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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靈芝

        2016-12-13 11:02:50王蘇辛
        青春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逸頂樓井巷

        王蘇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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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靈芝

        王蘇辛

        王蘇辛,曾用筆名普魯士藍,1991年3月出生于河南駐馬店汝南縣。2009起在《青年文學(xué)》《芙蓉》《天南》《大家》《西部》等雜志刊登中短篇小說若干。2015年獲得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

        頭年貼黃,來年貼綠,后年貼紫,到第四年,大紅門上貼回紅對子,奶奶就真的一去不復(fù)返了。

        井巷街上的人對死人只記三年,需要死的太多了,總要給新死的人騰地方。只是她畢竟在這條街上很久了,已然成為這條街上的一座碑。走過我家的時候,人們還是習(xí)慣性往門前望望。幾個嘴碎的老人會談?wù)撐壹遗赃叺牡赇仌粫驗槟棠痰碾x世而風(fēng)水變好有了生意。偶爾爺爺會從里屋出來走一圈,他站在奶奶慣??s著手微微彎腰站過的地方,好像聽到了他們說話,又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肩膀上照例坐著兩只貓,它們吃遍了姑姑們輪番做給爺爺?shù)某允?,長得愈發(fā)肥胖,導(dǎo)致它們站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的身體都有些顫抖。

        今天是二月二,年關(guān)剛過沒多久,貼上的對聯(lián)就已經(jīng)有了一股風(fēng)塵氣。中午飯剛過,我爹和往常一樣在和了第三盤之后躲到了頂樓浴室開始漫長的泡澡期。他在浴室呆得久了,就越來越懶得鉆出來,我媽回家的腳步聲時常從馬路牙子和樓梯上摔進來,他知道再過幾分鐘我媽就會走進浴室把他罵出來。然而,這次跑上樓頂?shù)氖菭敔數(shù)呢?。它象征性用前爪撓了撓浴室的門,接著就下了樓。可我爹卻是有感覺,他被驚醒,穿上衣服一路跟著走下去。跑到樓下的時候,只看到幾個姑姑站在爺爺面前各自聊天——他的肩頭再次坐上兩只貓,像雕像一樣立著,沒有倒掉。我爹像走錯教室的學(xué)生,愣了愣神。這屋里的人不多,但因為都是兄弟姐妹,居然變得黑壓壓起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你們來了?!?/p>

        而他的記憶——據(jù)他后來回憶說,隨著這句話,突然全部蘇醒。他意識到這一天要去掃墓,意識到我這個夏天畢業(yè),意識到我媽跟他岌岌可危的婚姻,意識到他跑下來是突然很擔(dān)心爺爺?shù)陌参?。他害怕他倒掉,像奶奶一樣。在床上,整個人還毫無察覺沉默在睡夢中,氣息就倒掉了——是的,他終于想起這件事,其實他也沒有忘,只是不刻意提起罷了。奶奶死了,這條街上唯一一個更年期精神分裂患者、腦血栓患者,倒掉四年了。

        李挪

        對我奶奶馬靈芝的“更年期精神分裂癥”,井巷街上的人稱為“往生”。

        這說法只在我爹王逸和我爺爺王青山兩輩人中流傳。再早的人都過了更,最新的人只當(dāng)馬靈芝是擺設(shè)。小少年們第一次見她會怕,第二次第三次就開始學(xué)會說:“門口兒那個teng老婆兒呢?”

        最開始,如果挨著大門緊閉的情況,馬靈芝可能是被姑姑們接到自己家里吃飯或者帶去散步、洗澡了。也可能是跑到里屋對著鏡子自言自語、衣冠不整。

        那幾年,我爺爺仿佛得了嗜睡癥。頭天晚上八九點上床,第二天中午十二點也不見起來。通常他能睡上一個白天,那時候,我就躲在他的小賣鋪里把廢棄煙盒剪成鞋墊兒。黃昏稍微清醒的當(dāng)口,往往能像端餃子皮兒似的端出一大碟來。這些鞋墊兒如果不能及時端到爺爺?shù)拇差^,或者恰好負責(zé)看護的姑姑或我媽李紅楊打了一個盹兒,它的背面一定已經(jīng)被奶奶寫上了胡言亂語。

        井巷街上的人說她“往生”了,也就從這些胡言亂語開始。

        那時候,井巷街的房子都緊挨著,人們?yōu)榱朔奖銜r常穿過各家各戶的房間到另一條路,不會有人覺得不妥。

        我家自然也不會例外。即使在夜里,也可能有不熟悉的人穿過我們家的樓梯走廊、或者一樓客廳。而那天,在一輛閃著燈的灑水車悠忽而過之后,人們遲鈍的細胞伴隨著外面的車燈和穿來穿去的幾個行人突然蘇醒。在安靜得能碾碎一只螞蟻的井巷街上,我們準確無誤地捕捉到奶奶的聲音。

        “媽打,媽打!”

        咬字清晰,完全不容懷疑。在這呼喚聲里,我拿著手電走下樓梯,用備用鑰匙打開她和爺爺所住的一樓房門,在“吱扭”的開門聲中,我看見在手電青綠色的燈光下,她什么都沒穿,對著一面邊框是月季花紋的立式穿衣鏡叫著那幾個字眼。

        “媽打!媽打!媽打!媽打!”

        我當(dāng)時還不到十歲,實在無法體會這幾個咒語一樣的字眼飄蕩在井巷街上是一個怎樣的開始。我記得那個晚上,更多感覺到的是穿過腳底的寒風(fēng),這已經(jīng)是冬天,而我還穿著涼拖鞋,腳底踏著的,仿佛冰冷的墻壁,伴隨著馬靈芝一聲聲叫喚的墻壁。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喊著她,而這些喊聲都湮沒在奶奶對自己的凝視中,她自言自語,完全沒聽到,像是對著另一個人說話。雙乳下垂,手臂不規(guī)則地上下?lián)]舞。我立在她的對面,像在另一個空間,在這個平行的空間里,我和往生后的她一同成長。那時候我尚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將不斷感覺到那個瞬間的撞擊,在夢中回到那個片刻凝視馬靈芝的感覺。我的成長將是迅疾的,她卻是毫無變化的。她六十幾歲的時候是這樣,八十幾歲的時候仍是這樣。她的身體仿佛拋錨在那條始終出走卻不斷失敗的路上。第一次路過井巷街的人們只能依靠參照物們的形貌來判斷她實際的年歲——這些參照物有時候是她的子女們——我的姑姑、叔叔、我爹,有時候是爺爺,有時候是我媽。和奶奶相比,他們變化很快、脆弱易老,仿佛一件風(fēng)霜瓷器。

        外人道

        井巷街上的澡堂都在頂樓分布,老王家算是這里面趕上潮兒的,率先在自家頂樓蓋了一個。說起來冠冕堂皇,實際上是樓頂漏水嚴重,不得不重新修繕,也就順道修了一間浴室。這玩意兒幫了王逸大忙,每當(dāng)他和李紅楊吵架,就躲進頂樓浴室去。外面護城河的柳絮把井巷街罩著,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暖濕感。和豫南本地的氣候有些不同,讓人心里癢癢的,卻又很享受。

        李紅楊說,王逸就是這樣才迷上泡澡的。

        只有一次,馬靈芝得病之后的智商發(fā)揮到頂峰,自己打開了一樓的大鐵門。搖搖晃晃從井巷街往護城河南海禪寺的方向走去。那時候柳絮還沒有來,天氣還在冬末打轉(zhuǎn)。她哆哆嗦嗦一路走著,南海禪寺傳來的“佛音”也越來越清楚。她走得肯定又急促。

        護城河沿岸本來是沒有燈的,后來南海禪寺外安裝了幾只,算是給深夜進香的人用。馬靈芝瞅著那些亮光正欲走進去,卻瞧見了幾個粗壯的身影——他們開著桑塔納,在寺院內(nèi)不遠處停下來。他們的頭頂光溜溜,寬大的佛袍披在身上,整個人像一間方方正正的大盒子。他們沒有看見馬靈芝,馬靈芝卻看見了他們。佛音越來越大聲,念經(jīng)的人卻剛剛歸來。馬靈芝不知道是不是該抬腳走進去,在她遲疑的瞬間,已經(jīng)有和尚撥通了王逸的電話。在倉平,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千絲萬縷,井巷街上的馬靈芝,又能有誰不認識。

        ——王逸正在頂樓浴室享受久違的自由時光,冒著蒸汽的水像牛奶一樣把他的身體泡得白花花。他的手機在浴室柜的上方保鮮盒里,這是王逸的習(xí)慣,他喜歡把重要的東西放在保鮮盒。那天的保鮮盒一直很安靜,只在那一刻突然鬧騰起來,保鮮盒在震動中不停往外移動,很快就掉到了王逸的頭頂,接著是腳下,王逸匆匆忙忙把它拾起來打開盒子和聽筒,只見電話深處傳來倉平城邊上慣常的聲音——一波又一波長途客車疲倦的喘息、來往一些行人的高清版調(diào)笑聲……這一切都讓整間樓頂浴室也顯得空曠,白色水蒸氣似乎瞬間不見,王逸只聽清了馬靈芝瘦小的聲音。地點不需要過多交代,老一代的倉平人,早已經(jīng)把這座城畫在身體里。他匆匆穿了衣服走下樓拿了外出的電動車鑰匙,李紅楊均勻的呼吸還透過敞開的臥室在客廳里飄蕩,王逸已經(jīng)在樓下啟動了電動車。它電量不足,聲音笨拙。在一片夜色中,賣油茶的人和賣早餐的攤點已經(jīng)開始忙活,幾聽吆喝肆無忌憚地響著,王逸也不需要開太久,就能在南海禪寺旁邊一個小攤點上看見被人攔住的馬靈芝。她的臉瘦而長,隨著年齡的增長,堆滿皺紋,遠看過去就是一摞摞不規(guī)則堆積起來的烙餅側(cè)面,根本看不清長相。加上她身材瘦小,蜷縮成一個斜方形的保險柜。王逸在保險柜里取不出什么東西,她的丈夫和其他子女也是,但王逸會看清她,會用一聲“媽”把她叫回現(xiàn)實。自此,她一切離開井巷街和倉平的掙扎,都像是漫長的過家家。

        李挪

        我長大之后,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一條街。

        站在頂樓,仍然能清楚聽到下面?zhèn)鱽淼倪h遠近近聲音的街。這讓我覺得,井巷街即使在熱鬧的時候也是屬于某幾個人的??蓚}平人都知道,井巷街是全城容量最大的一條街。曾有人分析,井巷街人即使足不出街也能活得很好。

        這條街上有副食品店、菜場、垃圾站、殯儀館、婚紗店、民政局等等。唯一讓人感到不適的,也就是鄉(xiāng)下的百姓來這里曬麥子的時候。

        井巷街雖然不算寬,但在倉平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闊街,再加上和政府大道只隔了一條馬路,它總被修繕得很仔細。白天的時候不會像中心大街那樣車來人往。因此,這里變成了曬麥的首選場地。我家門前的空地上有時候也會有躺下去曬麥子的人。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躺著,仿佛這里就是鄉(xiāng)下的麥場。

        有人的地方就有麥場,倉平的小汽車上了麥場,沒有哪個能不翻車。李挪覺得曬麥人的理所當(dāng)然是有理由的,從此也很少從那里走過,只有出現(xiàn)雷電的時候是例外。

        那是雷電第一次打進我家的時候,說起來,記憶也很模糊了。我只記得,我媽用膠水把我爹全身粘在床板上,防止他進入浴室。完工之后,她看了我一眼,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我馬上就站在原地不動了。

        耳鳴在我們兩個女人和一個睡著的男人間轉(zhuǎn)悠了一圈,然后就去了樓下。我有些倦怠,只等著難熬的幾分鐘快過去??伤緛聿患暗忍?,雷電就在樓梯走廊完成了一場室內(nèi)雨。

        室內(nèi)雨在井巷街并不算特別,尤其是漏過水的房屋,逢到暴雨天,一整條街的人都得在屋里打傘。不過室內(nèi)雨也是有人性的,它們只在走廊下得最嚴重,必要的時候帶點火花也像玩笑一樣??上н@天雷電走得太快,我爺爺右手扶住了欄桿,還是差點摔倒,而奶奶就慘了,她的右手只扶住了空氣。隨著一陣電光,手指有如燒焦了一樣發(fā)出刺啦一聲,她感覺全身紅腫發(fā)燙,不自覺去觸碰眼前的雨水。樓梯仿佛變得稀薄、歪斜、軟綿綿。

        “媽打!媽打!”她叫得年輕、熱烈。可沒有人能伸出手去扶住她。我也沒有。她墜了下去,像是一團麻將,散亂的平鋪在走廊深處的地板上。我爹后來說他那時候應(yīng)該在做夢,而在那個夢中,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最后一句話是——俺媽最喜歡玩麻將啦。

        外人道

        井巷街上的人都沒聽到馬靈芝摔下樓梯的聲音,但后來很多人說,有看見老王家的樓房震了一下。連帶樓下的夜宴酒吧都發(fā)生了一場小“動亂”。

        ——杯子受到了震力影響,從桌上逐個掉了下來。

        這件事把酒吧老板嚇壞了,他決定把休業(yè)的時間延長一些。

        而那之后,馬靈芝就時?;孟胱约涸陲h浮,即使踏踏實實走在曬著麥子的井巷街上,那些麥粒的咯吱聲也不能讓她感到自己真真正正走在大地上。

        她得了精神病之后就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失重之后時常提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問題。通常,王青山會努力讓馬靈芝多睡會兒,這樣需要解答的次數(shù)會少很多。

        她越來越瘦、越來越矮小,體內(nèi)的黑色素增多,皮膚也皺巴巴的。馬靈芝坐下的時候,身體像被皺紋包裹的棉布,仿佛一層層舊衣服疊在一起。

        隨著馬靈芝身體變差,王青山也仿佛跟著萎縮。老伴,老伴,也就這點算得上一致。

        幾個子女開始輪流照顧兩個老人的飲食起居,他們把客廳填滿的時候,這一間間綿密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聚在這里,它們最終形成子女們交流感情和生活的會所。王青山通常插不上什么話。長期的失語讓他變得表情呆滯、行動遲緩、面色黯淡,漸漸像死去的人。

        在失重抵達一個巔峰之后,馬靈芝開始向周圍的老人們傳播失重這件事。失重讓她的精神一度短暫清醒,而茶余飯后的游說,成功讓一些腦筋不太靈光的老人逐漸也覺得自己也開始失重。這像是一場瘟疫,傳染的不僅包括感覺本身,也包括馬靈芝自己的生活習(xí)慣,甚至回憶。

        只不過,這群老人們失重后做過的最統(tǒng)一舉動無非是一早醒來拿著紙漿和紅色油漆,把整條街的墻壁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標語——例如,“生男生女都一樣”、“辛苦一陣子,幸福一家子”。

        可無論是怎樣的標語,能讓整條街的老人和自己一樣失重是需要強大的心理依靠的。

        有一次,馬靈芝從房間里顫巍巍走出來,視線里都是金色的。她的思緒停留在半夢半醒中,嘗試說話,但什么都沒說出。她覺得身體漂浮,周身都在向上旋轉(zhuǎn)。

        她用求助的目光望著身后的王青山,他仍然像雕塑一樣開始每天的“曬暖”,兩只貓那時候還只有一只,已經(jīng)試圖爬上他的肩頭。

        一切如常。

        及至晌午,馬靈芝看見很多老人從遠處“飄”來,他們步伐沉穩(wěn),腳步?jīng)]有聲音。他們大部分來自井巷街,也有少部分來自離井巷街很近的護城河沿岸。他們看起來都從睡夢中醒來不久,表情略顯呆滯,有的人臉上掛著微笑,神色卻非常焦慮。他們和她臉上此刻的表情一樣。

        他們也把她圍成了一個圈,不少人嘴里咕噥著什么。

        “媽……打……打……”

        這聲音在焦躁的跺腳聲中顯得遙遠,也很快在人群中落了地。

        人們的腳步把麥子碾碎成粉末,仍然覺得自己懸浮在空中。有的人覺得自己在空中浮動,那就還好些,有的人干脆覺得自己是凝固在空中的,無論如何挪動不了身軀。

        馬靈芝愣愣地看著這些人,她挪動一下,所有人也跟著挪動,她靜止,很多人也跟著靜止。

        她腿腳并不方便,有時候走得慢,有時候走得快。人群就跟著她時而快,時而慢。這一列人馬,臉上淌著汗,精神卻還很足。除了馬靈芝,沒有人想到擦一擦,也沒有人想到停一停。

        直走到護城河邊,人們才遲疑了一下,有的眼瞅著河水并不干凈——生理倒是比精神清醒得多。馬靈芝也不在意這些,居然游出了歡暢的感覺,人們再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從對面上了岸。站在日頭下,想要曬干自己的衣裳。

        會游泳的人畢竟不多,尤其這些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很快,河里溺水的人就堵成了一團。馬靈芝聽到這些喊叫,腦子里鬧騰得很,又不停吼起她的招牌話。

        “媽打!媽打!”

        人們的聲浪伴隨馬靈芝的吼叫像井巷街的高音喇叭。一波一波往縣城中心滾去。

        那天救援人員來了不少。倒沒什么老人溺水而亡,但嚇出心臟病的有幾人。畢竟全城的老人都在這里了。有幾個老人始終沒敢跟著下水,在岸上嚇出大小便失禁,從此生活不能自理。

        老人們的子女在那之后幾乎踏破了老王家的門檻。刑事責(zé)任無,但精神損失費和醫(yī)療費用讓王青山賠光了所有的養(yǎng)老錢。這件事也讓幾個子女一頓好吵,王逸一連躲在頂樓浴室好幾天,全靠李紅楊對外發(fā)言。李挪每天往頂樓浴室送飯時都能聽到外面清晰的爭吵。

        最開始大家只是普通吵架,動口不動手,也就浪費一些唾沫??蛇@次就不一樣了。李挪本是站在頂樓看著這一切,馬靈芝站在李挪視線的下方。幾乎是同時的,頂樓浴室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聲。馬靈芝也以小碎步繼續(xù)往護城河邊走。罵戰(zhàn)到激烈時,誰都不愿意打斷。

        很快,王逸打開了浴室的門,他穿戴整齊,看起來并非因為憋悶。他面無表情,示意李挪下樓看著馬靈芝。

        你不是沒所謂嗎。李挪學(xué)著李紅楊的腔調(diào)說。

        看著你奶,別再漂起來嘍。王逸說。

        李挪覺得胸口有股氣,像百米沖刺一樣跑下了樓,還摔了一跤。膝蓋紅腫。

        她走到不遠處就停了下來,李挪只能看到馬靈芝的背影。她的背影本來因為活動量少正積累著越來越多的脂肪,此刻卻像是全部卸載了,越來越薄,越來越輕。像是展開的、癱軟的紙片,正吸收著井巷街上空密密麻麻的水蒸氣,那些從各個頂樓浴室飄出來的水蒸氣。它們慢慢匯聚起來,形成河流,漸漸把馬靈芝的雙腿湮沒,沒過整個下半身。李挪愕然,正如她看到的一樣,馬靈芝被水流湮沒,這水流也只是湮沒馬靈芝一個人,它們仿佛被畫了圈,流不到李挪身邊去,也流不到井巷街別的地方去。馬靈芝本是在水里翻滾了一下,現(xiàn)在卻漸漸越升越高。

        很快,水就會漫上來的。王逸坐在頂樓浴室說完這句話,就像氫氣球一樣升到了浴室的天花板上。他的頭皮緊貼著天花板度過了這個夏天。也還會度過更多個夏天。

        李挪

        井巷街不在西北,也不在豫北,它完全跟北不沾邊。直到現(xiàn)在,不遠處的天中山還證明著它處于九州之中。

        不南不北的身份讓它在大地之上顯得流離失所。然而,井巷街的人喜歡說自己是北方人,他們的習(xí)性也帶著北方的氣息。

        井巷街上遍布著狗肉火鍋店和特色燴面館。即便是夏季,也熱鬧非凡。額頭的汗流到碗里,變成鹽分,越吃越上癮。

        還有一種食物,名曰雞肉丸子的。只有我家隔壁的吳記做得最為正宗。每天過了晚七點,鋪前就擠滿了食客。往丸子湯里加豆皮、芫荽,熱氣汩汩地往白湯上冒,再拿筷子點一滴香油,幾乎構(gòu)成了一個特屬于井巷街的味覺夜晚。

        如果是早上,賣油茶的男人會在五點準時吆喝,他的吆喝總是唱得很遙遠,如果睡得沉,總會覺得那聲兒來自夢中——它從遠方越走越近,睡熟的人也走在醒來的路上。等到天光泛白,日光便是窗簾也蓋不住。如果不賴床,我可以趕上不遠處的早點攤,有胡辣湯、水煎包、豆腐腦等等可供選擇。我喜歡把胡辣湯和豆腐腦摻在一起,配上水煎包或者牛肉盒。有時候吃得太飽,總會在課堂上睡覺,有時候只喝一碗湯,反而一上午都能保持清醒。

        我出生的時候井巷街還沒有醫(yī)院,我媽只能住婦幼保健院。倉平是個小地方,從西頭走到東頭也不過是三十分鐘的事兒。井巷街,就坐落在縣城邊緣,七十年代的時候這里到處是墳場,街中央還存著一個化糞池,甚至有城中心的人來這里倒垃圾。小商小販們都住在這里,造紙廠、化肥廠的工人也把家安在這里。他們有人住兩層小樓,有人住平房。我家住的就是平房。和農(nóng)村并無二致的堂屋內(nèi)擺著我家兩個老祖宗的照片,他們是我爺爺?shù)母赣H母親。他們笑容和藹,照片前的水果、甜品總是餿掉,直到引起蚊子的戰(zhàn)爭,才會被換掉。

        爺爺開的小賣鋪常有即將過期的食品堆積在那里,我有時候會把味道難吃的零食丟在院子里的棗樹下,也會埋在柿子樹下,甚至埋在白蘿卜邊。偶爾去爺爺家,那是為數(shù)不多的游戲之一。

        我家當(dāng)時住在縣城中央的財政局家屬院。較之爺爺?shù)募乙蓛?、現(xiàn)代。樓房是八九十年代的新樓,青灰色,六層高。

        樓前的院子小,孩子們抬起頭能看見一塊圓形的天。

        我出生的時候,因為是女孩,奶奶在醫(yī)院的綠墻角狠哭了一把。不過這都是別人說的。那時候奶奶人還正常,沒有精神病也沒有腦血栓,每天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去打老年牌,輸了就任憑我多哭一陣,贏了就把我高高舉起。

        我記得的,是老屋正中間的一塊水池。冬天的時候,大家會在水池邊堆雪人。那時候的冬天不像現(xiàn)在。雪存?zhèn)€一周還是很正常的。堆的雪人又小又丑,卻化得很快。有時候一覺醒來,雪人只剩下一個底座。更多時候,爺爺每天早上都會鏟雪,我的雪人多數(shù)時候都被鏟到水池里。有次爺爺跑水池里撿硬幣,起來之后身上已經(jīng)披了一層冰,陽光一照,又成一層水。

        ——繼續(xù)羅列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反正我只知道,后來的記憶里,再沒有那個瘋癲之前的馬靈芝——我的奶奶了。

        外人道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子女們來看馬靈芝的時候,她總是要把他們推出去三遍。是為,“推三遍”。

        按照老輩人的說法,如果推三遍還不走,證明真的是自家兒女。這是過去天災(zāi)人禍時,用于辨識走失子女的密碼。

        據(jù)說,馬靈芝多年前走失后,就是靠這個找到了她的“家”。

        這樣說不準確,因為那并不算馬靈芝的家,雖然后來,真的成為了她的家。

        那時候馬靈芝還很小,渾身只有一件秋衣套在身上。正值夏天,她汗流浹背跑到城門口。那時候倉平的人還很少,有些這種模樣的小女孩來,人們一看就知道是逃過來的。倉平有個毛病,不打聽外來人到此的緣故。因此,雖然內(nèi)心會豎起一道防線,表面看起來,這是一個包容的地方。這讓馬靈芝在倉平吃了好一陣的百家飯。

        直到有一戶人家的主母給她施舍了一碗稀飯,她突然就說什么也不想離開她半步。這件事有點奇,之前給她飯吃的人家少說也有七八家,總不至于對一個一面之緣的婦人突然就長了心。這位主母也覺得奇怪,又不好把小女孩家家推走,也不可能任由她跟著自己,站在原地不知道能做什么。

        還好是一個打麻將的大伯說了句話:推三遍都不走,還推什么啊,領(lǐng)著吧。

        婦人想了想,似乎多個女兒也沒什么不好,反正家里也沒有。就把馬靈芝領(lǐng)回了家。丈夫也沒有過于不樂意,只說了句,領(lǐng)了就領(lǐng)了。

        婦人問她:你姓啥?

        馬。

        叫啥?

        不知道。

        婦人說,就叫靈芝吧,好活。

        靈芝怎么好活?丈夫說,這么洋氣不適合她。不如叫冬梅。

        叫冬梅容易出賤命,還是靈芝好。婦人說。

        于是馬靈芝就免去了被叫馬冬梅的命運。

        只是據(jù)說馬靈芝后來曾說自己娘家不姓馬。但當(dāng)時為什么這么說呢,她也不清楚。她的耳朵里曾蔓延過無數(shù)個姓氏,但只有這個被她說了出來。那時候戶籍是亂的,到處是日占區(qū),能活著都不容易,誰去真的在意一個小女孩叫什么?不過是方便稱呼。

        一年之后,馬靈芝正式成為這家人的童養(yǎng)媳。沒錯,這戶人家就是老王家了。幾年后她和王青山正式結(jié)婚,有一對夫婦從外地來尋她。但是馬靈芝堅決說這不是自己的父母,她一雙手攥在大紅門邊,幾個鄰居把那兩個人和馬靈芝拉開。馬靈芝走回屋的時候扭頭三次,但那對夫婦居然真的也沒再回頭。

        看,肯定不是親生。馬靈芝后來這么回憶說。

        ——這便是推三遍的來歷,說起來也不足為道。倉平有沒有這種風(fēng)俗至今也沒人清楚。但馬靈芝執(zhí)行得很好。

        偶爾不那么暴躁的時候,馬靈芝會用推三遍的方法判斷探望的親屬是不是騙子。每逢有人看她,都要推三遍。漸漸,看的人就少了。

        據(jù)說,她年輕的時候曾失去過一個孩子。當(dāng)然,也有人說,她失去了三個孩子。那些孩子每一個都曾虎頭虎腦,有的死于童年,有的死于青年。但這些人,李挪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是誰。他們就像是盛過記憶的罐頭,被打開過,就再也無法繼續(xù)保存。

        李挪

        爺爺?shù)纳眢w已經(jīng)愈發(fā)不便,姑姑們除了搓麻將和打掃衛(wèi)生,更不會和奶奶交談。她已經(jīng)成為家門口一件毫無存在感的擺設(shè)。

        玩起木頭人游戲的時候,奶奶喜歡藏在衣柜后面。因為行動遲緩,永遠都在那幾米的間距徘徊。

        為了讓游戲持續(xù)久一點,我只能假裝找不到她。任憑她“媽打,媽打”喊著,就是不走上前。奶奶也非常聽話,依然執(zhí)著地閉著眼睛。我就在這間隙中游走于她和爺爺?shù)姆块g。

        游戲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奶奶的孤獨——我能看得出來。至少她不用在那些空無一人的時刻長久佇立在門外,保持同一個斜眼表情面對著整條井巷街來來往往的人。

        ——這些在我看來緩慢的行走,轉(zhuǎn)換在她的視線里不知是不是變得尤為迅疾。

        而在她時不時還會有的觀望中,我常常走進她的臥室。

        那是一間長方形的,并不朝陽的房間。房間里有縫紉機、收音機,還有一部奶奶始終不會用的老人機。然后就是一張很大的床。一般只有奶奶一個人睡。只在特殊的時候,比如她深夜起床照鏡子被自己嚇到又開始發(fā)病,呼喊著媽打之外的奇怪字句時,爺爺或者遠遠趕到的三姑會陪著她睡一夜。

        但多數(shù)時候,原本荒蕪的老年時代,恰需要陪伴的時候,她的周遭是沒有人的——這句話是誰說的我忘了。

        奶奶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自言自語和各種毫無規(guī)則的肢體動作給整個無聊時光打滿氣,這讓她神采奕奕卻又神游千里之外。比如玩木頭人游戲的時候,我掃視一圈把“定住”的她“找到”那一刻,她往往會因為過分沉浸自己的世界突然就被我嚇一大跳。

        她每被嚇一次,都會突然清醒一陣。

        清醒的奶奶仍然不會說話。她只是會變得像個明白人一樣,端端正正坐著。有時候也會像真正的老太太看著我,而不是用慣常的、斜著眼,嫌棄地看著我,就像她冷冷注視著街上每一個人。

        仿佛所有的怨氣都潑灑出來,因為患病這個合理的出口,噴射了出去。

        她依舊像慣常做的那樣站著,靠著門。還會斜著眼看別人。只是目光會盯著對面住戶新年時貼著的對聯(lián)。

        那是一副紫色對聯(lián)。和她整整差了三歲——一個死人的輪回。

        這輪回有三年,過了這三年,不會再有人提起。他們?nèi)匀粫吣?,但掃的是老人,走的卻是新的親戚。血脈不斷,親緣延續(xù),除了是個場面也沒什么了。就像此刻她站在這里,仿佛把倉平盡收眼底。她應(yīng)該清楚我爹仍在和我媽在冷戰(zhàn),也知道叔叔一家很久沒來看她。她一定知道很多事,只是我不想列舉了。

        井巷街呈扁平狀向東南方向延伸。所有的樹、麻雀,還有頂樓浴室上空飄蕩著的柳絮。它們一股腦朝著那個方向,像一張伸展開的、長條形的地圖一樣,跨了過去??邕^每個倉平人的褲襠,也跨過他們或站直、或佝僂的背影。這像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告別。而我們視線的遠方,是一首始終未能知曉名稱的佛樂——它把他們所有人都攪進一場甜夢,不好也不壞。

        外人道

        老王家籌備兩位老人的墓地大概前前后后花了三年時間,我們都說,還好馬靈芝沒有在這三年中死去,不然還真的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墓地和各家出資的數(shù)額問題。那段時間,王青山倒是精神很好。他也變得不再那么沉默寡言,經(jīng)常打麻將,把貓喂得肥肥的,有時候還會提一句馬靈芝,但沒有人想理他。墓地定下來之后,他一直吵著要去看,從年初吵到年尾,終于,據(jù)說是大兒子拗不過他,算是把他帶到烈士陵園去看了。

        王青山想這不行啊,這是烈士住的地方啊??蓚}平唯一的墓園只有烈士陵園,如果不去那里,那還能去哪買?這事兒耽擱了好久,直到有一天終于是要去了。王逸開著車,帶著輪椅上的王青山,沖向倉平郊外。

        那塊墓地很窄,王青山的視線停留在旁邊漢白玉的墓碑上。那是不久前新死的一個老人。上面放著張風(fēng)燭殘年、面帶微笑的照片。他皺了皺眉,側(cè)身嚴肅地對王逸說:“我和恁媽,一定要放年輕時哩照片。”

        這句話王逸記了很久,但過去年代里的貧窮,在王青山和馬靈芝的青年時代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記,以至于無論王青山如何說明當(dāng)年他們家生活富足,馬靈芝和他還是呈現(xiàn)出一種頗有時代感的黑瘦。這讓王青山覺得自己的記憶出現(xiàn)了錯位,仿佛當(dāng)年只是一種情思,在寄托的過程中被放大了。所以他的記憶開始傾斜,直到成為另外一個真相??伤麩o法讓這個自己,卻說服那個自己。

        因此,王逸最終準備在他們二人墓碑上的照片,是一張中年照片。那時候他們胖了很多,滿臉堆笑。這張照片經(jīng)過重新上色,讓王青山和馬靈芝重新煥發(fā)神采。

        王青山對這張照片很滿意。為此,他特別要求打一桌麻將。那大概是老王家的棋牌室里,最安然的一桌麻將。幾個子女不再因為誰贏錢誰輸錢爭執(zhí)不已。他們史無前例地非常和睦,整個牌局呈現(xiàn)出其樂融融的昌盛景象。

        甚至王逸自己也從頂樓浴室出來,坐在樓下指導(dǎo)王青山出牌。李紅楊則繼續(xù)做著自己的拿手好菜酥肉面條。

        面條的香氣從三樓一直飄到二樓,然后是一樓,接著蔓延了整個井巷街。那一陣,估摸有好些人是沖著李紅楊那手好酥肉面條才去老王家棋牌室打麻將的。

        但是這日子也沒持續(xù)多久。王青山在連續(xù)打了三個月麻將之后,終于進了醫(yī)院。不過第二天就出來了,回去之后還睡得特別沉,以至于王逸粗重的敲門聲他也沒有聽見。那天,王逸在醉酒后把車開進了旁邊吳記雞肉丸子的攤位上,撞壞了一個壓井和一桶剛炸好的丸子,甚至把他們的門檐都撞出了豁兒。他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正四仰八叉躺在自家門口。是早起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把他喊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幾個早起上學(xué)的孩子和送孩子上學(xué)的保姆嚇了一跳。

        這個長期呆在頂樓浴室的男人,很多人都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存在。李紅楊則在那個時候打開窗戶通風(fēng)。她知道丈夫一夜未歸,只是這似乎未能引起她的警覺,也或許她只是壓制得很好。這場她以為的風(fēng)化案件最終以意外醉酒結(jié)果,讓她頗有些措手不及的意味。

        李紅楊只知道那個早晨非常平靜,她把王逸拖到樓上臥室的時候,王青山才從睡夢中醒來。他越來越懶惰,頭腦趨于遲鈍。口齒的沉默讓他安然呆在自己的那個世界。所以當(dāng)他顫巍巍站起身準備把馬靈芝叫起床的時候,他幾乎是不耐煩地吼了一聲。

        “哎,起來啦?!?/p>

        可馬靈芝沒有起來。她看起來非常平靜,睡得安詳。王青山推了她幾下,就放棄了繼續(xù)推的欲望。他走出那間小屋。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下。然后拿起電話通知李紅楊:“老婆兒不在了?!苯又┻^空蕩蕩的客廳,又來到馬靈芝的臥室。她的床看起來四通八達,而窗口的風(fēng)摔進來,像要贈給他一個四分五裂的日子。而他感到一陣炸裂的寂靜,就像是無數(shù)張著嘴但發(fā)不出聲音的人對著他的耳朵做表情。

        特約編輯◎邵風(fēng)華

        主持人的話

        小說《馬靈芝》透著一股鬼氣,馬靈芝、王青山、王逸,都像是幽靈一般,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卻又像另一個世界的人物,與此時此地的生活無關(guān)。沒有來處,甚至沒有來由,他們就是這樣活著,老著,死著。這是一個奇怪的小說。它敘述的是非正常的人生,卻又讓人看到人生的正常災(zāi)苦。我們的疑問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作為敘述者的李挪將會有怎樣的人生之路。

        如果以年代分,80后作家基本上可以算是比較商業(yè)的一代,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從命名一直到出場,大都是商業(yè)包裝的結(jié)果。而90后則完全不一樣。他們掙脫了所有的束縛,包括意識形態(tài)和市場的雙重操控,直接來到一個新的出發(fā)地。是以,我對90后一代作家充滿了信心:他們是中國文學(xué)的新希望。從我們欄目推介的90后作家,完全可以得出這樣一個比較清晰的結(jié)論。

        本期的王蘇辛,當(dāng)然是富有希望的優(yōu)秀者之一。

        ——邵風(fēng)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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