質(zhì)疑——作為中華文明百善之首的“孝”,究竟是不是一種偽概念?愛父母是源于感恩之心,這種感恩的品質(zhì)放諸四海而皆準,本該是人類真情最樸質(zhì)的流露,何以到了父母子女之間就變得為孝而孝,假孝不窮呢?
“孝”字在甲骨文中,原意為一個孩子跪在一個老人面前。這種造字的方法直接帶來了與孝形影不離的另一個字,即為“順”。這種根植于中國人本能中的“順”像毒液一般侵蝕中國人數(shù)千年,直到今日,我們也不難從某些父母口中聽到類似于“父母打你罵你都是為你好”“孩子是父母生養(yǎng)的,打罵幾次又怎么了”以及“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樣的言辭。據(jù)我所知,這樣的思想大抵源于宋人應(yīng)俊的《琴堂論俗篇·孝父母》的續(xù)篇:“雖然,父母慈愛而子孝,此常事也;唯父母不慈愛而子孝,乃可稱耳?!薄吧w天下無不是底父母。父有不慈,子不可以不孝?!睉?yīng)俊先生通篇大論薛包侍親的故事,(薛包好學(xué)品行誠實,失去母親,以孝出名。父親娶了后妻憎恨薛包,讓薛包離開家庭分居。薛包夜晚哭泣,不想離開,直至被毆打。不得已了,在屋外搭了一個棚住下,早晨入家打掃。父親憤怒,又趕薛包出家門。于是薛包就在里巷搭棚住下,一刻不停地勞作。過了許多年,父母漸漸死去。后來又為父母守了六年,喪事很悲哀。 此后不久弟弟們要就分財產(chǎn)搬開住,薛包只能取荒廢的田地,壞掉的東西。)以愛為名,美化“一切”父母——原來一個人的偉大,只是因為他能夠生育,竟與他的品行無半點干系!也就是說,中國的尊老,尊的只是他的年齡,而于他的品行則無半點思量的必要嗎?難道年齡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東西嗎?量變就一定可以帶來質(zhì)變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請看中國古代之“孝”吧。前有西漢時期匈奴頭曼單于的兒子冒頓鳴鏑弒父,后有廣為人知的唐皇李世民弒兄逼父,如此事例可謂層出不窮。上行下效,為上位者尚且護不住自己偽孝的面皮,為下者則更是丑態(tài)百出。為什么中國孝道唱了數(shù)千年,但家庭暴力不斷?那是因為孝的后面其實掩蓋的就是將家庭暴力與虐待行為的合法化。被美化了的《二十四孝圖》常常讓中國的父母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在子女面前可以為所欲為。事實也是這樣,孝的權(quán)威發(fā)展到“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時候,家庭暴力與虐殺就不僅合法化了,而且成為固定的道德模式。既然父母可以這樣做,那么為子女的又能夠怎樣呢?只能夠一邊表演孝道,一邊虐待自己的雙親。晚清小說李寶嘉的《官場現(xiàn)形記》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往里面偷看:原來符老爺和符太太對坐在上面,那一個到我們家里討飯的老頭兒坐在下面,兩口子正罵那老頭子呢。那老頭子低著頭哭,只不做聲。符太太罵得最出奇,說道,‘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就應(yīng)該死的了,從來沒有見過八十多歲人還活著的。’符老爺?shù)?,‘活著倒也罷了,無論是粥是飯,有得吃吃點,安分守已也罷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飯了,你可知道要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是要自己本事掙來的呢。’那老頭子道,‘可憐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點兒咸菜罷了?!蠣斅犃?,便直跳起來,說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雞鵝魚鴨,再過些時,便燕窩魚翅都要起來了。我是個沒有補缺的窮官兒,供應(yīng)不起!’說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R夠了一回,老媽子開上酒菜來,擺在當中一張獨腳圓桌上。符老爺兩口子對坐著喝酒,卻是有說有笑的。那老頭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爺喝兩杯,罵兩句;符太太只管拿骨頭來逗叭兒狗玩。那老頭子哭喪著臉,不知說了一句甚么話,符老爺?shù)菚r大發(fā)雷霆,把那獨腳桌子一掀,匉訇一聲,桌上的東西翻了滿地,大聲喝道,‘你便吃去!’那老頭子也太不要臉,認真地爬在地下拾來吃。符老爺忽的站了起來,提起坐的凳子,對準了那老頭摔去。幸虧站著的老媽子搶著過來接了一接,雖然接不住,卻擋去勢子不少。那凳子雖然還摔在那老頭子的頭上,卻只摔破了一點頭皮。倘不是那一擋,只怕腦子也磕出來了。(第七十四回)。”如此孝道,實在是裹不住血腥味的虛偽。
再來看當代社會之孝道。最近,在浙江衛(wèi)視播出的《中國夢想秀》節(jié)目上,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令很多人震驚的事情:一位出生后因為家貧便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女孩,這兩天陪著剛相認的姐姐去參加節(jié)目的錄制,看著姐姐表演才藝。但她不知道的是,姐姐瞞著她和節(jié)目組私下安排,將女孩的親生父母請到了節(jié)目現(xiàn)場,在姐姐的才藝表演結(jié)束后,突然表示希望妹妹和親生父母相認。妹妹選擇了拒絕,因為在過去20多年里,親生父母和她就生活在同一個鎮(zhèn)子上,卻一直沒來看過她。妹妹一方一再拒絕,認為“養(yǎng)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很感謝養(yǎng)父母,但不愿養(yǎng)父母與親生父母相見,免得養(yǎng)父母尷尬難過。本是人之常情,要求更是合情合理,沒想到遭到節(jié)目主持人周立波的不斷阻撓。面對周立波的咄咄逼人,妹妹立場堅定,依舊不愿意認親生父母,并表示養(yǎng)父母也不愿自己認親生父母,又引發(fā)周立波一頓言語尖利的詰問:“生命就是一種角度!如果你缺乏這種角度,你就不會幸福!” “這個不愿意的話他們未免太自私了?!惫?jié)目剛一播出,立即引來無數(shù)網(wǎng)友的譴責(zé)聲,周立波和該節(jié)目也受到質(zhì)疑被指“道德綁架”。
女孩全程在周立波胡攪蠻纏大義凜然的雞湯語錄下滿臉嘲諷和無奈,拋棄她二十六年的母親在煽情音樂響起的一瞬間淚流滿面高呼“媽媽對不起你”然后嗷的一聲就把二十多年沒見過的“女兒”撲倒在地,女孩表情如江姐就義,我看著視頻尷尬的說不出話來。
記得我上一次看央視的尋親節(jié)目時,也曾見到一位老爺爺撿了一個小女孩,一輩子未婚將她養(yǎng)大,供她讀書,可當女孩找到親生父母和哥哥當場相認的那一剎那,我只看到老爺爺孤身一人站在一邊抹眼淚,又一個人走向后臺。
爺爺好可憐。我想。
他不過是少了一份血緣,多了一份孝的綁架。政治書上常說父母對子女的愛是最天然的人類感情是一種本性,可我卻常常覺得并非如此美好。我有許許多多至親至密的朋友,都是單親家庭,有著奇異的家庭組合,我最好的朋友說,很多時候她不得不承認,父母的確沒有那么愛自己。當我們處在一段戀愛關(guān)系中時,如果對方?jīng)]有表現(xiàn)出愛,我們決不會去欺騙自己。然而這種情感關(guān)系到了父母子女之間,卻變得自欺欺人,于是可以對父母的一切語言暴力、肢體暴力忍氣吞聲,這真的合理嗎。
愛,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希望你好,希望你平安喜樂,是我對你深情的感觸,是我對你無以言表的感恩。既是感恩,則恩自然要分深淺。正如我無法要求遭受著家庭暴力的朋友去像一般孩子一樣愛父母、關(guān)懷父母,我只有一聲嘆息。如若說這個社會有人不愛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那么只是這個人教育出了問題,人格有了缺失,是他不懂得感恩,是他泯滅了良知;而這于是否孝順,則無半點兒關(guān)系,這只相關(guān)于人性,相關(guān)于善。孝順,實在是封建文化的一大怪胎,孝順之于父母子女,猶如上訪制度之于政府監(jiān)督,都是尋常路走不通了,才另辟的一條不合常規(guī)的路。政府合法辦公、兩院嚴格執(zhí)法,哪里有那么多冤屈需要越級上訪?父母懂得關(guān)愛子女,人人都懂得感恩,雙方共同修繕關(guān)系,又何須“孝”來綁架人履行義務(wù)?如此何以得真情,如此何以絕假孝。
我提出要淡化孝的概念,是為了要突出感恩的概念。這是為了真情的回歸,而非道德的冷漠。
皆是妄言,聊以筆記罷了。
極天地?zé)o心,生萬物于混沌,滋之以雨露,賜之以自然,付之以逍遙。然其萬相幻生,困斗于欲壑孽林之間,浮沉在靜谷空樓之外,非天地本意,卻在極善極惡之溝塹跌宕出人性大觀,是以嘆極之可味。
我們討論極,卻應(yīng)考慮到極也有極。人之骨骸腐朽與否乃天地運行氣數(shù),若不考慮唯心主義者的心外無物論,筆者便認為心理上的極是要淺層一些的。
禪悟有語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將軍白首,美人遲暮,從彩的一極踱步到黑白的一極,是苦;窮兵黷武,人間蕭疏,從和的一極流離到動蕩的一極,是苦;功高震主,蚌病成珠,從滿的一極跌落到匱存的一極,也是苦。眾生跌宕在大喜與大悲之間,而無欲無求的人卻最為長壽,因此避世的人與入世的人相互鄙棄,這是因為兩者都走向了極,卻不知極并攜著苦。這并非人性之蠢,反而是人性之無助。兵臨城下之際,縣丞選擇殺以立威,赦以立恩,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概莫非常之際,無需嚴苛至此。常言道人心之險,勝于山川,推而廣之,萬物之本性皆有律可循,非然,斗獸者何須鉗其手足,蒙其口鼻,刺其腹心,方得馴化?!爸蝸y世,需重典?!边@便是“極”刻出的人性簡貌,名為無助。
第二重“極”,超脫了虛擬意念,便是客觀存在于宇宙中的個體生物。人人都有過極渴的時刻,口咽干燥,肺胃有熱,津液耗損,食道每一寸都在吶喊著水的名字,其喊聲響遏血流,甚至主導(dǎo)意念。這時若有水在側(cè)而不得,全身便盡為焦灼,情緒暴躁,無法自抑,直待喝下,其勢如奇藥,利氣血通經(jīng)脈榮肌膚,達于五臟六腑,人從未比這一刻更容易被滿足。人亦有極餓之境,極困之境,極痛之境,乃至醉生夢死之境。邱少云的故事一再被質(zhì)疑,質(zhì)疑的并非赤誠熱血,而是極烈之火中何以維持神智的清明,那時的人性如何謂高尚,那時的平凡個體如何被神化?!叭藷o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說的便是客觀存在的人性的無奈,即“極”的不現(xiàn)實性。
最后一重“極”,是死亡。這一重“極”是“極”的“極”,再沒有一種真理揭示了比它更真摯、純粹的道理。死亡似乎使“極”的存在變得沒有意義,因為都是虛無,都是須臾,但意義這種東西,又是否有意義呢。
一位出生于美國弗吉尼亞州種植煙草農(nóng)戶家的普通黑人女性海拉,生育了5個孩子,在1951年死于宮頸癌,但她的名字卻永遠為人們所銘記。這是因為,她的本體死了,置她于死地的宮頸癌細胞卻被提取出來,永無休止的在世界各國進行著無限增殖。如今,與海拉細胞有關(guān)的論文數(shù)超過了65000份,已經(jīng)有5個基于海拉細胞的研究成果獲得諾貝爾獎,迄今為止培養(yǎng)出的海拉細胞已超過5000萬噸,其體積相當于100多幢紐約帝國大廈。她的墓碑上鐫刻著這樣一行字:“她的細胞,將永遠造福于人類?!?/p>
這使我感到恐慌,繼而是無盡的消極。許多哲學(xué)家在頓悟之后選擇死亡,人們卻難以判定他們是在逃避社會道德責(zé)任的束縛,因為在人性根源上,死亡似乎可以被看做是自由的終極。哲學(xué)家思考人性,思考萬物客觀真理,最后發(fā)現(xiàn)一切索然無趣,因為人性以人為載體,而人渺如滄海一粟。海拉已經(jīng)死了,但海拉的宮頸癌細胞卻永存了,一個是短暫到極點,一個是浩瀚到極點,人的意義究竟存在于精神層面,還是物理性的客觀存在?整容是否應(yīng)該因為修改了人的物理定義而被譴責(zé),人的精神又是否真的存在?世界十大思想實驗似乎都圍繞著對存在性的證明和對人性極端時刻的考究,然而即使有了“我思故我在”的哲學(xué)定義,人們?nèi)匀粺o法回答“缸中的大腦”的永恒疑問——永遠無法被回答,因此成為永恒。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智慧結(jié)晶,名為中庸。現(xiàn)代人常不屑中庸,卻不知中庸最為精彩。中庸不是半夢半醒半生半死,“中”為遵照,“庸”為道理,這不是墨守成規(guī),更應(yīng)區(qū)別于平庸。中庸之道是很難達到的完美境界,孔子曾有言:“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闭f的便是中庸的難。這大抵便又要歸為前文的論述了,兩極吸引長存,而人性無奈又無助。
感念于人性常有之偏頗,便不得不慨嘆極之意義,就像銀針,扎透了氣球,才看得見吹噓起來的皮囊下,裹著的盡是些什么物什;然而,太較真,也是無趣的,這便是極的妙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