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鵬
摘 要:信筆是一種高度追求自我意識的書寫狀態(tài),蘇軾曾屢次坦言信筆而書,并以此為快,卻遭到董其昌等人的批評。董其昌與蘇軾所謂的信筆其實有一些不同的含義,本文以蘇軾的書法為例,分析蘇軾信筆的含義以及與時代的關系,強調(diào)信筆是一種自然逍遙的狀態(tài)。
關鍵詞:信筆;蘇軾;尚意
信筆是指隨手書寫,不甚經(jīng)意。在《辭?!分校靶拧庇小靶湃?、聽憑、隨意”的義項,它是沒有經(jīng)過刻意的安排,縱筆所如,不受拘束,是一種高度放松的書寫狀態(tài),因此,所書的作品多是興到之筆,具有偶然性,不可復制。
書畫極其講究用筆,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夫象物比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1]趙孟頫有“用筆千古不易”之說,明代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論用筆》中說:“作書之法,在能放縱,又能攢捉。每一字中,失此兩竅,便如晝夜獨行,全是魔道矣。余嘗題永師《千文》后曰: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不可信筆。后代人作書,皆信筆耳。信筆二字,最當玩味。吾所云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為破信筆之病也。東坡書,筆俱重落。米襄陽謂之畫字,此言有信筆處耳?!盵2]都把用筆看成書畫的重要技法。然而在這里,董其昌提出信筆的危害,批評蘇軾不遺余力。又說“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zhuǎn)一束皆有主宰?!盵2]他認為蘇軾“筆俱重落”,提不起筆,是信筆的表現(xiàn),又說“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眲t意味著偃筆 是“筆俱重落”帶來的后果。這跟米芾說蘇軾是“畫字”很相似,大概蘇軾行筆速度較慢,又好用側鋒,所以形成扁肥的字形,故董其昌說要用“懸腕”、“正鋒”來破“信筆之病”。他把“信筆”理解成“縱筆”,無法收縮自如的狀態(tài)。清代朱和羹《臨池心解》也說:“信筆是作書一病,回腕藏鋒,處處留得筆住,始免率直。大凡一畫起筆要逆,中間要豐實,收處要回顧。”[3]大抵承襲米芾、董其昌之說。
筆者認為信筆強調(diào)的是一種自然和諧的狀態(tài)和境界,蘇軾并非不知用筆,他所謂的“信筆”與董其昌等人不同。他自己也屢屢自陳“信筆”,如《答陳季常書》:“自山中歸來,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 [4]、《答李端叔書》:“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 [4]、《試筆自書》:“與客飲薄酒小醉,信筆書此紙” [4]等等。他對此毫不諱言,并且十分自信說“吾書雖不佳,曉書莫如我”。這需要從幾個方面分析:
1 蘇軾所謂的“信筆”其實是一種自然逍遙的狀態(tài)
蘇軾受老、莊思想影響甚深,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說“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 [5],可見他于《莊子》深有體會。老、莊強調(diào)清靜無為,超然灑脫,不受拘束,故蘇軾論書主張“書初無意于佳乃佳耳”,是一種不計工拙、不在乎用筆是否合乎常規(guī)、任筆所之的自由放縱的書寫心態(tài)。他說“仆以為知書不在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也就是說,蘇軾并非不知用筆,魯莽而為,而是強調(diào)“不失法度”,在掌握了法度的基礎上從心所欲不逾矩,從而達到心手兩忘的境界。
蘇軾并非在書法上如此,在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是將老、莊思想一以貫之。趙翼《甌北詩話》說:“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盵6]他的詞也是因不合格律而為人輕議,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蓖瑯樱跁ㄉ弦彩恰翱`不住者?!睔v代著名的行草書名品如《蘭亭序》、《寒食帖》、《祭侄稿》等絕大多數(shù)都是信筆之作,這就說明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存在這種偶然性,需要不計工拙、信筆為之的狀態(tài)。然而在蘇軾以前,很少人主動標榜自己是信筆書寫,而蘇軾通過信筆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書寫風貌。他說:“吾書雖不佳,然不踐古人,是一快也?!?/p>
2 追求筆趣與“信筆”的關系
宋代自歐陽修倡導學書為樂、消日,書寫更趨向于一種游戲和興趣。蘇軾同時代的黃庭堅也說“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碧岢珶o法之法。他在《書十棕心扇因自評書》中說:“書老杜巴十詩,頗覺馳筆成字,都不為筆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筆。”[7]顯然受東坡信筆的影響。米芾也說“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睂醋鞴P墨游戲,實際上是強調(diào)書寫時輕松放縱的心態(tài),跟信筆強調(diào)的狀態(tài)幾乎是一致的了。梁簡文帝說“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書法亦當如此。而董其昌說“今后遇筆研,便當其矜莊想,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后人指謫,故能成名?!彪m然下筆嚴謹,而書寫時不能心手兩忘,顯然無法達到這種境界。
刻意安排固然也能體現(xiàn)趣味,但無法褪去斧痕,難以傳達作者的內(nèi)心和情感,如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字字安排,非不具匠心,而總給人一種故作姿態(tài)之嫌。信筆則往往能流露書家的個性和性情,作品極具連貫性,充滿了意外之筆。如顏真卿《祭侄稿》,從中不僅可以看出他行筆時的過程,也能領會他喪侄的沉痛悲憤之情,故信筆往往傳達的信息更加豐富、有趣。
3 “信筆”是尚意書風的體現(xiàn)
宋代的尚意書風,不追求形似,而追求神理、趣味,這個跟蘇軾也有莫大的聯(lián)系。可以說,蘇軾作為宋代文人的代表,他的實踐對尚意書風有直接的推動作用,而信筆正是尚意書風的體現(xiàn)。從歐陽修提出學書為樂之后,書法不再單調(diào)地作為一種嚴肅的交流工具,而更多的是融入自己的情懷和理趣。信筆正是代表書家開始有一種表達自我意識的要求和欲望,尚意書風的本質(zhì)正是這一點。蘇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此時候形狀已經(jīng)不是主要的追求,更多的是過程的閑散之感和寄寓其中的神理之趣。因此,蘇軾畫《古木怪石圖》、畫朱竹,米家父子畫山水,信筆為之,形貌不類而神理超邁,如九方皋相馬,“得其精而忘其粗”。也恰恰是這一點,蘇軾的書法才顯得極為難學,錢泳說:“余年過五十余,無有進境亦不能成家,擬以蘇書終其身孰知寫未三四年,毛疵百出旋復去之。乃知坡公之書未易學也?!盵7]因為信筆是一種成竹于胸,神游天跡的狀態(tài),是偶然,不可復制的,所以黃庭堅認為“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
通觀蘇軾的書學論點,時時以去俗為戒,以“不踐古人”為快,而他夫子自道的方法則是“信筆”,信筆寫出胸中的理趣,便是醫(yī)俗之方。需要說明的是,信筆并不是不臨古帖、不習法度,率意而為,而是將法度了然于心之后追求一種自然渾成的美。因此,蘇軾信筆而書不是毫無功底,信筆涂鴉,而是掌握形似之后,又不滿足于描摹形似而追求神趣的境界。
參考文獻:
[1]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秦仲文,點校.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14.
[2] 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540.
[3] 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737.
[4] 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 蘇轍.蘇轍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0:1115.
[6] 趙翼.甌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68.
[7] 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63,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