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義
(上海大學(xué) 歷史系,上?!?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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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史研究
細節(jié)與成敗:奧斯曼帝國改革的深水層
王三義
(上海大學(xué)歷史系,上海200444)
奧斯曼帝國的西化改革,若簡單地以改革結(jié)果論成敗,就忽略了改革的復(fù)雜性。有幾個細節(jié)問題應(yīng)當弄清楚:勇于革新的政治人物值得尊敬,但他們自身也腐化,也濫用權(quán)力;最高統(tǒng)治者改革的動機是維護權(quán)力而不是為民眾的福祉,改革宏愿與統(tǒng)治者的私利并不一致;在早期改革階段,軍事和政治改革只是恢復(fù)到基本的管理常識,后來的改革才破舊立新或另起爐灶;對于奧斯曼政府的改革,西方國家有“干預(yù)”之嫌,也有“幫助”之意。這些細節(jié)問題足以說明,一個日漸衰落的多民族大帝國消除內(nèi)憂外患的努力,涉及諸多因素。很顯然,改革派官員任人唯親,排斥異己,不利于凈化官場風(fēng)氣。由于改革者掌握了實權(quán),他們能夠操縱素丹廢立,又促使素丹想方設(shè)法集權(quán)。這樣,以違規(guī)的方式試圖建立規(guī)則,新規(guī)則不可能真正建立。奧斯曼素丹關(guān)心他的臣民,但真正關(guān)心的是“臣民是否對素丹忠誠”。一些歐洲大國出于各自的利益考慮而“幫助”奧斯曼帝國,是不希望看到這個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大帝國迅速崩潰,引起歐洲大國在近東展開爭奪。從根本上說,奧斯曼帝國行政管理中的腐敗,已是積重難返。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改革使帝國的經(jīng)濟、教育、軍事等領(lǐng)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但政治格局和官場規(guī)則沒有改變。
奧斯曼帝國西化改革權(quán)力濫用恢復(fù)“常識”破舊立新
奧斯曼帝國的西化改革,常常被當作落后國家自強革新失敗的例證。事實上,改革取得的階段性成就是明顯的。從1792年至1876年,改革是逐步擴展也不斷深化的。起初引進西式武器和西方軍事技術(shù),后來深入到經(jīng)濟改革、政治改革,擴展到司法、管理、稅收、社會習(xí)俗各個方面。1878年之后哈米德二世專制三十年,也沒有放棄經(jīng)濟、教育、社會習(xí)俗等改革。經(jīng)過幾代統(tǒng)治者的努力,革新和進步的觀念深入人心,社會面貌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尤其坦齊馬特時期(1839~1876年),除了引進西方科技,還模仿西方政治和法律制度,希望使奧斯曼帝國從東方專制國家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法制國家。通過法令的形式,明確宣布保障所有臣民的生命、榮譽和財產(chǎn)安全;確保賦稅的定期征收;改組了征兵方式。*Alfred Bonne,State and Economics in the Middle East,A Society in Transition (London,1998) 13.設(shè)立混合法庭、編制國家預(yù)算、建立現(xiàn)代銀行,都是西化改革的重要成果。不過,對奧斯曼帝國的改革局限于做定性分析,要么肯定其取得的成效,正面評價改革的積極意義,要么著眼于改革目標未能實現(xiàn),批評西化改革的失誤,大多屬于空疏之論,不利于揭示問題的本質(zhì)。在研究奧斯曼帝國西化改革時,至少有這樣一些問題被忽視:其一,改革者的腐化和權(quán)力濫用;其二,統(tǒng)治者的改革動機和民眾愿望不一樣;其三,早期的許多改革措施都算不上革新,僅僅是恢復(fù)“常識”;其四,有人批評帝國政府依附西方,也指責西方國家“插手”奧斯曼政府的改革。對這樣一些細節(jié)問題,本文試做分析。
改革是不容易的,因為要除舊布新,觸及既得利益。推動改革是艱難的,歷史上那些矢志改革的政治家,不僅具備才干,而且有魄力、有擔當,史書中持褒獎傾向的較多。就奧斯曼帝國而言,自塞利姆三世改革以來,一百多年里,有數(shù)位素丹因觸動舊勢力而被廢黜,不少改革家被流放或謀殺,為改革付出了代價。推動改革事業(yè)的政治家如雷希德、米德哈特等,不但有改革的決心,也有改革的能力,熱情和膽略,加上實際的從政經(jīng)驗,在一個保守、落后的多民族大帝國開創(chuàng)出一片新天地,實屬不易。關(guān)鍵是,改革之初支持者較多,并且都把改革的前景想象得很美好,一旦實踐中遇到挫折,連當初堅決支持的人也起而反對,懷疑甚至否定改革本身。有時,改革帶來的好處并不明顯,問題倒是暴露出不少。對改革不滿的人,就把矛頭指向改革者,仿佛一切都是改革惹出的禍。從這個意義上說,改革者們值得尊敬。
然而,必須看到,奧斯曼帝國的改革者們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行事方式并非超然于帝國體制之外。具體來說,阻撓改革和支持改革的官員,大多具有以下情形:第一,任人唯親,重用自己的親信和利益集團內(nèi)的人,排斥異己;第二,在奧斯曼帝國官場,行賄受賄不是違規(guī),而是官場“習(xí)俗”,改革者也一樣不能免“俗”;第三,改革者也徇私舞弊,為自己牟私利;第四,掌握行政大權(quán)的改革者,也獨斷專行,濫用權(quán)力,甚至能夠操縱素丹廢立。
坦齊馬特時期的改革家雷希德(拉希德)帕夏,有擔任外交官的經(jīng)歷,也有行省任職的經(jīng)歷,屬于思想開明、有改革魄力的高官,一個重要的特點是“本人容易受賄”。至于他的用人方式,也是受到非議的。一心幫助雷希德改革的英國人斯特拉特福德·坎寧博士,起初對奧斯曼政府的改革抱有很大希望,但看到“周圍都是些貪污腐敗的官員,連他的朋友雷希德本人都已腐化墮落,并任命了一些不稱職的和臭名昭著的人擔任高級官職”。*[美]西·內(nèi)·費希爾著,姚梓良譯:《中東史》(上),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第411、413頁。失望之極的坎寧博士決意返回英國,不再到奧斯曼帝國去了。從官員腐敗來看,阿卜杜·麥吉德時期已經(jīng)比較嚴重,到阿卜杜·阿齊茲時期更糟。出好主意的官員,被那些貽誤國事、貪污腐化的人弄得啞口無言,雷希德帕夏有時是軟弱的,未能激濁揚清。
盡管“坦齊馬特”時期的改革效果明顯,但行賄受賄之風(fēng)蔓延?!对诰刻苟”に氖辍返淖髡甙5聹亍て査?873年初到奧斯曼帝國首都,吃驚地發(fā)現(xiàn),整個城市普遍流行的是行賄受賄。幾乎每一件事,無論大事小事,都要送禮,不行賄辦不成任何事。皮爾斯和他的同伴在這座城市生活不久,每個人能講出許多行賄受賄的有趣故事。皮爾斯印象最深的是兩件事:政府要在君士坦丁堡的港口投放浮標,購置浮標這樣一件簡單的事,經(jīng)過幾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每個浮標竟然花費150英鎊,等待安裝時發(fā)現(xiàn),浮標存在質(zhì)量問題,根本不能用。在君士坦丁堡不遠處搭建了一座木橋,耗資8千英鎊,建成不到兩周就塌了。*Edwin Pears,Forty Years in Constantinople (England: The Anchor Press,Ltd.,Tiptree Essex,1915) 6-7.這種情況,到哈米德二世時期更嚴重。皮爾斯的回憶錄里描述,一位律師告訴他:“如果你想與法官取得聯(lián)系,你要找到這個人并與他做交易,法官就從他們自己人當中選出?!?Edwin Pears,Forty Years in Constantinople,p.226.連主持公正的法官都是這樣,立法機關(guān)也成為嚴重腐化的機構(gòu),整個官場的情況可想而知。
從馬哈茂德二世(1808~1839年在位)開始,奧斯曼政府就推行官制改革,除了把舊衙門變成新的政府機關(guān),還有一個目標是提高行政效率。裁撤冗員是其后歷次改革的重要議題,但官員數(shù)量有增無減。到哈米德二世時期(1876~1909年),奧斯曼政府核心機構(gòu)中,帶有高級職銜、官銜、榮譽頭銜的高官就有數(shù)百名(有40位元帥,60位維齊,13位部長,180名高級官銜的職員,390名增補的高級職員,21位有帕夏頭銜的副職,125位名譽副官,31名擔任實職的侍從)。*Sultan Abdülhamit Siyasi Hatiratim (Hareket Yaynlar,stanbul,1974) 71.這么多高級官員,人人享有高級待遇,人人想得到更大的私利。哈米德二世發(fā)現(xiàn),素丹的政令不能到達各個行省尤其邊遠行省,而且,社會上彌漫著奢侈風(fēng)氣。哈米德二世也想反對奢侈,反對官場不良習(xí)氣,但他明白,精簡行政機構(gòu)幾乎是辦不到的事,索性放棄官制改革。
奧斯曼帝國在改革之前政治腐敗,宮廷陰謀不斷發(fā)生,自從塞利姆三世倡導(dǎo)改革之后,“改革”變成國策,也成為整個國家的“大事業(yè)”,權(quán)力斗爭從后宮轉(zhuǎn)移到前臺,每次政權(quán)更迭均“傷筋動骨”。塞利姆三世在1807年5月的政變中被廢黜,由他的堂兄繼位,稱穆斯塔法四世。改革派和保守派爭權(quán),新素丹不能操控政局,第二年7月,阿萊姆達爾·穆斯塔法帕夏率領(lǐng)軍隊進入伊斯坦布爾,迅速控制了局面。在軍隊圍攻皇宮時,穆斯塔法四世派人在宮中殺死了塞利姆三世。王子馬哈茂德設(shè)法逃出王宮。1808年7月28日穆斯塔法帕夏宣布擁立馬哈茂德為素丹,稱馬哈茂德二世。于是穆斯塔法帕夏一派因“擁立”有功而得勢。三個多月后,這位實權(quán)人物穆斯塔法帕夏在鎮(zhèn)壓叛亂時身亡。改革派官員聚攏在馬哈茂德二世周圍,繼續(xù)推行改革。1839年馬哈茂德二世病逝,傳位給年僅16歲的阿卜杜·麥吉德。阿卜杜·麥吉德堅持改革,把奧斯曼帝國的改革推向高潮。不過,史書上說他“被國內(nèi)有勢力的大臣所左右”。客觀地看,阿卜杜·麥吉德在宮女和宦官的陪伴下長大,未受過正規(guī)的學(xué)校教育,對國內(nèi)政治和社會狀況了解不多。*Cyrus Hamlin,My Life and Times (Boston: The Pilgrim Press,Chicago,1893) 199.依靠他身邊的一批改革派大臣,才能延續(xù)他父親馬哈茂德二世的改革事業(yè),尤其是保持了政局的穩(wěn)定。阿卜杜·麥吉德努力限制自己的權(quán)力,他在位時沒有處決任何一個大維齊。*Tezcan,Baki,“Lost in Historiography: An Essay on the Reasons for the Absence of a History of Limited Government in the Early Modern Ottoman Empire,” Middle Eastern Studies 45.3 (May 2009) 485.這位素丹38歲時死于肺結(jié)核病,由阿卜杜·阿齊茲即位。當政十五年后(1876年5月),正處于壯年(46歲)的阿卜杜·阿齊茲在政變中被廢黜,穆拉德被擁立為新素丹,稱穆拉德五世。6月5日阿卜杜·阿齊茲死亡,死因不得而知(或自殺,或被謀殺)。8月,在素丹寶座上未坐穩(wěn)的穆拉德五世被宣布“神經(jīng)失?!倍鴱U黜。體弱、膽小的阿卜杜·哈米德被扶上素丹的寶座,稱哈米德二世。除了1807年的政變之外,其他的幾次政變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往往不是舊勢力、反對派或陰謀家,而是掌握實權(quán)的改革派人物。比如米德哈特,他能在一年內(nèi)先廢黜阿卜杜·阿齊茲,扶持穆拉德五世,三個月后又廢黜穆拉德五世,把哈米德二世推上臺,可見他完全能夠操縱素丹的廢立,權(quán)力之大可想而知。
可以說,馬哈茂德二世、阿卜杜·麥吉德、阿卜杜·阿齊茲的改革,主要依賴得力的改革家,如穆斯塔法·雷希德帕夏、阿明·阿利帕夏、富阿德帕夏、侯賽因·阿維尼帕夏、尼迪姆帕夏、米德哈特帕夏等,*Sina Akin Dexter H.Mursalogˇlu,Terkey: From Empire to Revolutionary Republic (Hurst & Company,London,2000) 29.沒有這些改革家,就沒有奧斯曼帝國的西化和進步。同樣應(yīng)看到,這些改革家濫用權(quán)力,任人唯親,有的還貪污腐化,行賄受賄。改革達不到預(yù)期目標,可以找到許多原因,改革措施不力,或是改革不徹底,或是客觀環(huán)境影響,但也不能忽視,支持和參與改革的官員也有操守問題和權(quán)力濫用的問題。
讓人吃驚的是,1908年恢復(fù)憲政之后,掌權(quán)的青年土耳其黨人公開行使權(quán)力,樹立威信,以強硬態(tài)度治理國家,清洗哈米德二世時期提拔的官員,沒收皇室的財產(chǎn),*Erik J.Zürcher,Turkey: A Modern History (London,New York,1993) 105.強硬、專斷的作風(fēng),比哈米德二世專制有過之而無不及。青年土耳其黨人擅長的是恐怖行為、暗殺活動,*Sina Akin,Dexter H.Mursalogˇlu,Turkey: From Empire to Revolutionary Republic,p.66.執(zhí)政后依然熱衷于“非正常手段”,不完全相信議會的作用,把議會變成一個擺設(shè)。
奧斯曼帝國的改革是從上層開始的,是“逼”出來的西化改革。比如1792年塞利姆三世提出改革軍隊,各個政治派別一致同意,臣民也是支持的,因為俄國人已經(jīng)打到黑海了。奧斯曼帝國與俄國打了一個世紀的仗(17世紀末至18世紀末),幾乎每一仗都失敗,若不改革軍隊,就要亡國了。所以,塞利姆三世的改革得到一致支持。而馬哈茂德二世小心翼翼地進行改革時,埃及行省穆罕默德·阿里的改革已經(jīng)取得明顯成效,亞歷山大造船廠已能造出大型戰(zhàn)艦了。1839年阿卜杜·麥吉德繼任素丹時,埃及的軍隊已經(jīng)威脅到帝國的安全了,不改革不行,頒布《古爾汗法令》也是讓西方人看的。1876年頒布憲法、實行憲政,也是1875~1876年巴爾干地區(qū)的嚴峻形勢催逼的結(jié)果。所以,奧斯曼帝國的改革,幾乎每次都在內(nèi)憂外患,危險迫在眉睫時進行的。因為改革的動力來自外部壓力,一旦危機解除,改革就會松懈。
如果把“富國強兵”作為改革目標,那就要努力發(fā)展經(jīng)濟和軍事,實際上,改革過程中為了保持穩(wěn)定,或者權(quán)力斗爭,把維護素丹權(quán)威放在了首位。最初的改革是上層推動的,與普通民眾關(guān)系不大。后來的改革觸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民眾都盼望改革立竿見影,給自己的生活帶來新變化。在改革中得到好處、得到實惠的畢竟是少數(shù),人口占主體的穆斯林對改革感到不滿,統(tǒng)治階層中也有人對改革不滿??陀^地說,改革雖未達到富國強兵的預(yù)期目標,并不能表明改革沒有推動奧斯曼社會的進步。奧斯曼帝國的社會經(jīng)濟沒有因為改革而迅速發(fā)展,政治局面沒有出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但是,軍事、經(jīng)濟、司法、教育等領(lǐng)域有不少建設(shè)性的成果,到19世紀晚期奧斯曼社會的許多方面明顯進步了。
問題在于,改革的宏大愿望與統(tǒng)治者的私利并不完全一致。富國強兵是統(tǒng)治者希望的,但素丹首先要考慮的,并不是臣民生活水平的高低,而是臣民是否忠誠于素丹。素丹要求各級官員的,并不是獨立辦事,而是俯首聽命。透過改革的表象,可以看到每位素丹眼睛盯著“君主權(quán)力”。由于帝國與俄國進行戰(zhàn)爭,素丹不得不依賴地方貴族的幫助,不得不籠絡(luò)貴族,助長了地方貴族的力量。馬哈茂德二世時期,主要的目標是恢復(fù)中央集權(quán)。舊軍隊的威脅解除了,地方的反抗勢力出現(xiàn)了。馬哈茂德二世進行改革得到烏勒瑪及社會上層支持,但也遇到反對,例如反對派指責他1829年敗給了俄國,指責他沒有能阻止希臘1831年的獨立。*Itzchak,Weismann,Fruma Zachs,Ottoman Reform and Muslim Regeneration (I.B.Tauris; St.Martins Press,London; New York,2005) 23.對素丹來說,如何掌握和運用權(quán)力,比改革本身更要緊。他的改革措施中,人口和土地的普查登記、稅制改革、道路修筑,是為了在整個帝國建立直接控制?!榜R哈茂德二世的臣民們,無論穆斯林還是非穆斯林,都極大地承受了他的集權(quán)政策帶來的惡果:成百上千的人應(yīng)征入伍,有的未上戰(zhàn)場就死于軍營中的流行??;成千上萬的士兵在鎮(zhèn)壓起義的戰(zhàn)斗中死在了伯羅奔尼撒半島、塞爾維亞、瓦拉幾亞、阿拉伯半島、埃及?!?Gábor goston,Bruce Nasters,Encyclopedia of the Ottoman Empire,Facts on File (New York,2009) 347.馬哈茂德二世在執(zhí)政后的若干年里,嘗試用各種辦法削弱地方貴族的權(quán)力。對那些忠于素丹的貴族給予獎賞,允許貴族子弟繼承父輩在當?shù)氐臋?quán)力,條件是接受中央的嚴格控制。忠于素丹的貴族,他們的子弟也可能被任命到政府重要部門擔任公職,于是貴族子弟變成了政府的官員。*M.ükrü.Haniogˇlu,A Brief History of the Late Ottoman Empir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rinceton,2008) 60.對那些與中央政府不合作的貴族,素丹采取威嚇和懲治的方式。素丹會指示行省的管理者壓制不服從的貴族,對他們造成威懾。有些不忠誠的貴族,素丹會毫不心慈手軟。有的貴族被處死。馬哈茂德二世在剝奪那些軍隊獨立、財政和司法獨立的貝伊和帕夏的權(quán)力的同時,也努力削弱宗教勢力,從根本上提高中央政府對行省的控制,重申素丹對全國的統(tǒng)治。對馬哈茂德二世這種不惜一切手段集權(quán)的做法,后世有人批評,說他開創(chuàng)的是“獨裁式的現(xiàn)代化”。*Tezcan,Baki,“Lost in Historiography: An Essay on the Reasons for the Absence of a History of Limited Government in the Early Modern Ottoman Empire,” Middle Eastern Studies 45.3 (May 2009) 477-478.到坦齊馬特時期,君主權(quán)力并未削弱,仍然是延續(xù)了“獨裁式的現(xiàn)代化”。
坦齊馬特時期頒布《古爾汗法令》和《改革法令》,宣稱帝國臣民“平等”,其實,所謂的“平等”也大打折扣。一位外國觀察家諷刺說:“在他看來,奧斯曼帝國存在的唯一理由,似乎是要保證四五十家土耳其富豪以及同樣數(shù)目的富裕的亞美尼亞、希臘和猶太銀行家能夠榨取農(nóng)民辛勤勞動的果實?!?[美]西·內(nèi)·費希爾著:《中東史》(上),第415頁。例如,《古爾汗法令》宣布服兵役是帝國所有居民的義務(wù),為建立公平的征兵制度提供法令依據(jù),但這一制度沒有完全推行,只有少數(shù)基督教青年被納入奧斯曼帝國的軍隊系統(tǒng)。坦齊馬特時期的兵役制也不規(guī)范,從一些地區(qū)大量征兵,另一些地區(qū)則不征兵;職業(yè)兵制度也只是局部實現(xiàn)了。*Sina Akin,Dexter H.Mursaloˇlu,Turkey: From Empire to Revolutionary Republic,p.28.
西化改革在政治上就是引進西方的制度,包括限制君主的權(quán)力。但奧斯曼素丹拒絕限制自己的權(quán)力。哈米德二世上臺推行憲政后發(fā)現(xiàn):設(shè)立議會,實行選舉,就是要讓議員們參與國策,這就意味國家大事不能由素丹一人做主,宮廷不再是帝國唯一的權(quán)力中心。這個結(jié)果令哈米德二世不能接受,于是解散議會,把國家權(quán)力重新收回到自己手中,推行三十年的專制。素丹集權(quán)后,各省總督就爭相表現(xiàn)對素丹的“忠誠”,基層官員就要熱切表現(xiàn)對省部級長官的“恭敬”,花錢買官,各級官員為升官而行賄,必然變相敲詐勒索下層民眾,大大削弱了改革所宣揚的積極意義。
除了牢牢掌握最高權(quán)力,素丹及其宮廷還不忘享樂。改革過程中,軍事技術(shù)的引進是有限的,西方生產(chǎn)技術(shù)并沒有引進多少,但是,西方的建筑風(fēng)格、家具、裝潢技術(shù)、制作肖像的時尚等,很快就引入伊斯坦布爾。*Wayne S.Vucinich,The Ottoman Empire,Its Record and Legacy (Princeton,Van Nostrand,1965) 89.例如,馬哈茂德二世大興土木,修建新宮殿——道爾馬巴赫徹宮(Dolmabah?e Saray)??上?839年病死了,繼任素丹阿卜杜·麥吉德于1853年放棄托普卡帕宮,搬到道爾馬巴赫徹宮。這座宮殿很豪華,是法國風(fēng)格,宮內(nèi)的一些擺設(shè)和裝潢也模仿凡爾賽宮。素丹阿卜杜·阿齊茲訪問巴黎和倫敦后,把他從歐洲看到的禮儀引入宮廷,也讓大臣們實踐。而且,按照他在西歐看到的那些建筑物的風(fēng)格,在伊斯坦布爾仿制建造。19世紀奧斯曼的素丹們還修建了其他宮殿,如,1856~1857年建造了庫楚克蘇宮(Kü?üksu Kasr),1865年建造了貝勒貝伊宮(Beylerbey Saray),1874年建成徹拉昂宮(?ragˇan Saray),后來哈米德二世時期還修建了耶爾德茲宮(Yldzale)。有宮廷的示范,歐式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如歐式的桌椅等,堂而皇之地擺在官員和富裕市民的家里,大家互相攀比,奢侈風(fēng)氣蔓延。
改革數(shù)十年,行政管理效率沒有提高,各級長官仍濫用職權(quán),損公肥私。改革并沒有使社會財富增長,也沒有使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并不是沒有人認識到西方物質(zhì)的進步根源于西方人接受了自由、平等和人權(quán)的原則。薩杜拉帕夏(Sadullah,1838~1891年)就把西方的成功歸結(jié)為“科學(xué)的勝利,法律原則,教育的普及”。*Wayne S.Vucinich,The Ottoman Empire,Its Record and Legacy,p.91.但學(xué)習(xí)西方的觀念,搬用西方的政治制度,引起奧斯曼社會的混亂甚至政治震蕩怎么辦?所以,西化改革的調(diào)子無論多高,最高統(tǒng)治者所想的是權(quán)力不被削弱,這是動不得的“私利”。指望上層推進政治制度的變革,本來就是錯誤的期待。
改革無非是“治病療疾”或者“破舊立新”。奧斯曼帝國的改革,主要是“治病療疾”,同時要引進西方的科學(xué)技術(shù)、法律制度,目標是成為西方式的現(xiàn)代國家。從改革的實際情況看,早期的改革幾乎沒有新舉措,許多方面的措施都是為了恢復(fù)“常識”,把被破壞的制度和規(guī)則復(fù)原。例如,“軍隊要進行嚴格訓(xùn)練”,“武器要統(tǒng)一配備”,“要加固邊塞,保證軍火及物資供應(yīng)”,哪一樣不是基本常識?既然是國家軍隊,“薪餉正常發(fā)放”,“士兵要穿戴統(tǒng)一的軍服”,“缺乏能力的軍官要撤換”,這些規(guī)定有何新意?可是,長期以來這些常識性的規(guī)則被破壞了。素丹下大力氣改革軍事,就是要使舊軍隊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只有達到“正常狀態(tài)”,才能提高軍隊戰(zhàn)斗力。經(jīng)濟改革中,恢復(fù)幣值,穩(wěn)定物價,也不是什么新鮮措施。政治改革中,要求地方貴族服從中央政府,希望提高政府的辦事效率,也不是什么高要求。
從塞利姆三世和馬哈茂德二世改革所受的挫折可以看出,恢復(fù)“常識”并不比“破舊立新”容易。塞利姆三世軍事改革,無非是這樣幾項:士兵要經(jīng)過選拔和培訓(xùn),軍官的任用要經(jīng)過嚴格考核;軍隊組織和管理方面的規(guī)定要制度化;頒布相關(guān)的法令,保證軍官晉升的公正、有效等等。目的是淘汰那些缺乏能力、缺少忠誠、辦事不講效率的官兵。派出督察人員檢查海軍管理狀況,是為防止艦長以職權(quán)謀取私利,確保艦艇上的食物、設(shè)備、薪金公正地分配到各級海軍軍官和士兵手中。這樣的改革,算不得革新,但足以說明奧斯曼帝國的軍隊腐敗到何種程度。問題是,恢復(fù)常識的工作,效果也不明顯:改革之后,軍事管理沒有改善,軍人的素質(zhì)沒有提高,戰(zhàn)斗力并未增強;部隊各級長官繼續(xù)濫用職權(quán),損公肥私,隱瞞軍隊內(nèi)部的實際情況。舊軍隊不可救藥,馬哈茂德二世才痛下決心,徹底解除舊軍隊,組建新軍??梢姟傲砥馉t灶”的做法才有成效。
馬哈茂德二世的政治改革,重要措施是將原有的帝國行政機構(gòu)改換成西歐模式的政府部門,設(shè)立內(nèi)政部、外交部、財政部、農(nóng)業(yè)部、外貿(mào)部、公共工程委員會,分別設(shè)立內(nèi)務(wù)大臣、外交大臣、財政大臣等職位,這算是新舉措。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改革,值得一提的是1829年實行了全國人口普查,較為準確的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報送中央政府,這是奧斯曼帝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有了統(tǒng)計數(shù)字,中央政府就可以設(shè)計一套切實的稅收制度。有了對居民財產(chǎn)的確切數(shù)據(jù),政府就能事先對征稅日期和應(yīng)征稅額進行估算。*M.ükrü.Haniogˇlu,A Brief History of the Late Ottoman Empire, p.61-62.本來一個國家實行人口普查是正常不過的,在奧斯曼帝國卻是新鮮事,另一個方面也反映出,以前的稅收多么混亂。還有一項成功的改革是廢除了“蒂瑪”制度,沒收封建土地所有者的財產(chǎn),削弱封建主階級,拆除了改革道路上的深層障礙。*Alfred Bonne,State and Economics in the Middle East,A Society in Transition (London,1998) 10-11.這些算是“除舊”或“破舊”。真正的“立新”,是建立了工廠(軍事工業(yè)為主),設(shè)立各類學(xué)校,開展西式教育,培養(yǎng)了社會所需的人才,還鼓勵開辦印刷廠,出版書籍,發(fā)行報紙,進行社會習(xí)俗改革,包括服飾改革等,許多方面取得了看得見的成效。不過,一些表面的東西改革了,而實質(zhì)性的問題并未改變。例如,政府機構(gòu)只是換了門面,各級官員穿著統(tǒng)一的大禮服,有自己的辦公室,服務(wù)人員也是穿著整齊的西式服裝,但官僚機構(gòu)的傳統(tǒng)習(xí)慣和作風(fēng)、辦事方式、等級和特權(quán),依然沒什么變化。社會習(xí)俗的改革有雷聲有雨滴,但財產(chǎn)繼承、婚姻、婦女地位等幾乎沒有觸動。
坦齊馬特時期的改革,“破舊”較少而“立新”較多。《古爾汗法令》和《改革法令》承認所有奧斯曼臣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尤其給予非穆斯林重要的權(quán)利,這是極大的進步;《古爾汗法令》中規(guī)定要限制素丹—哈里發(fā)的權(quán)力,國家的權(quán)力中心要逐步從皇宮移向政府*Itzchak,Weismann,Fruma Zachs,Ottoman Reform and Muslim Regeneration,p.24.。《改革法令》“把人權(quán)、法規(guī)、自由、民主等觀念引入奧斯曼土耳其社會,使土耳其人從此告別中世紀,進入新時代?!?Sina Akin,Dexter H.Mursalogˇlu,Turkey: From Empire to Revolutionary Republic,p.20.具體的司法改革措施中,1840年頒布新的刑法(仿照法國刑法制定的),1841年討論制定一部新的商法(原來的商法被停止執(zhí)行),1850年頒布了商法,在此前后頒布新的民法,還建立民事刑事混合法庭。行政管理方面,1840年建立奧斯曼政府的郵政部,1855年在伊斯坦布爾建立“現(xiàn)代市政組織”,仿照法國的府縣制在省以下設(shè)立“桑賈克”、“卡扎”、“納赫伊”三級建制。經(jīng)濟方面,富阿德當政時期建立財政預(yù)算制度,在帝國歷史上第一次編制行政開支的預(yù)算*Gábor goston,Bruce Nasters,Encyclopedia of the Ottoman Empire,p.554.,1840年建立了第一個歐式銀行,定期發(fā)行紙幣。帝國在1840年創(chuàng)辦土耳其語報紙,1855年有了電報,1856年開始修筑鐵路。
真正把許多改革計劃落到實處,是在哈米德二世時期。哈米德二世是有名的專制君主,但他堅持經(jīng)濟、教育、司法等領(lǐng)域的改革。哈米德二世時期帝國政府不斷引進外資。外國資本投入公用事業(yè),如鐵路、公路、水、氣、電等行業(yè),新興行業(yè)大多是外國公司承辦和創(chuàng)建的,用的是外國技術(shù)。歐洲公司也主導(dǎo)奧斯曼帝國的資源開發(fā)。奧斯曼帝國的城市里不但出現(xiàn)許多西式銀行、電話局、報社,還出現(xiàn)新式學(xué)校、孤兒院、診所和醫(yī)院,社會上吹進文明之風(fēng),民眾感受到生活的便利。
總體來看,改革若以消除奧斯曼政治管理中的一些腐敗因素為目標,困難重重而最后的效果有限;若在空白領(lǐng)域新起爐灶,往往會取得明顯成效。在奧斯曼帝國這樣積重難返的國度,恢復(fù)“常識”難,“除舊”難,“立新”反而容易一些,這是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當然,推行一項新政策,要受到多方面的制約:“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教徒是社會基礎(chǔ),政府的改革要考慮平衡各種力量,正視各派的反映,還要考慮歐洲人的態(tài)度?!?Irvin C.Schich & Ertugrul Ahmet Tonek,Turkey in Transition: New Perspective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10.奧斯曼帝國地域廣闊,交通運輸落后,各地聯(lián)系不緊密,經(jīng)濟落后,文化不普及,民眾的信仰、習(xí)俗、語言的差異明顯,改革確實不容易。
坦齊馬特時期奧斯曼帝國的改革達到高潮,取得的成就較多,但后來的土耳其民族主義者批評坦齊馬特時期的改革,指責熱心改革的大臣們“親西方”,說改革的結(jié)果使奧斯曼帝國更加依附于歐洲國家。由于每次改革都能看到西方人的“身影”,于是有人指出,西方國家“插手”甚至“干預(yù)”帝國的內(nèi)政,包藏禍心。
客觀地說,坦齊馬特時期的改革得到西方支持,與西方交流是這一時期的主要特征。改革派大臣,大多是留學(xué)西方國家,或擔任過使臣、外交官的“洋派”人物,改革要仿效西方國家,也需要西方政治家、軍事家的實質(zhì)性幫助,對歐洲大國的“依賴”不斷增加是事實。民族主義者的批評也不是無的放矢。帝國的改革就是在19世紀歐洲外交中所謂的“東方問題”的大背景下進行的。帝國歷史上的改革,往往為歐洲的壓力所驅(qū)使。具體來說,1839年《古爾汗法令》的頒布,前提是1838年《奧斯曼——英國貿(mào)易協(xié)定》簽訂,英國愿意幫助奧斯曼帝國政府反對埃及。1856年帝國《改革法令》的頒布,也與《巴黎條約》有關(guān)。當時歐洲國家期望奧斯曼帝國通過改革來改善境內(nèi)非穆斯林臣民的待遇。坦齊馬特時期結(jié)束的這一年(1876年)頒布的憲法,是在伊斯坦布爾舉行的國際會議期間草擬的,而這次會議是討論“巴爾干問題”的會議??梢哉f,不同時期法令的頒布,都是歐洲國家所“需要”的,最終有利于鞏固歐洲大國在奧斯曼帝國的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地位。帝國的政治改革像是對“東方問題”的回應(yīng),與奧斯曼帝國推進民主化不相關(guān)。*Tezcan,Baki,“Lost in Historiography: An Essay on the Reasons for the Absence of a History of Limited Government in the Early Modern Ottoman Empire,” Middle Eastern Studies,45.3 (May 2009)487-488.比如,《古爾汗法令》的頒布,重要的是“法令的內(nèi)容歐洲人直接聽到了”。在某種意義上,法令可以看做一個向歐洲強國的保證。為了使奧斯曼帝國得到認可,奧斯曼帝國國內(nèi)會做相應(yīng)的改革,與歐洲國家保持一致。*M.ükrü.Haniogˇlu,A Brief History of the Late Ottoman Empir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73.以這些事實看,西方國家“插手”了奧斯曼帝國事務(wù)內(nèi)政,有“干預(yù)”內(nèi)政之嫌。
不過,19世紀的國際環(huán)境對奧斯曼帝國推進改革是有利的。奧斯曼帝國衰弱,歐洲大國有瓜分它的打算,但西歐大國利益并不一致。俄國和奧匈帝國想肢解奧斯曼帝國,不希望奧斯曼帝國通過改革而強大。英國、法國、荷蘭等國的態(tài)度不同,既不希望奧斯曼帝國被俄國和奧匈帝國肢解,也不希望歐洲國家為爭奪奧斯曼帝國而引發(fā)大的沖突,所以支持奧斯曼帝國通過改革自強而保持帝國完整。當然,法國境內(nèi)反對和敵視穆斯林的一部分人,不斷進行反面的宣傳和破壞,和政府的主張相反。
史實是,英法等國幾十年來一直抵制俄國和奧匈帝國,使奧斯曼帝國幾次躲過了危機。例如,19世紀30年代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挑戰(zhàn)素丹馬哈茂德二世的權(quán)威,發(fā)生過兩次“埃土戰(zhàn)爭”,英國和法國堅決打壓埃及總督,迫使其讓步。又如,70年代巴爾干民族鬧獨立,俄國從中挑撥,但英、法、德等國支持奧斯曼帝國。而且,每次俄國軍隊南侵,英、法等國均不惜與俄國動武。在1877~1878年的戰(zhàn)爭中俄國打敗奧斯曼帝國,英國、法國、奧匈帝國立即干預(yù),德國首相俾斯麥極力斡旋,在柏林召開國際會議并簽訂條約,試圖化解矛盾。
在奧斯曼帝國的改革過程中,有不少法國、英國、普魯士(1871年后為德國)的軍事顧問、經(jīng)濟顧問、法律顧問,他們直接指導(dǎo)改革,而且奧斯曼帝國改革每取得一些進展,西方的政治家和知識界總表示贊賞。例如,1839年奧斯曼帝國頒布《古爾汗法令》時,帝國所有達官顯貴和外國使節(jié)聚集于古爾汗宮,聽雷希德帕夏宣讀這篇“上諭”。在場的除了素丹阿卜杜·麥吉德,還有宗教領(lǐng)袖、政府要員、各界頭面人物、貴族、外國使節(jié)和代表。*Gábor goston,Bruce Nasters,Encyclopedia of the Ottoman Empirm,p.554; M.ükrü.Haniogˇlu,A Brief History of the Late Ottoman Empire,p.72.法國報紙上說,《古爾汗法令》為土耳其進入現(xiàn)代文明奠定了制度基礎(chǔ),是西方文明的勝利。1856年頒布《改革法令》時,歐洲大國的外交官正聚集在巴黎討論如何結(jié)束克里米亞戰(zhàn)爭和安排近東事務(wù)。奧斯曼帝國頒布改革法令的消息,引起代表們極大的興趣,“《改革法令》承諾在巴爾干行省實行改革”被寫進《巴黎條約》中。所以,奧斯曼帝國的史書中有“向全世界宣布《改革法令》”的說法,也有“《改革法令》是《巴黎條約》(1856年3月30日簽訂)的基礎(chǔ)或組成部分”*Yaar Yücel,Ali Sevim,Türkiye Tarihi ,Vol.Ⅳ,Osmanl D?nemi (1730-1861) ,Türk Tarih Kurum Basimevi—Ankara,1992,s.289.的說法。1876年奧斯曼帝國頒布歷史上第一部憲法后,西方媒體做了積極的報道。
也就是說,英國、法國并不希望奧斯曼帝國迅速衰亡,對奧斯曼帝國的改革和進步表現(xiàn)出的熱情,并非都是虛情假意。英法兩國主觀上未必考慮幫助奧斯曼帝國,客觀上還是幫助了奧斯曼帝國。1888年威廉二世上臺后,德國積極發(fā)展與奧斯曼帝國的關(guān)系,資金、技術(shù)、人才等方面給予奧斯曼帝國極大幫助,這是歷史事實。當然,歐洲大國的“幫助”是出于各自的利益考慮,并不是為奧斯曼帝國的民眾。奧斯曼帝國位于歐亞非三洲的交界處,戰(zhàn)略位置過于重要,這才幸運地得到歐洲大國的“幫助”。
君主專制的大國有一個通病,就是社會問題堆積、國家機器銹蝕,幾乎寸步難行時才想到改革;或者外敵入侵,甚至有亡國之憂時才下決心改革。奧斯曼帝國也不例外。一方面,國家遇到很大難題,著手改革就是龐大的工程;另一方面,改革者總想走捷徑、抄近路,或者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立志改革的君主大多迷信自己的魄力,只想成功不想失敗,信誓旦旦,到最后往往收效不大,與最初的目標相距甚遠。
既然奧斯曼帝國是危機關(guān)頭才推行改革的,必然帶有極強的功利心。既然奧斯曼帝國強盛時期的制度和規(guī)則已經(jīng)破壞,積弊已深,就不能指望依靠一兩道改革法令解決問題。從某種意義上,奧斯曼帝國的改革不能達到預(yù)期目標,應(yīng)在意料之中。所以,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把問題看得太簡單,或挖得太深,都是不合適的。比如,把“改革未達目標”表述為“改革失敗”,等于是把改革當作一場戰(zhàn)役,似乎就是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廝殺:失敗了,說明保守勢力或反對力量太強大;勝利了,表明改革家英明。又如,分析奧斯曼帝國自強革新不成功的原因,一下子挖掘到這個帝國沒有中產(chǎn)階級、沒有自由制度的基礎(chǔ),像威廉·耶勒說的,“根本的因素是自由制度沒有基礎(chǔ)。只要農(nóng)民、非工業(yè)化的城市工人仍然貧困,仍然受到壓迫和奴役,自由制度不可能實現(xiàn)”。*William Yale,The Near East: A Modern History (Mayflower.London,1959) 43.這樣的說法似乎是詮釋過度了。
本文分析的只是幾個細節(jié)問題,但足以說明改革過程的復(fù)雜,也說明一個落后的多民族大帝國推行西化改革的難度。勇于革新的政治人物腐化和濫用權(quán)力,似乎不是大事,但它表明改革者認可原來的辦事方式,不打算破壞那些“潛規(guī)則”??偛荒苣阕约涸跒E用權(quán)力,卻要求別人約束權(quán)力、接受監(jiān)督吧?以違規(guī)的方式建立規(guī)則,新規(guī)則不可能建立起來。從改革的動因看,統(tǒng)治者的目標和普通民眾的愿望不可能一樣。為了改革而失去權(quán)力,最高統(tǒng)治者當然不愿意。維護了權(quán)力而犧牲臣民的利益,這是專制君主隨時都做的事情,和改革不改革沒關(guān)系。一位專制君主,不能因為他愿意實行改革馬上就變成明君,沒有私心了。奧斯曼素丹也很關(guān)心他的臣民,但真正關(guān)心的是“臣民是否對素丹忠誠”。僅從本文中所分析的這兩個細節(jié)看,奧斯曼帝國要實現(xiàn)“國強民富”,幾乎沒有可能。
本文分析的第三個細節(jié),是改革的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恢復(fù)“常識”比“破舊立新”或“另起爐灶”更難,不再贅述。第四個細節(jié)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西方國家“插手”奧斯曼帝國的事務(wù),不算什么秘密。西方的政治家關(guān)注奧斯曼政府的進步(西化程度),也在情理之中。西方的軍事專家、經(jīng)濟專家、法律專家?guī)椭鷬W斯曼帝國推行具體的改革項目,也是歷史事實。帝國境內(nèi)不斷有人批評政府“依附西方”,也不奇怪。改革是在歐洲國家強勢的壓力下開始的,目標是“西化”或歐化,手段是學(xué)習(xí)和模仿歐洲先進國家,改革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扯不斷與歐洲大國的關(guān)系。是東方大帝國的宿命?還是機遇?這取決于怎么看待國際局勢和奧斯曼帝國的處境?!安迨帧边€是“幫助”,怎么理解都說得通。但是,把改革的不成功主要歸咎于“外因”,肯定是不恰當?shù)摹?/p>
[責任編輯陳文彬]
Details and Success or Failure: The Deepwater Zone of the Reform in the Ottoman Empire
WANG San-yi
(Department of History,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The abundant contents of the Westernizing reform would be neglected if we simply judge the success or failure by the result of reform in the Ottoman Empire.There are a few detailed questions to be figured out: The respectable politicians who were as corrupt as the other officers also involved the abuse of power; The reform motivation of supreme ruler was to maintain power rather than for the welfare of the people,and the aspiration of the rulers was not consistent with their selfish interests; In the early stages of reform,military and political reforms merely returned to common sense in management before it really reestablished; The Western countries had high hopes for the reform of Ottoman government so that they interfered in the affairs of the imperial government where they did play a helpful role to the reform.These details are sufficient to show that the reform in a multi-ethnic empire involved many factors with internal and external disadvantages.Obviously,the officials committed to reform did not evade cronyism or selfishness,which were not conducive to purge away the air of officialdom.Some reformers who took control of the real power could manipulate the Sultan crown and dethronement.As a result,the Sultan had to find ways to strengthen centralization.Thus the new rules could not be really established because they tried to establish the rule by means of irregularities.The real concern of Ottoman Sultans was “whether their subjects loyal to Sultan”.A few European powers had “helped” the Ottoman Empire for their own interests because of the important location of the Ottoman Empire.If the Empire had quickly collapsed,the major European countries would have conflicts in the Near East.Fundamentally,the administrative corruption in the Ottoman Empire was deeply embedded for decades and became a chronic disease.After sustained reforms,there were great improvement in economic,educational,military and other fields in the Ottoman Empire,but the political structure and the official regulation had not been changed.
the Ottoman Empire; Westernizing reform; abuse of power; restoration of “common sense”; elimination of old and establish new
王三義,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歷史系教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奧斯曼帝國政治制度研究”(項目批準號:16ASS00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