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花

1

伊文畫完最后一筆，習(xí)慣性地看了看手表，又是午夜時分了！

她退后幾步，凝神看著自己剛完成的畫，心律有些失常。這是幾個月來的一種新體驗：畫中人竟讓她莫明心動！

這是伊文第六次畫他了，前五幅畫已經(jīng)被人購買收藏。畫廊老板說，有人又交了訂金，要買這種風(fēng)格的畫，畫中人必須是這位年輕的藏族人。價格不菲，畫完即能拿到現(xiàn)金，這對伊文來說簡直是中了大獎，并且是連續(xù)中大獎。

從美院畢業(yè)后的四年里，伊文沒有賣出過一幅畫。為了生存，她先在報社做了兩年美編。每晚數(shù)文章的字?jǐn)?shù)、量版面的距離、定標(biāo)題的字號，重復(fù)的工作碾過平淡沒有激情的日子，生活像干透的絲瓜一樣，失卻了水份和味道，里面布滿毫無內(nèi)涵的窟窿，漏掉了歲月、漏掉了青春，自已當(dāng)初的那點理想也快漏光了。

她決定辭職專心作畫。她心里有許多想法，需要變成線條和色彩表達(dá)出來。

賣畫為生的日子不好過，尤其是最初幾年。她知道自己既無特技可炫，也無高名可揚，只能靠勤奮和一腔的熱情。雖然作足了心理準(zhǔn)備，但日子不好過的程度仍超出了她的想象，讓她打破了自己的原則，向父母伸手求助。她沒錢交房租了，并且連續(xù)一周每天只吃一個燒餅。那些日子，每當(dāng)看到網(wǎng)上有女孩哭著喊著減肥時，她都會滿心的羨慕。本就瘦小的她，現(xiàn)在更是形銷骨立。

為了賣畫，她多次跑到文化大廈，那里有數(shù)百家畫廊，是本市書畫古玩的集散地。她從一家畫廊走到另一家畫廊，大小老板都將她的畫拒之門外。

“老板，我的畫掛在一個小角落里就行，不會占您太大的地方。賣出去后，您可以多留一些代售費，比市面上多百分之十，行嗎？您放心，不會占用您太多空間和時間，半年，半年內(nèi)如果沒人買，我就撤走！”不知是伊文低怯的聲音，還是那多出的十個百分點讓老板從毛氈上抬起頭。這是一位墩實的中年人，他自己也是一名畫家，畫國畫。

他歸攏了一下案子上的紙硯筆墨，鋪開伊文的畫作。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就按你說的，放我這里吧！”

伊文不知道說了幾聲謝謝，心花怒放就是這種感覺吧！她感到自己賣畫為生的藝術(shù)家生涯就要開始了。

穿過文化大廈迷宮般的攤位時，她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香味，她喜歡這種香型，濃郁干爽、遼遠(yuǎn)樸實。她找到香源，原來是一種印度焚香散發(fā)出的味道。攤主說，這是達(dá)摩香，不但可以焚燃，放在衣柜里還能防蟲呢！攤位不大，富有異域特色：墻上掛著織綿唐卡，玻璃櫥柜內(nèi)擺著藏地及印度尼泊爾的工藝品。伊文有些拔不動腿，但是想想錢包，她還是離開了。

藝術(shù)大廈的墻上終于掛出她的畫，這讓她有了希望，但是希望何時變成錢，讓她吃飽了有力氣繼續(xù)畫下去，卻是未知數(shù)。

半年后，她的畫沒有賣出一張，老板也沒有讓她抱回家。老板說，她的畫有幾個人問過，有真心想買的，因為價錢談不攏才沒出手。伊文臉上的笑容頓時失卻了溫度：老板，你就是給他一個攔腰斬的價，也很好??！她悄悄深呼吸了幾次，才化開僵硬的笑容，沒有說出抱怨的話。

終于“彈盡糧絕”了，錢包里只剩下幾十元錢。她連續(xù)一周每天只能吃一個燒餅，房東催交房租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仿佛他們一家人的下頓飯錢，就靠伊文的房租了。她只得打破畢業(yè)時給自己立下的規(guī)距：不再向父母要一分錢。畢業(yè)四年后，她要向父母討活命錢了。

父母生活在一個小縣城里，父親是中學(xué)美術(shù)老師，母親是家庭婦女。

父親對伊文擅自辭職的事不以為然：年紀(jì)輕輕的，就靠畫畫生活，那還不成了都市乞丐！父親經(jīng)常關(guān)注書畫市場的信息，微信里就有五個群是關(guān)于書畫買賣的。他感覺這些年的書畫市場就像失控的過山車，最初被拋向了半空，價格高到了云彩里，現(xiàn)在又被甩下谷底，零件摔散了一地。何時過山車修理好是個問題，何時爬出谷底走上正規(guī)，是個更大的問題。他覺得女兒最好的生活方式是邊工作邊畫畫，這樣面包和月亮都有，但是她已經(jīng)辭職了，他不能再說什么。年輕人經(jīng)歷的多一些未必是壞事，哪怕受凍挨餓也是一種經(jīng)歷。他不干涉女兒的選擇。

現(xiàn)在女兒終于向他們求援了，他思考了一個晚上后給出一個建議：除了答應(yīng)每月的生活費外，還拿出一萬元錢給伊文，他希望女兒到風(fēng)物獨特、景色美麗的地方寫生。這一萬元必須?？顚Ｓ?。

伊文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爸爸相信她在創(chuàng)作方面的能力，現(xiàn)在缺的是眼界和閱歷。

拿到一萬元錢后，她事先準(zhǔn)備好的幾個寫生去處瞬間變成背景越退越遠(yuǎn)，她的周圍縈繞著那股達(dá)摩焚香的味道，好聞極了。她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了！她必須去那里！

樓下有一輛晚歸的汽車經(jīng)過，車燈在伊文的窗簾上抹了一下。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視線不舍地從畫作上移開。

等這幅油畫干了，就會被人取走。它不再屬于自己，伊文的心里再次空了一大塊。

2

她又聞到達(dá)摩香的味兒了，這次是在八廓街！

路邊的尼泊爾商店里放著好聽的音樂，焚香味兒從里面飄出來，陽光正好，人群安詳。

伊文逆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站立，她看到了繪畫作品中的老人婦女青年孩童，不，那些作品中大都只是畫出了他們的形體，此時她卻感到了他們的虔誠、安詳和無憂無慮。

伊文久久地站著，在人流中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她再次出現(xiàn)在八廓街時，手里多了寫生本。她畫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畫服飾、畫藏式建筑的一角，畫琳瑯滿目的印度尼泊爾手工藝品，她畫累了、餓了時走進(jìn)一家甜茶館，在那里她看到了他，他畫中的藏族年輕人。

走進(jìn)甜茶館時，人們的目光幾乎都轉(zhuǎn)向她。她知道這些目光會像大風(fēng)中的箭一樣，搖擺、轉(zhuǎn)移，因為她不美，也不性感。事實也是這樣，人們以扭過頭的速度扭回頭，一切迅速恢復(fù)原狀，連空氣仿佛都是原來的秩序。

伊文走到一個角落里，只有那張桌子旁沒有坐人。她要了一杯甜茶、一碗牛肉面。奶制品和肉食一直是她的最愛，這種口味的藏餐很適合她。

許多畫家熱衷于畫甜茶館里的男人，現(xiàn)在她知道為什么了，這里有太多畫家喜歡的面孔，挑戰(zhàn)他們的繪畫技巧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們就坐在那里，和朋友、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喝茶、聊天，他們神態(tài)各異，但是有一種氣質(zhì)卻是高原男人共有的。是什么呢？伊文找不到合適的詞，但是她非常喜歡。

她悄悄鋪開寫生本。

甜茶館里的客人來來往往，隨著時間的流逝，同一張桌子旁變化著不同的面孔。伊文畫得很投入，她像走進(jìn)了一片海灘，本想撿幾個貝殼，卻看到亮閃閃的鉆石。

伊文注意到窗邊坐著的年輕人時已是下午四點后，此時甜茶館里只有不多的客人。他久久地望著窗外，像等待也像沉思。她連續(xù)畫了幾張他的側(cè)面速寫，非常完美：線條、棱角、肌肉精準(zhǔn)無誤地呈現(xiàn)在他的臉上，讓人感到審美上的享受和喜悅。年輕人像是感覺到了這種不同尋常的盯視，他緩緩轉(zhuǎn)過臉，望向甜茶館里的客人。伊文迅速用包遮住寫生本，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有些涼的甜茶。嗯，茶還是熱的好喝。

伊文知道自己不太磊落，但是她太喜歡這張臉了，她怕被喝斥住手，她不想冒這個風(fēng)險。

年輕人從桌上的黑色文件包里取出一部平板電腦，瀏覽著什么，樣子專注，也許還有些抑郁。伊文把他當(dāng)成了網(wǎng)上辦公一族，這種人在內(nèi)地的茶園、咖啡館、洋快餐店并不少見。

伊文挪到另一個窗旁的桌子邊，正好面對年輕人。她快速地畫著：他扭頭凝視窗外、他低頭瀏覽網(wǎng)頁、他垂目沉思、他頭仰在椅背上休息……

晚飯時分，伊文畫累了，他仍坐在那里。

拉薩七月的黃昏很美。讓人驚喜的是，很美的黃昏竟能持續(xù)很長時間。

夕陽、云朵、空氣都很干凈；人們臉上的神情沉穩(wěn)踏實，沒有匆忙和焦慮。

伊文從大昭寺廣場走到布達(dá)拉宮廣場，然后繞著布達(dá)拉宮轉(zhuǎn)了一圈，她經(jīng)常停下腳步，從不同的角度仰視這座輝煌的建筑。

她用手機拍了許多拉薩城的照片，分享到微信朋友圈。朋友同學(xué)看了都立即表示，有機會一定到高原上看看，最讓她高興的是爸爸的反應(yīng)，他說伊文選對了寫生的地方，看到這些照片，他也想拿起畫筆進(jìn)行創(chuàng)作了。

這片土地仿佛跟靈魂靈感相通似的，伊文心中的線條、色彩，終于找到了它們的主人，她心里的畫面精彩紛呈，現(xiàn)在她愿意用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將它們一一呈現(xiàn)出來。

第二天上午，她參觀了布達(dá)拉宮和大昭寺，午飯時分她又走進(jìn)了那家甜茶館。

他仍然坐在那里，邊瀏覽網(wǎng)頁邊吃包子。

伊文找了一個他對面的位置，中間隔著兩張桌子。完美的面孔！完美的模特兒！伊文此時真想變成一個隱形人，坐得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畫無數(shù)幅畫，把自己心里的感覺和激動都畫出來。

自己是不是有些偏執(zhí)？他真的那么出眾嗎？在偌大的果園里，我為什么只想摘這一棵樹上的果子？這小小的疑惑一冒頭，便被她心里的一股洪流沖散擊碎。

他是完美的！

女服務(wù)員收拾伊文用過的碗筷時看了一眼桌上的寫生本，然后微微一笑，嘴兩邊好看的梨窩里滿是善意和美好。

伊文不知畫了多少幅寫生了，她仍感到意猶未盡。每一幅寫生都有新靈感、新體會，畫中的年輕人感性、豐沛，對生活充滿熱愛。她突然有一種預(yù)感，年輕人也許知道自己在畫他，但他并不反感。

吃飯喝茶的客人越來越少，伊文不舍地走出甜茶館。如果時間充裕，她會繼續(xù)待在這里，但是她必須勻出些時間多走幾個地方、多看看高原，這里的風(fēng)俗民情與內(nèi)地多么不同??！

接下來的三天，伊文乘大巴車去了林芝和山南，林芝的巴松錯和原始森林，山南的眾多寺廟和神話傳說，這些都讓她感到震撼。她的想象力被這些人文自然景觀沖擊沖刷，她感到了一種脫胎換骨般的撕裂和喜悅。她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明亮、充滿張力、純凈而富有童心！

無論伊文多么不舍，離開高原的日子還是到了。明天早晨太陽出來前，她就要離開拉薩去機場了。伊文雖然不舍，但她并不難過，她知道自己還要回來的，一次、兩次、三次，只要有路費她就會再上高原。高原就在那里，像家園一樣會一直在那里！

收拾好行李已過晚飯時間。伊文走出賓館，七折八拐地來到八廓街，她再次看到轉(zhuǎn)經(jīng)的善男信女，逆人流走了一圈后，她再度走進(jìn)熟悉的甜茶館，她想在這里吃最后一頓晚餐，記住高原的味道。

他仍坐在窗子邊！他一邊喝甜茶一邊望著電腦屏幕。

茶館的角落里坐著一對情侶，依偎在一起看手機，兩人不時發(fā)出笑聲，雖然在極力克制，仍聽出很開心。

伊文仍坐到他的對面，中間隔著兩張無人的桌子。這是幾天前她坐的位置。

年輕人緩緩抬起頭，他倆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伊文做賊似地迅速閃開目光，就在這瞬間，伊文看到年輕人的笑容：友好和善。

伊文整理好情緒再次望向年輕人時，他又開始瀏覽網(wǎng)頁。今天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藏裝、白色的襯衣，伊文有些惋惜，因為她沒有帶寫生本！

伊文直視對面的年輕人，她要記住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次呼吸時的模樣。她要將這幅完美的面孔內(nèi)化成自己的精神血脈，隨時流動在大腦和指間。她想走過去跟他說說話，告訴他自己是多么有幸遇到他，告訴他在沒有得到他允許的情況下，瘋狂地畫了很多幅畫，還要告訴他，自己到高原后的感受，自己內(nèi)心的成長。他一定能理解的！

伊文準(zhǔn)備過去時，年輕人扶著桌沿站起身。他將平板電腦放進(jìn)文件包里，拎著走向門口。他長得高高瘦瘦，走起來身子有些搖晃。伊文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出門前他扭頭沖伊文微微一笑，笑容燦爛又有些疲憊。

伊文目送他離去，腦袋有些發(fā)蒙。直到熱氣騰騰的牛肉面端上來時，年輕人的笑容仍在眼前彌漫。

3

“我想再去西藏看看?！币廖恼f出自己的決定。

小惠差點噎住，她使勁咽下嘴里的烤鴨后問道：“為什么？你不是畫得挺好嗎？那人不是還在訂你的畫嗎？”

“是啊，他說只要我畫甜茶館里的年輕人，他就買?！?/p>

“這不很好嗎？”

“但是，我畫不出來了?！?/p>

三天了，伊文不敢站到畫架前面，她心慌氣短，睡眠很差。這是她從未遇到過的狀況。她覺得自己病了。

“我知道了，你愛上他了，你愛上了你的畫中人！”小惠笑道。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p>

“這叫一見鐘情，我有體會！”

小惠是伊文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她倆一起被招聘進(jìn)報社。伊文辭職時小惠曾勸過她，說她太冒險了，賣畫為生會很辛苦的。小惠很滿意美編的工作，如果這樣過一輩子，她也無怨無悔。在繪畫方面小惠沒有什么追求，當(dāng)初考美院也是為了能有高等教育的學(xué)歷，好找個飯碗，并不是因為喜歡。現(xiàn)在她可以安心過日子了，做生意的男朋友前幾天在“城市之根”上掛出百米長的求婚條幅，轟動一時。

“城市之根”是一座數(shù)百層高的商務(wù)樓，形狀像極男人之根，在這里掛求婚的條幅既需要財力也需要張揚的勇氣。小惠的未婚夫做到了。

“我和他就是一見鐘情！”小惠說。

我一見鐘情了嗎？伊文搖搖頭。

“我和他之間不是愛情，是一種默契和無言的理解?！?/p>

“我的傻文文，這就是愛的前提??！沒有默契和理解，哪來的愛？”

“也許，這默契和理解只是我的臆想，是我的一廂情愿?！?/p>

“不管怎樣，你也應(yīng)該談戀愛了。有人說三十歲之前沒有建立過親密關(guān)系的人，會出現(xiàn)心理問題的。時間不等人的！”

伊文不在乎小惠的聳人聽聞，但是這幾天她卻是在受煎熬。

第六幅作品被人帶走后，她心里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這個洞是逐漸形成的，現(xiàn)在它深不見底，令她無所適從。

第一幅作品完成時，是午夜時分。當(dāng)她畫好他的眼睛審視時，她竟迅速移開視線，心跳亂了節(jié)奏。事后她笑自己，竟然不敢與他的畫像對視，太慫了。她退后幾步，久久凝望，心里滿溢著創(chuàng)作后的滿足和愉悅。第一幅甜茶館的油畫，她是乘出租車送到文化大廈的。老板看了半天，等他抬起頭時，眼里滿是笑意。

“好畫！我要掛在最顯眼的地方?！?/p>

她沒有感到意外，但是心里仿佛裂開一條縫，失落感猶如煙塵飄浮。

她相信老板的眼光，相信這幅畫很快能出手。但是心里為什么難過呢！

第二幅畫是老板派人來取的，心里的這條縫又大了一些。第三幅、第四幅，直到現(xiàn)在竟失控了，心中無底的空洞讓她再也感覺不到創(chuàng)作的喜悅，感覺不到銀行賬戶上快速增長的數(shù)字帶給她的安全感和自信。

她失去了繪畫的能力！這種失去就是噩夢！

昨晚，她久久無法入睡。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穿衣下樓，到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藥店買安眠藥。凌晨三點多鐘，她終于熬不住了，她在衣柜里取暖和一些的衣服時，聞到了達(dá)摩香的味道，她渾身一顫，知道自己的“病根”是什么了。

她要再上高原！

再上高原，這個想法像一劑良藥，心里的失落和焦慮遁走無影，她很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早晨一醒來，她就在網(wǎng)上訂好了明天去成都的機票。收拾行李時，心里踏實安然。再上高原的決定，她只告訴了父母，他倆都很支持。之后打電話約小惠，說自己又賣出一幅畫，要請小惠吃烤鴨。

“遇到一個這么讓自己喜歡的人不容易，一定要抓住機會。”

“你弄錯了，此喜歡不是彼喜歡?！?/p>

“文文，謙慮一點。我，長短談過四段戀愛，至于是什么樣的喜歡，我比你清楚?！?/p>

伊文笑了笑，她瞬間有些迷糊了：莫非我愛上他了！

“大膽地走上去跟他交談，別像個少女似的，要盡快把自己變成少婦！”

“我包里有創(chuàng)可貼，看我不粘上你的嘴！”

“別，別，烤鴨太好吃了，我還沒吃飽呢！”

伊文辭職后，很少與小惠有這樣的相聚，尤其是囊中羞澀時，她更不會主動聯(lián)系小惠。她害怕小惠說一些讓她后悔的話，尤其是在每天只吃一個燒餅的日子里，她甚至害怕聽到手機鈴聲：房東催交房租的電話讓她無奈無語，而小惠的電話則可能請她吃飯，兩人見面時，小惠不會看不出她的窘境。但是與小惠在一起她真的很開心，小惠能點破她心中的一些東西，它們原來伏在地上或藏在角落，經(jīng)小惠的纖纖食指一點，都顯露在她的面前，有的讓她欣喜，有的則讓她恐懼，無論怎樣，她知道必須去面對了。

“祝高原之行順利開心！”小惠舉起盛鴨架湯的碗。

“謝謝！”小惠也舉起碗。

4

這是一座宜居城市，走在大街上，聞到的是生活的味道，就連人們說話的口音都發(fā)出“吃吃”的聲響。美食，是這座城市的特點之一。伊文真想在成都多住幾天，但是她更希望趕緊飛上高原，看看金秋十月的拉薩城，看看八廓街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看看甜茶館里的年輕人。

為什么一想起他，心里就慌張呢？

我喜歡他？這種喜歡跟腦殘粉追星有什么區(qū)別？我還不如腦殘粉，她們至少在網(wǎng)上能查到偶像的資料，而我對他卻一無所知。抑或我害怕他？我畢竟偷畫了他那么多的速寫，用他的形象掙了大把的銀子。我害怕他，失常的心跳也許是一種自責(zé)。伊文自我分析著。她輕輕嘆口氣，人啊，可能經(jīng)常生活在心的迷霧里，自己看不清楚自己。

在成都的大街和雙流機場，隨時可能看到從高原上下來的人，這讓她感到莫名的親切。明天上午我就能站在高原上，觸碰到質(zhì)感很強的陽光了。

陌生的號碼打進(jìn)來時，伊文已經(jīng)過安檢，進(jìn)入候機大廳。

“您好，是伊文小姐嗎？”是年輕男子的聲音。

“請問您有事嗎？”伊文客氣地問道。

“請稍等一下，我們老板跟您說話?！蹦凶庸Ь吹卣f道。

“伊畫家你好！我姓王，是買你甜茶館油畫的人?！?/p>

“您好，王老板！”

伊文知道大買家親自打電話一定有重要的事要說，她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冒昧打擾。我們在你家門口等了快兩個小時了，我想見見你，跟你聊聊西藏?！?/p>

“真對不起，讓你們白跑一趟。我現(xiàn)在雙流機場，準(zhǔn)備飛拉薩。”

“羨慕，太羨慕了！我就長話短說了，畫中人你認(rèn)識嗎？”

“那個年輕人？我，我不認(rèn)識?！?/p>

“太可惜了！”

“……”

“你畫的那么好，我以為你認(rèn)識他呢！”

“這次，這次到拉薩我可能就認(rèn)識他了。我，我很想認(rèn)識他?！币廖挠行┠槦嵝奶?。

“太好了。你幫我打聽一下他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他的阿爸身體可好？”

“你認(rèn)識他？”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盡量簡明扼要，讓電信部門少拿點咱們的漫游費，他們收的太沒道理了?！蓖趵习搴苡哪?。

伊文笑了：“沒關(guān)系的，王老板。您請講?！?/p>

王老板叫王衛(wèi)東，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大學(xué)畢業(yè)后主動要求進(jìn)藏工作。他被分到日喀則地區(qū)，兩年后主動要求去了亞東縣。他是學(xué)法律的，在基層不但在法庭上判案，還要經(jīng)常下鄉(xiāng)普法。有一次下鄉(xiāng)途中突遇泥石流，他是車上四個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如果沒有普次的拚命相救，他也會命喪高原。

普次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在縣郵政局工作。他每星期都要背著五六十斤重的信件包裹報紙雜志爬雪山，山頂上有一個哨所，那里的軍人靠普次不停地上山才能得知外界的消息，普次下山時將他們的信件帶回郵局，寄往全國各地。十幾年了，普次按時送達(dá)信件包裹報紙雜志，從沒有過失誤。那天他從雪山上下來時，郵袋里就裝著幾十封戰(zhàn)士們的回信。他先是聽到一聲悶響，腳下哆嗦了幾下，接著山后出現(xiàn)翻騰向上的煙塵。他馬上意部識到了什么，飛速跑向出事地點。

汽車被壓在石塊下面，王衛(wèi)東坐在后排的右首，泥石沒有直接砸到他這邊，但他被扭曲的車體重重地擠住，頭上被左窗飛入的石塊砸傷。普次費勁地搬開汽車上的石頭，把手伸到車門里面——只有王衛(wèi)東的頸動脈還在微弱地跳動。時間就是生命，為了打開車門，普次手背上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救人要緊，他任手背上的血流淌，背著王衛(wèi)東跑了十幾里地，終于到了一家醫(yī)院。

王衛(wèi)東傷愈出院后和普次成了好朋友。他們的友誼一直延續(xù)到他內(nèi)調(diào)后。王衛(wèi)東是1991年調(diào)離高原的，兩人通了兩年書信，之后他寄過去的信再無回音。

兩年的書信往來中，王衛(wèi)東得知普次結(jié)婚生子，兒子于1992年春天出生。

與普次失聯(lián)后，他多次計劃回亞東一趟。普次調(diào)到其他地方工作了？普次移民了？普次像他一樣下海經(jīng)商了？……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猜測讓他更加牽掛遠(yuǎn)方的朋友。商海里的他身不由已，多次準(zhǔn)備進(jìn)藏，因生意太忙都未能成行。這是他的一件心事，他想念普次，想念高原上的那些歲月。夢里他多次和普次坐在藏桌旁喝青棵酒，青棵酒的后勁真大啊，醒來時眼角常常是濕潤的。

這兩年，生意時好時壞，王衛(wèi)東陷入焦慮之中，常常夜不成眠。三個月前的一天他陪喜歡字畫的客戶逛文化大廈時，看到了伊文的畫。畫攤老板一定看明白了他眼中的喜悅和這一行人的經(jīng)濟實力，張口要了一個大價錢，王衛(wèi)東竟沒還價，當(dāng)場買了下來。

那天晚上，王衛(wèi)東意外地睡了一個好覺。畫中人太像普次了，貌似神也似。他像看到了思念的老友，聞到了后勁很大的青棵酒香，看到了亞東的山山水水。焦慮消失了，心里安然寧靜。

這是一幅標(biāo)準(zhǔn)照似的畫像，年輕人看著前方，目光和善笑意微顯。半個月后，王衛(wèi)東再次逛文化大廈時，看到了一幅新的甜茶館油畫，風(fēng)格背景沒變，畫中的年輕人這次是扭頭凝視著窗外。王衛(wèi)東又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第三幅、第四幅，他發(fā)現(xiàn)畫家一定很了解畫中的年輕人，對畫中人的一舉一動相當(dāng)熟悉。他開始訂制畫作，畫家像明白他的想法一樣，每次都畫不同的姿態(tài)表情。當(dāng)王衛(wèi)東把畫一字?jǐn)[在大廳里時，活生生的普次就坐在他的面前。

必須見一見這位畫家，王衛(wèi)東堅信畫家一定知道他需要的東西。文化大廈里的老板不情愿地告訴了他伊文家的地址及電話號碼。

“真對不起，讓您失望了！”伊文被他的故事感動了。

“沒有，我還有希望。你問問他父親的名字，我覺得他就是普次的兒子?！?/p>

“放心吧，王老板！我一定能辦到?！?/p>

5

伊文邁入甜茶館的瞬間，兩腿軟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因為缺氧還是失望。

他不在這里！年輕人常坐的窗口位置空著！

乘機場大巴到拉薩后，她直奔甜茶館，她已等不及了。但是他不在！

伊文走向他常坐的窗口位置。甜茶館里吃飯的人對伊文這種背包客見多了，她的風(fēng)塵仆仆沒有打擾到人們的進(jìn)餐喝茶。

他開始坐班了？出差了？無論什么原因，我都要等到他！我有時間和耐心，我一定能等到他。伊文坐下來，覺得自己沒有必要沮喪。

長有梨窩的女孩來到她身邊，問她想吃什么，伊文仍然點了牛肉面和甜茶。女孩一直微笑著，伊文看出她沒有記起自己。也是啊，每天甜茶館來這么多人，誰能都記住呢！

伊文拿出那本翻舊的速寫本，一頁一頁仔細(xì)看著，里面的年輕人鮮活安靜，輪廓完美！這些畫面她早已爛熟于心了，但是每次翻看，仍有新的靈感和收獲。

噴香的牛肉面輕輕放在她面前時，伊文才從速寫本上抬起頭。她發(fā)現(xiàn)端面女孩嘴角兩邊的梨窩不見了，眼神直直地望著伊文的速寫本。

“晉美，你畫的是晉美？”女孩問道。

“他叫晉美？三個月前一直坐在我這個位置看電腦的那位？”

女孩眼睛一亮：“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一直畫他的那個畫家！”

“他去哪里了？還經(jīng)常來甜茶館嗎？我，我想見見他?！?/p>

女孩眼里的亮光消失了，她避開伊文的視線：“你先坐一會兒，我招呼完那幾位客人再過來跟你聊?！?/p>

伊文有些發(fā)蒙，她不知道女孩為什么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這樣快。莫非他倆是情侶，我打擾到他們的幸福了？她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我從沒跟他說過話，再說我想見見他也沒有傷害到任何人??？

伊文一頭霧水，焦急地等待著梨窩女孩解開心頭之迷。

梨窩女孩終于坐到了伊文面前，不知為什么，伊文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晉美走了！”女孩一臉悲戚。

“走了？去哪里了？”伊文仍然是蒙的。她猜想是情侶分手。

“去天堂了！”女孩低聲說。

伊文覺得腦袋里“轟”的一聲，兩眼直直地望著女孩。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是真的！你還記得他穿藏裝的事嗎？”

“記得。他穿上藏裝更帥了，非常完美！”

“他是為你特意穿的！”

“為我，他不討厭我畫他？”

“一點都不！他知道你畫他后，特意穿了三天藏裝?！?/p>

“離開拉薩的最后一個晚上，我看到他穿了藏裝，當(dāng)時我很后悔沒帶速寫本。那天可能太晚了，他很快就回家了?！?/p>

“是的，他等了你三天。那是他最后一晚來甜茶館，之后就支撐不下去了。”

“前三天，我去了林芝和山南?！?/p>

“晉美猜到了。他說他想讓你看到他穿藏裝的樣子。晉美是旅行社導(dǎo)游，經(jīng)常有畫家讓他做模特，他從不回絕。他說那也是一種幫助，沒什么不好。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你在偷偷畫他時，他就知道你是一個容易害羞不喜歡求人的女孩，他說這樣的人更應(yīng)該得到幫助。”

伊文非常想哭。

“我真自私，因為害怕他阻止我畫他，沒敢跟他打招呼。我后悔死了！”

“不要這樣。晉美喜歡幫助人，你畫他，也是在幫他完成做好事的愿望。你們是互相幫助！”

女孩的聲音很柔和，伊文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在這里看平板電腦，我以為他是不用坐班的上班族。”

“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后，他咨詢了專家，他覺得自己的日子得用天計算了。他不甘心啊，每天抱著平板電腦又查又問，希望能遇到一個救命的藥方。知道嗎，你的出現(xiàn)給了他很大的安慰，他很愿意做你的模特?！?/p>

伊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他為什么不去醫(yī)院？”伊文情緒稍平靜一些后問道。

“他說去醫(yī)院沒用，什么放療化療的，受那么多罪就為了多活幾天幾個月，沒必要?！?/p>

“他最后是在哪里……走的？”

“回了老家。他說家鄉(xiāng)山好水好，自己的心情也會更好，說不定會出現(xiàn)奇跡?！?/p>

“他的家鄉(xiāng)是……”

“日喀則亞東縣?！?/p>

伊文心頭一震：“他爸爸叫普次，在郵政局工作。”

“你怎么知道？”女孩吃驚地問道。

伊文簡單地講了王衛(wèi)東和普次的故事。

“這次進(jìn)藏，我還帶著幫人尋友的任務(wù)?！?/p>

“阿爸普次啦早就去世了，我和晉美是在孤兒院長大的?！?/p>

伊文一把握住女孩的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爸普次啦往山上送郵件時，遇到了雪崩。那一年，晉美還不到兩歲。阿媽卓瑪啦沒有經(jīng)受住打擊，不到一年就隨阿爸拉去了?！?/p>

“太不幸了！那你……”

“我是一出生就被拋棄的。不知父母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了。”

梨窩女孩講了許多她和晉美在孤兒院的故事，他倆像兄妹一樣親密，無話不說。晉美最后的日子，梨窩女孩一直守在他的身邊。晉美喜歡坐在窗邊看孤兒院的孩子玩耍。他臨終前說，自己真沒用，沒有辦法報答孤兒院了。他原計劃掙足錢，回到孤兒院工作，改善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生活環(huán)境。

“你能告訴我孤兒院的地址嗎？我想去看看！”伊文說。

一個月后，位于西藏南邊原始森林邊緣的一家孤兒院收到一筆大額捐款，捐款人是“晉美的愿望”。

責(zé)任編輯：佘學(xué)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