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婉

走過人群熙攘的街道，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感覺到了他。回頭望向那個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背影，她生生地覺出了悲慟。第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可是她卻不能與他相認(rèn)。因為他的身邊已經(jīng)有別人了。

這一生，有太多美麗的相逢，能夠與之相愛的，不止一個，而能與之終老的，卻只能夠是緣分最深的那個人。其他的，唯有走失在時光里。

他們終于失散。

可是，她始終記得，與他初相見時的樣子。初秋的傍晚，晚霞將車站印染成溫暖的橙色。她獨自站在站臺上，穿一身白色的棉布裙，披肩長發(fā)，細(xì)碎的劉海自然地搭在額前。

然后，她看到了他。他們彼此深信，是某一瞬眼神的交匯讓他們甘愿走入這紅塵的最深處。這個瞬間，在往后漫長而又孑然獨立的那些年月里，在各自的記憶中反復(fù)描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眸，像一汪湖水，如此靜謐而又熱烈，空靈而又沉重。它在向你訴說著她所有的懼怕與期待，抗拒與渴求。

兩人一起步行回家，在街邊的小攤上吃東西，說說聊聊。她問他大學(xué)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他告訴她，量子力學(xué)。她疑惑不解，聽著他接下來的解釋：在量子力學(xué)的世界里，只有變數(shù)，沒有常數(shù)，因為里面充滿了變數(shù)，也就是說什么事情都是偶然，所以我想我們大家都應(yīng)該珍惜這個偶然。

此時已經(jīng)入夜了，凜凜的月光傾灑進(jìn)來，將她手邊的空杯盛滿。當(dāng)時的她，聽到這樣的話，大概還不懂所謂變數(shù)，不懂人生無常吧。多少聚散，盡在這月光之下了。

走在路上，她不動聲色地對他說，我打算失戀一次。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臉來，目光溫柔且篤定地望著她，你不會失戀的。

她避開了他的眼神，徑自說，人一輩子總得動真格地愛上什么人。當(dāng)你真正愛上的時候，第一步是失去你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愛情。

她不是那種很漂亮的女孩，但足夠澄澈、足夠干凈，美好得像某個秋日的清晨，干凈、飽滿、清澈，有無限的可能。

校園里長長的斜坡上，是他載著她飛馳而下的畫面。她坐在他的單車前座，輕輕地笑著，吹著泡泡糖，偶爾轉(zhuǎn)過臉去，讓他溫柔地吻著她額前的頭發(fā)。風(fēng)過處，裙裾飛揚。行至深秋，草木凋零，金黃的葉子落了一地。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秋日，也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秋日。

很久之后，她在一本影集上看到了他的照片，看著那被如水的時光沖走的畫面，她無力地說，是的，我們認(rèn)識，他讓我去西藏，我沒去。我們就分手了。他跟別人結(jié)婚了。

歲月變遷，諸行無常。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穿著白色棉布裙，站立在黃昏的車站里等他的女孩。她再也不能鉆進(jìn)他臂膀里對著他撒嬌，干凈地?fù)е?；再也不能坐在他的單車前座，任清風(fēng)吹起她衣袂的一角。

在他結(jié)婚那天，他收到她寄來的信———

真的有來生嗎？

那么，

我愿做一只懂得飛翔的小鳥，

一朵瞬間開放，無聲消融的雪花，

甚至是，窗角邊的一片藍(lán)天，

掀開書頁的風(fēng)，

落進(jìn)你手中的一滴雨。

他們曾經(jīng)感受過彼此真實的話語、溫度和眼神，而此刻，能夠感知的，只是這薄薄紙頁上的幾行清淺的文字。相遇，然后錯過。這是他們彼此相愛的證據(jù)嗎？或者說，是注解？

兩人再見面的時候，已經(jīng)隔了悠長的光陰。她在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教書，在放學(xué)騎車回去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她聽到了他喚她名字的聲音。

依然是一個秋日，依然是一個傍晚———就像他們初相見時那樣。

漫山遍野的金黃色的樹葉，一派秋日的旖旎風(fēng)光。這樣的景致之下，回首又見他。她看著他，分明是走了很長的路來尋她的，風(fēng)塵仆仆，一臉塵霜。她站立在他面前，一言不發(fā)。此時的她已經(jīng)將那頭披肩長發(fā)剪短。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竟不知該說些什么，看著這張許久未見卻日日思念的臉龐，她多想伸手去撫摸，可她已經(jīng)無法退回到那個年少的自己了，只能兩兩相望，兩兩相忘。

我可以再抱一下你嗎？他望著她，臉上是這樣溫柔的神情，一如曾經(jīng)。只是這神情里，已經(jīng)不再有篤定，而是遲疑。

她慢慢地走近他，在彼此相擁的瞬間，她以為她會落淚，卻不自覺地笑了。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段年少的歲月，一起去圖書館看書，在昏暗的樓道里沉默地對視，還有她坐在他的單車前座，笑靨如花。她再也沒有過那樣的笑容了。

在我們的生命中，會遇見太多美好的人、美麗的風(fēng)景，有太多美麗的相逢。他曾經(jīng)向她許諾，要帶她一一走遍那些美麗的地方，可是誰也不知道，這人生最慟是無常。而無處安放的青春，也終將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