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蕓
心之奇遇——讀海蓮·漢芙《查令十字街84號》
柳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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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信,是古來就有的一種表達與傳達人心人事的既實用又浪漫的方式。一紙,一筆;或三言五語;或三頁五頁,皆細致而慎重寫下。待墨跡見干后,小心摺疊,裝入信封,填好上下地址,貼上好看郵票,用漿糊封口。接著,走到哪個綠色郵筒前,莊重投入。之后,心意,事件,問候,祝福,期盼,等待……也就此開始了。此中種種無與倫比的美妙之覺,大約是任何它事都無可比擬的。而對于書信書寫,自覺有幸趕上了末班車,尚且會開頭,會收尾,且懂得基本格式。書信交往,亦是己心之下甚喜之事,曾就以此與許多舊雨新知互通音訊。書信集子,我也更愛買些,隨手翻翻讀讀。因信文不似別個文章,無太多鑿設(shè)的“文采”可言,是最能顯露人率真性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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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書厚情,《查令十字街84號》就是一本很好看的書信集子,內(nèi)收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近八十封日常書信。雖說是些日常通信,講的也偏多買書賣書的瑣事,卻于封封里、字字句句里,皆流露海倫·漢芙這位美國小姐的善良、風(fēng)趣,及粗獷性格;也流露弗蘭克·德爾這位英國紳士嚴(yán)謹(jǐn)、謙和,及溫良性情。此外,亦可觀見他們二者奇妙而真誠的一段書緣與情緣,讀來實實叫人心暖意嘆,合書掩卷數(shù)日,猶覺低回不已。
她與他的緣分,開始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她寄給他所在職小書店的一封購書詢問函。
海蓮·漢芙三十來歲,是個窮困潦倒的、連大學(xué)都沒上完的、且時不入流的女編劇,她戲稱自己“和百老匯的乞丐一樣時髦”。二戰(zhàn)中,她死了丈夫,獨自居在一間自稱為“白蟻叢生,搖搖欲墜,白天不供應(yīng)暖氣”的出租房里,寥以寫作糊口。如此貧困不堪的現(xiàn)實,在旁人看來想來,大約多會氣餒,會失去生活的熱望。然這樣的窘境,卻無法阻擋海蓮·漢芙對書籍的狂熱喜愛??墒?,自身的景境窘貧不說,加之美國書價又昂貴得可怕,偏她又喜歡讀貨真價實的所謂“珍本”舊書。她說,看新書,就如同買回商場里沒有試穿的衣服。大約就因著這種種狀況的相疊;因著她對書,確切地說,是對舊書的愛與迷戀;因著她非常的喜歡英國文學(xué),如此這般,方使她遇上了“馬克思與科恩”書店,遇上了好心的弗蘭克·德爾。
“今天收到你們寄來的書,斯蒂文森的書真是漂亮!把它放進我用水果箱權(quán)充的書架里,實在太委屈它。我捧著它,深怕污損它那精致的皮裝封面和米黃色的厚實內(nèi)頁??磻T了那些用慘白紙張和硬紙板大量印制的美國書,我簡直不曉得一本書竟也能如此迷人,光撫摸著就叫人打心里頭舒服。”這是海蓮·漢芙收到書店賣給她的第一本書后寫給弗蘭克·德爾的回信。概凡愛書的人,看過這段信文后,想來定能真切感知、理解、并懂得,寫下這段文字的海蓮·漢芙那種極度迷戀圖書的心情及其得到那本書時高興得不得了的神情。記得某位文化名人曾說過這樣的話,大體意思即:但凡愛書、癡書、藏書的人(用以買賣增值者除外),走到最后,癡愛的就不單單是書的內(nèi)容與作者了,更多則迷戀的是書的裝幀與版本。大約因苦思日久,而一朝擁有了心下想要的圖書,人或根本不用翻看其里內(nèi)容,就會像海蓮·漢芙那樣,油然而生出“光撫摸著就叫人打心里頭舒服”的快感吧?而對于海蓮·漢芙來講,這種無與倫比的快感,是一個遠在異國的陌生男子給予她的??上攵@是一份怎樣難言的奇遇。
因買書賣書而結(jié)緣,遂在起初,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的通信,亦只限于一些書源與書訊。后來,當(dāng)?shù)弥鐣?dāng)時配給十分困難,人們連最基本的日常食物都無法買到的情況,善良的海蓮·漢芙便開始陸續(xù)給書店里的人們寄贈當(dāng)?shù)叵∪钡牡扒菔称?,及類如女人絲襪等奢侈品。每次,她都會將物品用心包裹,并填寫好哪個送給誰,哪個怎么食用。有一回,一位英國老婦人為表達感謝之情,還特意將一塊手工縫制的漂亮桌布回贈給海蓮·漢芙。海蓮·漢芙收到禮物后,喜歡得不得了,還熱切切地請來自己的朋友們欣賞了一番。海蓮·漢芙是個不拘小節(jié)、似又神經(jīng)大條的人。她每次買書,都懶得換算購書的面額與找零;還嫌麻煩,索性直接將購書款塞在書信中郵寄。有次,她在匆忙中給書店中人寄出食品后,才發(fā)覺包裹內(nèi)有對猶太人的不敬之物,遂又趕忙寫了歉意之語,附于信文中再次寄出。海蓮·漢芙的大大咧咧,給她帶來的是后續(xù)一系列的補救活動。她的那種真切的急切的內(nèi)疚之心,卻絲毫沒有作假之嫌,且毫厘不差的昭然信文之上。在某些事情上,海蓮·漢芙是個俗話里的大老粗,但在某些事情上,她又是位不乏細膩柔情的女子。比如,她在給弗蘭克·德爾的某封信中這樣寫道:“弗蘭克·德爾,你在哪兒究竟干什么?你什么都沒干,你只是閑坐著!”“我的利·亨特在哪里?我的《牛津詩集》在哪里?”某封信中,又這樣說:“春意漸濃,我想讀點兒情詩。”“最好是小小一本,可以讓我輕松塞進口袋里,帶到中央公園去讀?!蹦懵牐嗝醇毦?,多么婉魅,多么多情。而與海蓮·漢芙信里信外所展現(xiàn)的日常里的粗獷、率性,及偶爾的柔膩相比,弗蘭克·德爾則較為謹(jǐn)慎,較為溫和。他給海蓮·漢芙的每封書信,起始與落款,都寫得有禮亦有節(jié)。他會悉心為海蓮·漢芙換算小面額購書款,并細心提醒她,慎防書款因夾帶郵寄而丟失。他成熟而友善,懂得給予人性以尊重與維護,他竟將海蓮·漢芙初次購書所剩的余額一角三分,另立了單獨的“專屬賬戶”。這樣的做法,叫人覺著真是溫心又貼心。即便是旁人知悉后也會感動的,何況是與其日漸熟絡(luò)起來的海蓮·漢芙。
就這樣,一個不拘小節(jié),一個細致體貼,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間的通信持續(xù)了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陰,什么都可以成就,什么都可以成全。
細細閱讀、羅列、與揣摩,不難發(fā)現(xiàn),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二十年間間斷斷的通信中,彼此的稱呼,由最開始的“親愛的弗蘭克”與“親愛的漢芙小姐”,慢慢變成了后來的昵稱“弗蘭基”與“親愛的海蓮’。信末的落款,亦由原來客氣的“海蓮·漢芙”與“馬克斯與科恩書店弗蘭克·德爾”,暗暗變成了后來親切的“hh”與“弗蘭克”。生活總是在細微處顯形,感情何嘗不是?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在舊書的買賣與郵寄中,漸漸氣息相投、循跡而近。書信的內(nèi)容,亦從簡單的書況與書源,漸而發(fā)展到后來柴米油鹽的生活。海蓮·漢芙漸因這種心靈上的切近與信任,而對弗蘭克·德爾故意的命令與抱怨。其實,那是女人的一種變相撒嬌。她會嬌柔地對他說:“弗蘭克,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币矔肭笾f:“快,別坐著,起身幫我找找書。”類似這般的語氣中,儼然有著彼此相濡幾十年光陰的味道。慶幸的是,弗蘭克·德爾懂得海蓮,知她言粗情細,知她愛書又窘迫,遂只要她想擁有的書,他便會不留余力,四處幫其搜羅??筛ヌm克·德爾到底是個有家室、有妻女、有責(zé)任心的男子,他自覺無法做到的,就從不承諾,亦不表達。他對海蓮·漢芙能做的,除如上種種外,就是在每封書信的后面注上“誠心祝福”“全心祝?!被颉跋肽钅恪钡亩陶Z。也或,在稍有閑暇時,就獨自悄悄拿出她的信看看,好隔著地域及光陰,“見字如面”。(后有其妻寫給海蓮的書信為證)就此之外,便再無其他了。
海蓮·漢芙
她與他暗生情愫,卻保有分寸地鴻雁頻來。
直到,直到1969年1月,紐約寒冷的冬夜,海蓮·漢芙從書店一位叫瓊·托德的人的來信中,獲悉了弗蘭克·德爾因腹膜炎不治而亡的死訊。呼嘯的北風(fēng)里,暗黃的燈影下,其悲其切,不言自明。后來,海蓮·漢芙在給朋友的信中深情而語,說書店老板死了,那個賣給她好書的人也死了,可自己又不能前去奔喪,央求身在倫敦的友人,若有幸經(jīng)過那家書店,定要帶她獻上一吻。她說:“我虧欠它良多……”
弗蘭克·德爾死后,書店后來也關(guān)門了。海蓮·漢芙也再未從那里買過一本書。不過,正如她自己所言:“它們已經(jīng)在此(她的書房)駐足”。環(huán)顧她的屋子,屋子的四壁,只要那些買來的書在,查令十字街84號那個叫“馬克思與科恩”書店就在;只要那些書及那些書信日夜陪伴著她,弗蘭克·德爾就如在她身邊,從未走遠。
其實,在弗蘭克·德爾身前,有好幾次都盛情邀請海蓮·漢芙去倫敦,去他住的城市小住。海蓮·漢芙亦曾有過許多次要去的沖動與念想,想去拜訪一下查令十字街84號,去會會那些接收她寄贈食品的人,也去見見她心中的親愛的“弗蘭基”??梢蚓壟耍H遇勞人,她縱曾千般地想萬般地想,卻終因窘困,未能成行。她與書店里的人,她與他,終究未能謀面。據(jù)聞,弗蘭克·德爾死后不久,海蓮·漢芙將與其的通信結(jié)成書出版,有幸換來了暢銷,也換來一次難得的倫敦之行??杀藭r的查令十字街84號,已然是塵煙俱垢,“人去樓空”了。晚年的海蓮·漢芙懷抱著魂牽夢繞了二十幾年的夢想,孤獨立在書店已然落魄的檐下,那觸景而生的無奈、失落與傷感,經(jīng)過閱讀與想象,會被無形放大、加深,像南方梅雨季節(jié)的潮膩,將人渾身上下里里外外包圍著,無處可躲,又揮之不去,真不好受。聽說,經(jīng)查令十字街84號返回美國后的幾十年里,海蓮·漢芙只身度日,終身未嫁。一九九七年,因肺炎離世。想來在“那個”地方,她與他終于可以見上面了,海蓮一定會柔柔地溫情而語:“哦,弗蘭基,我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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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令十字街84號》一書幾十年來一直十分暢銷,市面上有很多的版本。我手里這一冊,是譯林出版社二〇〇五版的。書的封皮上,印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書店的樣子。一張,則是一打用麻繩捆綁著的信件。信封有白色的,有牛皮紙色的,皆貼著淡色郵票,很好看。書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說此書后來改編成了電影,而電影的海報這樣宣傳:“這部片子旨在反映兩種愛情,一種是漢芙對書的激情之愛,二是她對德爾的精神之愛?!?/p>
不記得何時在哪里讀到過的某篇文章的題記中也有講,說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二十多年的莫逆之交,幸運的是,終究沒有變質(zhì)為愛情,遂這個故事才沒有淪為潮流,淪為庸俗,才會叫人喜歡讀,且讀過不忘。我覺著,這兩段話都說得挺好。確是,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二十年交往及幾百封的書信中,他們竟未涉半個“愛”字。也甚幸的是,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生前沒有機緣見面,否則可想,要么會彼此失望,漸生疏離;要么便會淪為男歡女愛,凌亂沉溺,終至厭倦。若如此,倒不如隔著遙遠距離遙遠光陰,就那樣相互想象著,相互惦念著,好些。真的,世間有些純潔與美好,像瑞雪,像花雨,一旦落于實處,就會立即消亡,如同林妹妹未嫁寶哥哥一樣,那情意,才叫人悵然不已牽思不盡,倘若真嫁了,就沒甚個意思了。另外,書末附錄有臺灣人唐諾的文章。唐先生講,一九六九年,書店老板與弗蘭克·德爾相繼死去后,那家書店及那道街,對于海蓮·漢芙來說已不一樣了,如同隕落。遂《查令十字街84號》是“一本哀悼傷逝的書,紀(jì)念人心在二十年書籍時光中的一場奇遇?!边@段話,我讀過后,就再不能忘,且深深覺得,不論于城、于書、于人,這“心之奇遇”四個字說得真好,真貼切。用這四個字來定位海蓮·漢芙與弗蘭克·德爾的相識與遇見,是再合適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