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梅
美的款待(散文)
陸梅
對一個不吃羊肉、不擅歌酒的人來說,新疆的美真真無福消受,也無有資格談?wù)?。可我又一次去了新疆,又一次來到神馳心往的喀納斯。張承志說,在新疆他完成了“向美與清潔的皈依”(《相約來世》書序)——當(dāng)你被成全了能夠入門理解它時——這美會喚醒一種深刻的感情。浩瀚盛美的新疆,在我恐怕幾輩子的人生去努力去抵達(dá),也不得入其門!可是在喀納斯的那兩個日和夜,我確確實實領(lǐng)受了無限多的美意——有時美本身就是一種距離感,它需要成全,而不是占有。
這是第二次到喀納斯。第一回是無盡的夏,腦海里獨獨留下群山郁綠——到處是綠,陽面草坡是綠,環(huán)湖四周的云杉冷杉落葉松紅松和滿目的白樺林是綠,那一刻,連我看到的喀納斯湖也是綠的。如此潑墨一般的蒼茫的綠啊,簡直要把我整個的身心都染綠!這一回,可巧趕了個春夏交替。野芍藥雖已呼啦啦開過,但是更多花兒正次第芬芳。黃的是野罌粟、蒲公英、金蓮花、毛茛,藍(lán)色紫色的小花最是惹人憐,阿拉伯婆婆納、新疆風(fēng)鈴草、貝母、勿忘我……身陷喀納斯漫漫花海,稱自己懂植物是可笑的。鏡頭收納了一幀又一幀道不出名的山花,各般形態(tài),種種斑斕,我徒嘆無知,此生我是連植物也入不了門了!腦海里跳出英國詩人丁尼生那句箴言般的詩:“當(dāng)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薄瓉砟憧畤@的,前人早就替你慨嘆過了。大自然何其神妙,即便一朵小小野花,你以為懂得,卻也未必能夠。
那就單單賞個美景吧。俯瞰一灣又一灣藍(lán)醉了的喀納斯湖,云天相伴,山谷激蕩,那樣一種藍(lán)啊,我寒磣的文字怎生描??!罷了罷了,那些絕美的天地寶物倘真能夠明明白白道明了,我們又該往何處去魂牽夢縈?我們蒙塵的心又往哪里去清理?
新疆太大,喀納斯地處牧區(qū)的阿勒泰,從布爾津縣城往喀納斯的盤山公路上,連綿起伏著廣袤草原。遠(yuǎn)處的山麓、更遠(yuǎn)處的雪山,眼前一晃,平坦草原上撒落的牛羊群和哈薩克牧民的白氈房在你眼皮子底下消失,很快,同樣的景象又在另一個牧區(qū)遙遙袒露。對一個懷揣美的向往的浪漫旅人來說,阿勒泰的夏牧場是美麗而迷人的——確實迷人,巨大的湛藍(lán)天幕,云彩飄浮,無邊的山巒草灘,牛羊成群;大地靜默,萬物呈祥,陽光金子般灼熱……這是夏季草原的恩賜。一個旅人,只管接收大自然盛情的款待,而不必去操心牧人們的日常,轉(zhuǎn)場、遷徙、鼠害、狼患、沙暴、嚴(yán)寒、惡劣天氣……乃至和時光一樣漫長的寂寞與孤獨。
在美面前,我常常拙于言辭。比如喀納斯當(dāng)晚不期而遇的那個星夜——真真是星河無邊的浩淼宇宙啊,那么美好,那么壯麗!那滿天的星斗,不是一顆一顆,而是一團一團的銀河系,水鉆般鑲嵌在低低的黑藍(lán)天幕上。你走在清香陣陣的松林里,大路筆直,左右不顧,只一徑往星空看,瞬間就飄離了地面,鳥一樣輕盈低飛……原來,宮崎駿動畫片里的那個童話世界是在著的,不是虛幻!梵高畫筆下的星空同樣也不僅僅是藝術(shù)的夸張!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個人若是持有對童話的信仰,那么他會擁有更多的心靈生活。
很久很久沒有走夜路的經(jīng)歷了。城市里的晚上不叫晚上,聲光電覆蓋了一切。城市里的晚上甚至比白天還熱鬧,市聲嚷嚷,星星們待不下,一下跑得無影蹤。如此燦爛的天幕為誰開——為所有靜默的大地和大地上珍惜自然、擁有更多心靈生活的人們。在喀納斯,我感受到的不只是群山靜默的神奇,還有草原上的牧人們永恒的信仰。信仰的呈現(xiàn)不單是宗教,還有比宗教多得多的美的追尋,比如對生活的歌唱,對自由的熱望,縱馬馳騁的民族,對自然天地和一切生靈存有一份敬畏,信仰于他們就是生活本身。
生活在喀納斯湖畔的圖瓦人祭山、祭天、祭湖、祭樹、祭火、祭敖包,盡管圖瓦人原木壘成的小木屋里,墻壁上高懸成吉思汗畫像,佛龕里供奉著班禪,但這不影響他們對英雄的崇拜和古老儀式的虔誠。大地永恒而神秘,草原、星空、大樹、綿延的山脈,都是他們的家。
在第四屆西部文學(xué)獎樸素而莊重的頒獎會現(xiàn)場,第一次聆聽到圖瓦人用一稈草笛吹出的天籟之音,真正的“動唇有曲,發(fā)口成音。觸類感物,因歌隨吟?!钭阋酝ㄉ裎蜢`,精微足以窮幽測深”(晉成公綏《嘯賦》)。原諒我對音樂的無知,此前我并不知曉那一管很普通的笛子原是蒙古族的傳統(tǒng)樂器“楚吾爾”,由一種名為“芒達(dá)勒西”的葦科植物莖稈掏空鉆孔后調(diào)制成,三個孔可以吹出五個聲、六個音。神奇的是,那旋律完全靠舌尖來控制氣量,喉嚨的振顫發(fā)出和聲。
楚吾爾樂曲《喀納斯湖的波浪》從圖瓦藝人的笛孔里飄出的剎那,我驚異得凝神而坐,肉身呆在那里,心魂情不自禁被牽扯,化身為喀納斯湖岸邊的一縷清風(fēng)、一抹煙云……那樣一種低訴,哪里是吹給人間的音樂,那么美,又那么神秘,奪人心魂,卻又難以言說。
如果美也是一種神啟,那么我在喀納斯聽到的“楚吾爾”和“呼麥”,遭遇到的黑藍(lán)晶瑩的夜幕,乃至深夜十二點喀納斯湖畔云母般的天光,都是一次次心的喚醒。美,不僅需要成全,有時還是神啟。浪漫和憂傷的背后,往往是一個民族尋美的路上的愛和寬恕、尊重與悲憫、發(fā)自內(nèi)心的人道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