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霞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作家余華顯然是一個獨特的存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先鋒文學異軍突起時,他以冷峻的筆調、零度的情感、炫酷的形式完成了《現(xiàn)實一種》《鮮血梅花》等先鋒小說的創(chuàng)作,用血腥、暴力和死亡戳穿生活的表象,非理性的敘事讓人嘆為觀止。先鋒文學衰敗之際,余華隨即轉入新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的接連亮相,豐富了中國當代文學之林,福貴、許三觀、李光頭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人物畫廊中的經典形象。而對他的作品進行影視改編讓很多電影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張藝謀對《活著》的完美改編讓世界看到了中國文學以及中國電影的獨特魅力,接下來觀眾對《許三觀賣血記》搬上銀幕充滿期待。這部原本定于由姜文自導自演的經典作品,由于難以戰(zhàn)勝的客觀原因轉而由韓國電影人拍攝,遺憾之余更多的是感慨萬千。
《許三觀》由韓國導演兼演員河正宇執(zhí)導,與韓國知名演員河智苑、尹恩惠共同合作,以“許三觀”命名,講述了底層社會小人物充滿黑色幽默的悲喜人生,溫情脈脈的情感敘述掩蓋住了特定歷史背景的滄桑和厚重。電影《許三觀》一經上映便毀譽參半,在文學轉化為影視的過程中,那些原本支撐文本的“精髓”被舍棄,這成為大部分觀影者最為痛心的所在;而影視改編所進行的全新立意,以及符合韓國民眾審美需求的敘事則成為一部分支持者追捧的關鍵。在這樣爭論紛紛的情況下,電影《許三觀》獲得了不錯的票房,也得到了文學研究者與影視研究者的極大關注。那么,《許三觀賣血記》從文學到影視的改編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敘事轉換和空間想象?本文將做詳實分析。
一、 沉重的歷史言說轉為溫情的家庭想象
以余華為代表的一代知識分子對民族、國家有著強烈的使命感,多災多難的民族歷史留給作家的更多是面對歷史的那份執(zhí)著、熱情、守護、責任,他們關懷著民族所經歷的種種苦難,以博大的情懷書寫著歷史的悲涼。原著《許三觀賣血記》以冷靜而克制的言說方式將小人物在宏大歷史背景下的掙扎刻畫得無以復加,透過許三觀一人的生命歷程,展現(xiàn)的是整個時代的風云變幻。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僅在《許三觀賣血記》中有所體現(xiàn),《活著》以福貴為敘事中心幾乎跨越了整個20世紀的中國歷史,對現(xiàn)實的縱深開掘是文本的最大閃光點。原著中,許三觀每每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都會用賣血戰(zhàn)勝挫折,賣血幫助他撐起了一個家,讓他渡過了人生的驚濤駭浪,在苦難中學會消解苦難,詼諧幽默地走過坎坷的一生。然而,隱藏在許三觀賣血的一生背后的是令人倍感心酸和凄涼的悲壯歷史。無論是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還是“文革”、知青下鄉(xiāng)都直接影響著以許三觀為代表的勞苦大眾們,他們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顯得微不足道,他們悲慘的日常生活共同構成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民族歷史。這是原著真正要傳達的主旨,是在含淚的微笑中體悟到歷史的沉重和民眾的苦難。
而在電影《許三觀》中卻無法感受到這份蒼涼,更多的成為了對溫情家庭的一種想象。影片并沒有明顯交代導致許三觀貧窮的原因,對貧窮的展現(xiàn)力度也不夠,同時,貧窮成為了家庭生活和睦溫暖的助推劑,而非對歷史進行追問的鑰匙。淡化歷史真實,對生活進行詩化的呈現(xiàn)是電影《許三觀》給人的直觀感受。比如,演員們紅潤的臉龐、得體的著裝、健碩的體魄與國家困難時期底層百姓的真實狀態(tài)并不相符,反而又回歸到韓國家庭倫理劇的詩意敘事中。影片幾乎沒有談到背景時代的艱辛,在架空的歷史想象中使視角局限在許三觀一家身上,讓觀眾看不到家庭背后宏觀的歷史背景和復雜的社會局勢,這就大大縮減弱化了原著的深厚主旨。當然,忽略原著的存在,單純從電影藝術的角度來看,影片《許三觀》在對家庭倫理的闡釋中還是成功的,這與韓國電影擅長于家庭敘事有直接關系。
影視作品對文學的改編不可能做到完全尊崇原著,尤其是跨越國界的重新編寫,文化上的差異和歷史道路的迥異勢必會造成不同的表述方式。二戰(zhàn)結束后,中國走的道路曲折而坎坷,大躍進或者“文革”的歷史是韓國民眾無法理解和承載的,他們所走的是與中國截然相反的資本主義道路,因此即使是有著世界性視野的電影人也難以真正參透這段歷史對中國百姓精神上的深刻影響。當重要的歷史印記被抽離出來以后,剩下的就只有個體命運的沉浮和以家庭小單位為敘事焦點的狹窄視角。所以說,韓國版《許三觀賣血記》不可能展現(xiàn)激烈的矛盾沖突,更無法呈現(xiàn)宏闊的中國社會歷史,對時代歷史的延展和人物命運的開掘都達不到原著的效果。
二、 飽滿的底層形象轉為單一的理想式人物
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熠熠生輝的人物形象不是那些正面的英雄人物,也不是卑鄙、粗俗、落后的反派人物,而是處于中間地帶的灰色人物想象,被稱為“中間人物”。這類人通常保留著人性的光輝,真誠可愛、質樸簡單,但同時又自私狹隘、愚昧無知,接近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形象。許三觀之所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人物畫廊上的主要形象之一,就在于他的真實性,嬉笑怒罵、喜怒哀樂都與大多數底層民眾相類似。比如,許三多在追求“油條西施”許玉蘭時,把為許玉蘭花費的所有錢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后以此“要挾”許玉蘭嫁給他;當得知兒子一樂是許玉蘭與何小勇的私生子時,他為了報復,竟然與林芬芬發(fā)生關系,以獲得心理上的平衡,活脫脫的一個阿Q??墒牵瑸榱思彝ツ軌蛲^難關,他一次次賣血維持生計,即使一樂不是親生的,他依然用生命拯救一樂,閃耀著良善的人性之光。而妻子許玉蘭更是典型的中國底層婦女的代表,一方面勤勞能干、操持家務,另一方面又經常哭天搶地,數落丈夫的種種不是。人物形象豐滿立體,有血有肉。
河正宇所飾演的許三觀首先在外貌形象上就與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中國百姓截然不同,帥氣的外表反而成了一種誤讀?!痘钪分械母YF是由其貌不揚的葛優(yōu)飾演,舉手投足間都有著中國普通百姓的風采,而河正宇的形象太過端莊正派,還有著一股英雄氣勢,使人物瞬間失卻了值得玩味的空間。影片中,當許三觀知道自己用鮮血養(yǎng)育的兒子是何小勇的“野種”時,許三觀對此事的反映應該是最能體現(xiàn)個人品質的片段,他會消極怠工、懶散無賴,以此顧影自憐,為自己表示哀悼。原著中對許三觀的言行舉止、心理狀態(tài)都進行了細致的刻畫,但電影卻一筆帶過,很多觀眾只能通過許三觀獨立躺著留下一行眼淚來理解他復雜的心情。同時,為了報復妻子婚前不忠,他與初戀情人發(fā)生關系,那種為了維持公平而產生的隱匿的內心世界令人不寒而栗,也讓這個人物變得立體豐滿。可是河正宇沒有能力展開如此深刻的敘述,他只能選擇抹去許三觀身上的不光彩,使這個人物理想化,他行為端正,用賣血的錢撫慰一個斷腿的可憐女子,這在物質生活極端困難的時期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原著中,許玉蘭這個人物絕對是中國農村婦女的典型代表,潑辣能干、心直口快,時而坐在門檻上大聲哭訴自己的不幸,將家里的丑事宣揚出去。余華筆下對許玉蘭呼天搶地進行控訴的畫面描寫直接將一個悲情而又帶有喜感的中國婦女描繪出來,如果是中國導演進行拍攝絕對不會將這些精彩的片段省去??墒呛又窃凤椦莸脑S玉蘭保留了她的精明能干,少了那股時而“破罐子破摔”的潑辣勁。河智苑完美的妝容、優(yōu)雅的身段等都是對韓國傳統(tǒng)婦女的賢淑形象的表現(xiàn),不像是飽經世事滄桑經歷了人生苦難的悲情女子。影片中大多數人物在性格上都太過干癟,形象不夠立體,缺少生命質感。
三、 生命意義消逝的蒼涼轉為父子親情的贊美
影片《許三觀》與原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精神指向上大為不同,最終所探討的核心問題也不在同一層面上。原著中,余華站在人生哲學的高度聚焦歷史、社會、苦難以及底層民眾生存的“藝術”,最后探討生命意義的突然消逝給普通民眾帶來的空虛和恐慌。電影《許三觀》在結尾處的確感人肺腑,為父子親情和家庭人倫唱了一曲贊歌,許三觀一家其樂融融地坐在餐館里吃包子的畫面讓人無比欣慰,然而完滿的結局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對生命透視的力度,留給人的反思空間變得狹窄了。
事實上,許三觀用賣血證明著自己的存在,賣血表示身體強健,賣血為一樂還醫(yī)藥費,賣血解決兒女私情,賣血給兒子治病,賣血幫助孩子們返城,甚至年邁時為了吃一碗炒豬肝都要賣血,賣血已經成了他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他用來抵抗卑微與虛無的方式。當有一天血頭嘲笑他的血只能用來做油漆,已經沒有任何價值時,許三觀意識到自己生命意義的消逝,他感到莫名的空虛和無力,禁不住在街頭放聲大哭。他不知道以后家里再遇到大災大難,他該拿什么進行抵抗,人生的無聊感、生命的無力感油然而生。余華是殘酷的,他看似輕盈的敘說,實質上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這是原著在折射歷史背景的同時又一深刻的立意,然而,電影《許三觀》在這一層面上也沒有進行挖掘。
可以看出,電影將“賣血記”三個字省略足以說明導演的言說方向,賣血這一行為本身變得單調。最濃墨重彩的片段是許三觀為了給一樂治病,在去首爾的途中一路賣血,差點喪命,最后面容枯槁氣息奄奄地躲在角落里被兒子找到,父子親情的敘述達到了高潮。賣血最終被簡單地理解成父親對兒子無私的愛和付出,而忽略了賣血對許三觀整個人生的終極意義,這是影片改編的失敗。尤其是許玉蘭為了給一樂治病不得不賣掉腎臟,一家人相依為命的影像表達圈囿了文本的解讀空間,親情的泛濫難免讓人陷在淺層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河正宇用熟悉的韓國電影建構方式講述了父子親情和家庭人倫的故事無疑是可圈可點的,但就文學的影視改編而言,他過多地摻雜了個人的理解和想象,對文本的領悟只能算是淺嘗輒止。
結語
文學以影像方式呈現(xiàn)并被人們所熟知已經是大勢所趨,文學與影視的聯(lián)姻要求電影人對這兩種藝術形式都能有良好的把握能力,既能在敘事上實現(xiàn)完美的轉換,將文字所蘊含的深刻意義通過鏡頭語言呈現(xiàn)出來,又能在合理的范圍內展開空間想象,融入創(chuàng)作者全新的解讀,這是對每一個電影人的嚴格要求。經典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的難度可想而知,但是一旦成功所收到的利益空間是巨大的,不僅是對藝術的傳承作出貢獻,也是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一種表達。盡管韓國電影《許三觀》進行了偉大的嘗試,并在某些方面取得不錯的成績,比如一樂在給親生父親何小勇喊魂的那段描寫,催人淚下,比原著還要具有力度,但是《許三觀賣血記》的改編不能止步于此。經典文學作品的拍攝版權被國外電影人買走,本身就為中國電影人敲響了警鐘,應該用本土的文化背景和言說方式架構中國人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