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諾鄧
●許文舟
像云南許多村子,這個離云龍縣城三公里的古村諾鄧,遠眺,不論你站在什么角度,都只會看見從諾鄧村頭上升起的淡淡煙嵐,因為它在群山懷抱中。師傅說,諾鄧到了可以下車,我才看見幾百戶人家爬在一個很陡的山坡上。參差坐落的人家,像是雨季冒出來的雞,好像擁擠著才能互相溫暖一樣。從最高處的玉皇閣到最低處的鹽泉客棧,沒有哪兩步石級完全雷同,也沒有哪兩間古屋完全相似。石頭,紅褐色的石頭印滿馬蹄,那是關(guān)于諾鄧最古老的文字,記錄著因鹽而興的村子,千年悲喜。
諾鄧的民居建筑式樣,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等。每一處門、窗、木梁、柱、檐上,都雕刻精細美觀的圖案,山墻、院墻上均有繪畫,或疏影橫斜,或濃淡相宜。屋脊,常騎著各種瑞獸,避邪美觀的功用都有吧,一個吉祥的村子,肯定不用那么多瑞獸值守的,想必更多的是考慮到了美。寸金之地,再富庶的人家也不會拿出大面積的地方做院場,所以整個諾鄧村,盡管都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格局擺布,這里的大院與大理其它地方相比總是顯得擠促與窄小。但再小的院子,總有花花草草待的地方,那些美麗的花朵,會讓你聯(lián)想起阡陌小路沖你莞爾一笑的女孩。
諾鄧并不龐大,看上去有些雜亂的人家,其實都按山的脈系布陣。當然,搶占主脈的人家,一定是那些發(fā)了鹽財?shù)脑顟?,抑或是來往于鹽馬古道的商家。現(xiàn)在發(fā)財?shù)闹Z鄧人家大有人在,但沒有誰推掉老屋立些鋼筯水泥建筑,這樣,諾鄧才保持了原本的古樸。舊是這個村子的原色,哪怕離村子三公里的云龍縣城五光十色,這里的人,依舊蟄伏于舊屋,等人,也等一季又一季的秋風,陡然間摘光樹葉,再把無心安落的鳥逐走。
我在諾鄧住了一晚,雞叫得亢奮,我卻一直賴在床上,只到陽光拍響了生銹的窗子。這時,馱沙石料的馬,走出輕重不一的腳步??蜅D贻p的老板早起床做活了,只有一位老人在捂著肚子不停地吹火,那張黑不溜秋的大鐵鍋盛滿鹵水。電完全可以驅(qū)動一應俱全的炊具,主人似是更喜歡柴火。老人指了指屋檐下的燕巢,說燕子也喜歡有煙火味道的人家,他說村子里不燒柴火的人家都沒有燕子前去筑巢。抬頭,新壘的燕巢,就在煙灰濃塵的屋檐下面。
諾鄧美得很接地氣,睡眠再好,也有蛙聲客串。隨地所取紅泥,粉篩和漿,就是糊墻粉刷的好料子,不皸裂,不起皺,不粘衣物,時間多久,不會褪色。除了井鹽的清香,還會有書卷氣息彌漫。這是周末,諾鄧小學大門緊閉,在一處處老屋的屋檐下,那些捧著課本誦讀的孩子,與衍泥的燕子差不多地忙。黃秋瑩帶我逛完秀才的故居,又領(lǐng)我走進貢生院的深處。春上有暖陽催人下地的耕作,扛著犁背著種子的男人,已經(jīng)沿石階走了好長一段,還會回頭喊孩子好好讀書。父母再苦,也要讓孩子在書中汲取營養(yǎng)??吹竭@,也就不懷疑才有1000年歷史的諾鄧村,會出200多個秀才,40多個貢生,以及數(shù)量不少的舉人進士。
大多數(shù)諾鄧人家都有祖?zhèn)鞯墓哦?,隨便拿兩件出來,那歷史就讓你合不上嘴。而能系統(tǒng)地把屬于諾鄧的古舊物品集在一屋的,只有一個叫黃家昌的有心人做到。馬大氣病的偏方,秀才留下的毛筆,穿得薄似紙張的馬掌,真真假假的印鑒,那是諾鄧的曾經(jīng)與過往,都在與他一家人的生活打擠。我喜歡上了博古架上的一頂黑絲綢緞的瓜皮帽,一定是舍不得老人把它帶進棺材,才流落到黃家昌的藏品中??吹竭@頂瓜皮帽,我無端地想起戴一幅老花鏡,布谷啼桃花落都會讓他感傷不已的秀才。
黃昏來臨,廊燈靜寂,井鹽清芬漫漶。此刻,位于村子中間的大青樹下,老人們圍坐閑聊。不說昨天,也不說家長里短,聊的還是自己,身上新添的毛病,夜晚離奇的夢,好久沒回家的孫子。村子為什么選擇這么陡的山坡,鹽泉客棧老板黃樹江說是風水好。一個好的村子既要有靠山,來脈周正,綿延數(shù)里,還得有蹬腳。諾鄧之所以千年平安,就是因為腳下的鹽井。至今村子里起房蓋屋用料,都是人背馬馱運上去的,氣喘吁吁的馬與它同樣氣喘吁吁的主人我都覺得心疼。
我抵達諾鄧,春天剛剛?cè)鍪?,春風不可能催促全部的樹木都忙亂地抽枝,所有的花朵都笑臉相迎,畢竟,有一些花朵將留到秋天,但天空確實是被使勁地擦過,干凈而藍。水不再寒意蝕骨,步子變得篤定而自信。由于制鹽,諾鄧周遭的山剃度般光著,那些葳蕤的森林都喂進了灶嘴,變成清鹽和現(xiàn)鈔??梢韵?,諾鄧鹽井發(fā)現(xiàn)之前的樣子。當然,沒有鹽井,也就不會有滇西最大的靈星門、文昌閣,也不會有千年古村源遠流長的文化。
佛教道教乃至白族的本主崇拜輪番登場,村里廟宇林立,既有文廟,也有武廟。管財?shù)?,降水的,送子的都各司其職,就是山羊因貪吃崖上的草忘了回家,人們也會找到山神,才感覺山羊不會丟掉一樣。當然了,諾鄧人最終相信讀書明理、勤能補拙、勞動才會致富,相信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道理。
鹽道很咸,終究淡化在歷史的褶皺里了,事實上諾鄧的富是鹽浸出來的,日子有咸味,不見得就苦。當海鹽大量產(chǎn)出,諾鄧鹽便淡出“咸惡”江湖,千年只剩下一條七斷八接的鹽馬古道,接受旱災與雨水交替的浸泡。而現(xiàn)實的諾鄧人,依舊把鹵水抽到祖屋下,盛在鐵鍋,在輕煙浮冉的晨昏,硬是把一鍋水煮出精鹽來。這是一種尚商的延續(xù),走在諾鄧,每個臨路的窗子都變成了商鋪,當然最多也就擺幾斤諾鄧井鹽,個把火腿。守鋪子的多是上了年紀的大爹大媽,游客是世景,買不買都無所謂,老人們是在安度時日。進屋,他們會讓給你泡茶,點煙,而他們就坐在廢棄的石臼上,與你說彼時的諾鄧。
有人總要站到諾鄧村頭的高處,會看不會看地指點青龍與白虎,朱雀和玄武。我這一刻也站在了靈仙門前,我看不出諾鄧前山后水的脈絡,一幅歷史的畫卷卻在我面前徐緩鋪展。五滴水老宅升起的炊煙,四合院上盤桓的鴿哨,大青樹風中的舞姿……
諾鄧有迷,也有懸念。誰最先捧起諾河之水,嗅出鹽細弱游絲的冽香?才有尋源而來的先人,在深不可測的洞穴,舀出一瓢瓢沉睡的鹵水。那些衣裳襤褸的外省人,怎樣地謙卑與堅忍,才贏得本土白族人的接納,最終把心愛的金花下嫁給這些鹽井上的勞工,讓那些福建人四川人湖南人最終成為諾鄧早先的居民??v觀中國歷朝歷代,鹽總是與白花花的銀子有關(guān),因鹽而設(shè)的關(guān)卡與鹽司,總是把民生的食品變成價格飚升的財富。馱鹽的人離開諾鄧有些就沒再回來了,販鹽的路充滿兇險與變數(shù),我聽過黃樹江父親關(guān)于鹽馬古道的調(diào)子,分明聽見悲壯而泣血的聲線,就在我投宿的客棧時隱時現(xiàn)。有些鹽販當然是發(fā)了,置物蓋房,取大小老婆,添頭騾大馬。更多的人守著貧苦的日子,也舍不得離開諾鄧。諾鄧氣候宜人,就是冬天,也不會有剮骨的寒風君臨。
2012年,中央電視臺“舌尖上的中國”欄目組到達諾鄧,便把這里獨特風味的火腿推薦給全國觀眾,古村一夜之間紅得有些瘋癲,蜂擁而至的客人,臨時起念的客棧,供不應求的火腿。有人把形已荒廢的古鹽井再度掘開,焚香燒紙,喚醒管鹵水的龍王,倉促上陣煉制井鹽,整個古村再度飄起井鹽的清香。諾鄧火腿的有名與諾鄧的優(yōu)質(zhì)鹽有關(guān),諾鄧火腿的歷史與諾鄧的鹽一樣悠久。諾鄧火腿很多時候是煮食,當然還可以炒、蒸、炸、燴,配什么素菜都成,就是一鍋清湯,也因為煮過火腿,放一把苦菜都會食之不忘。
諾鄧火腿的腌制方法是很有講究的,本地土豬,加上傳統(tǒng)方法飼養(yǎng),從本質(zhì)上保證豬肉品質(zhì)。全手工腌制,也是諾鄧火腿品味的保證。豬宰殺后,先用50度以上的純包谷酒噴灑抹勻,再涂抹揉搓上諾鄧井鹽,酒與鹽都是殺菌功臣,一只諾鄧的豬火腿,才能敵過蚊蠅的覬覦與細菌的侵蝕。想想,海鹽未投產(chǎn)前的鹽那么緊缺與昂貴,又會有多少人家把大把大把的食鹽往一只豬火腿上拼命地敷呢。因此可以這樣說,沒有諾鄧的井鹽,也就沒有諾鄧那只一千多年歷史的火腿。
我喜歡諾鄧火腿的鮮香,諾鄧井鹽的傳奇。燒一坨鹽丟進菜湯里,與放一些鹽面味道總是不一樣。肚子疼,有鹽入茶,鹽同樣需要火燒得通紅再投入茶水中,立竿見影的療效讓醫(yī)生納悶。骨傷,文火慢炙的精鹽揉搓,有止痛通脈的奇效。把鹵水轉(zhuǎn)化成精鹽,沒有捷徑,都得經(jīng)過煮熬。熬鹽需要功夫,與一大鐵鍋水叫板,還得培養(yǎng)自己耐性,一點點蒸餾水分,鹽能留在鍋里,實際是一場對弈和搏擊。
諾鄧村的鹽井位于村子最下面的諾河邊,兩年前新建的保護性質(zhì)的房子,罩住了鹽井有些頹廢的老井。每一位到諾鄧的游人,都會在這里補上屬于諾鄧千年史的重要一課,那就是一井鹽與一個村莊千絲萬縷的干系。諾鄧過去大約有80多戶灶戶(熬鹽的人家),從事熬鹽,燒制成鹽等技術(shù)性的工作。1995年諾鄧村的鹽井正式停止了生產(chǎn),少數(shù)離鹵房較近的人家利用空暇時間做點筒鹽作為旅游商品出售也可添補家用。與轆轱絞車提鹵相比,現(xiàn)代人只需在家中一合閘,電便驅(qū)動抽水設(shè)備,將深井的鹵水沖送到鐵鍋?!叭f馱鹽巴千石米,行商坐賈交流密,百貨流通十土奇,銘鈴時鳴釋道里?!边@是諾鄧至今流傳的古詩,可以想象出諾鄧當年鹽業(yè)繁榮的情形了吧。我再也看不到管鹵水龍王的神龕,據(jù)說還有,藏在民間,主人有意將其遮蔽起來,人間嘈雜,龍王壽年不輕。
當然,那時的鹽不是隨性而為的產(chǎn)業(yè),需有制鹽的灶戶將制成的鹽交到鹽局,再由鹽局分配發(fā)放到各地經(jīng)銷。想來,彼時的灶戶不過是苦點工錢的手工業(yè)者罷了,扯不上富,養(yǎng)家活口的行當而已。就像時下的諾鄧村,雖然以火腿之名聲迎來眾多客人,但也只有那么幾家客棧做得活。很多人家只留老人與孩子,年輕力壯的都出去打工了。也不是每家都會腌制火腿,也不是每家都把管子伸進鹽井,制出讓客人掏腰包的紀念鹽。諾鄧冷清了許多,但諾鄧不會因此失去美。
這個喝鹵水長成的村子,似乎仍可品出咸味來。雕花馬鞍,有馬很咸的汗液。賬房先生的算盤珠子,據(jù)說年末都要有專人清洗,洗下來的水有鹽的成分。一大鍋鹵水要熬多久才變成精鹽,老人不答,依舊注視著鍋中水的變化,順著他的目光,漸漸升溫的鍋里,我看見一朵朵時間的漩渦。黃秋瑩不小心弄響了掛在墻上的大鈴,那對系在頭騾脖子上的鈴鐺,響聲與粉塵同時落下。就在這時,我看見鍋里有絮狀結(jié)晶物,我想,老人家,我終是懂了一鍋鹵水熬制成鹽的時間,那就是諾鄧千年的時間長度。這是一種生命形式的轉(zhuǎn)換,而轉(zhuǎn)換的結(jié)果是,鹽還年輕,熬鹽的人一代一代老去。因此啊,別把諾鄧想得過于富有,不過,諾鄧人也不會因為游人蜂擁而至當起甩手掌柜,凡事親歷親為,據(jù)我所知,除了像鹽泉等規(guī)模大一些的客棧,很多人家的主人既是老板也當小工。
住在黃樹江家的鹽泉客棧,老板一再問我感覺如何,我直說了,這客棧還不是我想要的樣子,它新得有種都市的味道,當然,它的價格也不允許我待上一年半載。第二天換了家比較舊的,離萬壽宮比較近的風清客棧,我喜歡它的舊有種淡淡的陳腐。老椽被雨浸漬得有些朽,勾頭瓦縫長滿了喜歡與風較勁的野草,梅花窗雕功精細,有些顫動的樓板散發(fā)著微弱的松脂味。一杯茶放在苔蘚滿面的石桌,顫巍巍的老人便咂著長長的旱煙鍋湊近,向你說起萬壽宮的緣來緣去。
離開諾鄧,我沒有購火腿,一則因為價格奇高,再則我故鄉(xiāng)詩禮也有與諾鄧一樣香味的火腿,那是父親每年都給我備下的土特產(chǎn),每次回家,那些火腿都擠在我車屁股里。我跟黃樹江買了四提井鹽,貼著商標,印有精美包裝,就擺在他家金屬貨柜上。商標也好,精美包裝也好,都不能將這些鹽送到比一條鹽馬古道更長的遠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