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園選編

一首詩主義深圳青年詩選

憩園選編

袁行安

手藝

——To Mark Knopfler

1

日子像漸漸發(fā)福的身體

氣氛正好

趨向一種飽和

有人

從別處的經(jīng)驗中伸出耳朵

你伸出手來

排布一兩刻的好時間

隨時引向

你舊日的蘇格蘭

別處的困境在

搖擺

2

此刻，公路正沒過我的腰

因為你的手藝

有一些鋼鐵融化了進來

你繼續(xù)歌唱，鼓和吉他圍著你

跳躍或嗚咽圍著你

燈光與閃爍的愛情圍著你

歡呼和淚水圍著你

炮火也加入進來

槍聲與劍的形式

也融化進來

你讓情感繼續(xù)

以言述得體的方式

越過這個夜晚

越過一片枯燥的森林

越過一些鬼影與等待黑暗的人群

將他們

變成鏡子

鄭婉潔

途徑

你的意志和真理已經(jīng)到達。你說

你終于可以潛游去。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

在你骨架四周，流動的藍鯨的血脈

來自你的永動和休止

而我常常如鷗鳥的展翅一樣，

在背上扛一道閃電，對抗勒住我的神

你是我疼痛與疼痛之間的證明，

唯一的救贖就是寄生。

你知道。孤獨，我的，你知道。

通向真理的道路只需要一道窄門。

因而朝向你的途徑我不要坦途，

我只要我的未完成意志，任你用歲月把我

和你之間的距離無限拉長。

而今我便常常坐在海邊

一邊懷念，一邊吃著時光的鹽

底下的礁石是一條抵達你我的途徑

秘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

洪家男

燃燈記

1

沒有風(fēng)時，便用石草引燃體內(nèi)的燈芯，任月光

從中漲起并高過夜晚在天靈蓋上注入的水面。

那些順?biāo)鬟^的草芥，不時以一種瞬時的抵觸，

抖落同心圓。你知道在事物的圓心距里，深埋著

你多年而來苦探不得的虎跡。你恥于求助那些隱秘時刻

被賦予的腐朽姓名，像你用稀疏的胡須匆忙掩埋過的

唇上胎記：“尋虎者”，博爾赫斯，歐幾里得門徒；

“鏡像大師”，雅克·拉康，玻璃城里的喜劇詩人。

2

十月的一個早晨，你在石頭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倒影和逝者

形成清晰的對稱。以你腳下的奇異點為軸心，共同構(gòu)成

一只渴望風(fēng)暴的蝴蝶。透過它背部的羽織河圖，你看見

不可能的顯榮：你十八歲時渴望得到的疤痕，如今

你日見疊高的褶皺，鋪開便成為歷史或魚鱗之上

多余的硅質(zhì)。你想起“此在”：一種詞的媚俗和衰退，

一個在日趨滑落中平如閃電的季節(jié)。沒有雷聲。你想起自己

曾描述過的三種絕望：深夜里清晰而廣闊的視野抵達天花板

實木的深處；十二月二十一日的火車安全返航；清晨你醒來時，

夢境像霧水一樣漸漸變得稀薄，你想起昨日便想起了失敗。

3

在更大的尋蹤術(shù)里，你用減法對抗穴居人。他們從掌心

抽出雨花石廟，以古老繩藝效仿多骨節(jié)蜥足類。而你明白時辰已到。

燈芯：火焰史的重述；一如你選擇從口中吐出的蓮花（一枚詞的形象，

昔日斬首前曾以須根指引潮水。）而“一就是全”。你聽到眾人的默誦聲

在水中溢出，知道自己不是

為世界的失敗而負(fù)責(zé)的敗軍之將——不必在行刑前練習(xí)死亡。

你感到平靜，你們因此旗鼓相當(dāng)。

轔嘯

青——給母親

你叫青

青春。正青。青黃

最后

是青松

是松杪泉聲流

是松下小小的一座土堆

這一回

青是永恒的

我不叫青

我是你青青崖岸下的一截根

黃國煥

在春天：餐廳即記

輕音樂催開桃花朵朵

紅暈放大，不可避免地

一些秘密會越過高腳杯

以更抽象的方式回到自身

桃花仍是桃花，慘白或燃燒

意識深處的無數(shù)次幻想

隨雨成水，流向記憶懸崖

虛構(gòu)和現(xiàn)實頻繁切換

清脆聲響一次次提醒危險

你曾為此欣喜或悲傷

為此刻及其不偏不倚的偶然性

壓低雨水中抽搐的火焰

春天已然來臨，大地微微旋轉(zhuǎn)

為什么漸行漸遠？

路上積水——渾濁的鏡像

照不出虛空此在

一滴雨水在眼角停留

它馬上就要滑落了

你會在轉(zhuǎn)彎處回頭嗎

像在餐廳里談到詩歌一樣

一個隱喻帶來的巨大轉(zhuǎn)折

生發(fā)出一場蒙蒙細(xì)雨

此時此刻，所有接受洗禮的事物

都擁有一個詩意的名字

你的面容——雨中怒放的花朵

只那么一抹輕紅

就讓我陷入無邊沉默

田曉隱

死而無憾

曠野顫抖，用盡力氣沒有一步踏過斷裂

昨夜。在夢中又一次亮出我的脾氣

好比左撇子用右手提刀斬向自己的左手

順其自然而絕不拖泥帶水

在夢中我是逃犯，同時我又是緝拿自己的捕快

在古代的山水中

一個我亡命天涯，另一個我天涯海角的追殺

在自我的追與逃的過程中

山一程凈是薄命的我，水一程凈是福薄的我

稀奇的是，在夢中還套有一個夢

以此來證實我所言不虛，所演不假

某一個我在山頭停下

看另一個我在某個山洼痛苦或者長笑

某一個我匍匐在屋檐之上

聽另一個我在某座院落里痛飲酒或者鼾聲如雷

這兩個我總會遇見，總會打照面

總有同一個時刻泥巴濺滿褲腿，總會合二為一

這時他們的痛苦減半

這時他們會使出剪子、包袱、錘的招數(shù)

迫使對方服從于自己

當(dāng)一個我和另一個我握手言和

夢終歸會醒來，黑夜終歸會咬合白天

在夢中

我再一次練習(xí)用左手拿針去挑燈芯

練習(xí)用香油穿過銅錢落入瓶中，一滴不漏

一次次磨煉自己的脾氣

把壞脾氣留在夢中，讓好脾氣陪伴我的白天

哲人說睡眠是死亡的練習(xí)

多少個夜晚，我都死而無憾

失眠只是一次不成功的死亡預(yù)演，夢中即是人間

憩園

有點不知所措

既然我們在一起過，好好過。

不管怎么說，不好好過是不對的

不好好過而又死纏爛打直到你也精疲力盡就有意思的多了。

我們來到公園，前一秒還那么忘乎所以地接吻下一秒

便開始了同樣忘乎所以的近身肉搏，

像小夫妻，那么羅曼蒂克。

人有時就是這樣奇怪。

晚上的你突然感覺煩悶，撕開枕頭，鵝毛亂飛，你去抓

抓著抓著心情好了起來。

鵝毛與你。我想看看

鵝變成鵝毛

之前的樣子。

須彌

深圳筆記：八卦九街

它是夜晚，劃出另一個早晨，

像一種睡眠，或被規(guī)定，標(biāo)出它的

沸點。面孔還是那些面孔，

多年不變，他們有一致的姿勢。

將這擁堵的日子接過來，我們知道，

冰鎮(zhèn)啤酒好下肚，小賣店的生意

還是一樣的好。日子的輪廓

或許已染上了街道的病毒。

鄰居與貓皆有一種微妙的秩序。

晝與夜，這一天或那一天。

他們共同制造出：宅或失控的學(xué)問。

這日子的顏色，意圖明顯。

總之，每一間房間的背后都有一雙

街道的眼睛。每一具走在街上，

于黑暗中被看見的肉身，從理論上來說，

都可能有一種一致的饑餓感。

袁敘田

野火

企圖把夜的濃度書寫在野外的火焰里

圍坐在亂石叢中的生靈

討論著秋天的種種不是和與生俱來的恐懼

白光閃過搖籃曲起

不必急于表達果實的跌落和情緒的關(guān)聯(lián)

獨立的山岡帶來了一場初雪

肇事者銘記自己的出生地

收集證據(jù)和毫不相干的憂傷

跨過陷阱翻開金屬盒子突然感到寒冷

突然把帶芽的花朵裸露在戶外

突然用指甲劃開生活之癢的膿包

可有可無的飾品抬高了空架子的尊嚴(yán)

響亮的口號又一次撞擊了渾濁的瞳孔

趕夜路的老人看見大把飄搖的野草

像我無數(shù)的兄弟散落在祖國各地

他們的內(nèi)心一直處于燃燒的狀態(tài)

他們的口袋里有星星劇本沙鹽磷粉

放棄空洞的喘息鋼質(zhì)的殘骸 夢的碎片

平靜的河流已無水可取

酷刑也不能對每次的拷問奏效

講真話的人隨身帶著鑰匙

一間只有自己出入自如的小屋

透過窗口翻過童年

時?？匆姴贿h的山坡冒著幽幽的野火

呂布布

馬爐①

艾略特說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的遺產(chǎn)是一種永遠年輕的信心，一種堅持把游戲、愛情、浪漫和理想主義變成現(xiàn)實的能力。此時此刻，那個時代終于淡化為背景。

五年前，我們下丹鳳縣看劉西有②故居

沿著那條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走過去的冬天

閑和寧靜，山萸散落。在陰坡

一群羊孜孜不倦地吃著積雪，無視

矗立的苞米稈子像戰(zhàn)場上潦草的士兵。

人少卻不寂寥，在那次行走總是出現(xiàn)的

奇跡里，朋友不耐煩地停止和回顧

他的嚴(yán)苛疲憊的身影，以及粘在

筆記本中的身世，讓我們的步伐有了理智。

以貧窮寫貧窮，并不需要完美的心智

就是這樣，水庫仍是馬爐唯一顯赫的建筑

苦楚，笨拙，一張立著的干枯的明信片

溫柔地被一個假想的時代

蓋上其他觀點的郵戳

兩棵柏樹是它的鮮活映襯，歷史的

修辭。朋友坐在墓地，勞動者的聲音

還在腮紅蜜的天空，發(fā)其困難，發(fā)其

每一天的貧窮，成為傳奇的要素。

望過梯田看云彩，一個老人的目光

收回我們的比喻，清晰的農(nóng)村并非

自然，而主題大多都來之不易

在這個越來越平坦化的世界，朋友

你不覺得眼前的梯田

是一種有趣的視野嗎？

過去它緩解了人地矛盾，如今它攔截

那碾平一切的技術(shù)，更重要的

存在的它也是我們的命運——

地平線就在那兒，我們卻得回轉(zhuǎn)，回轉(zhuǎn)，再回轉(zhuǎn)。

注釋：

①馬爐：商洛市丹鳳縣馬爐村。

②劉西有：馬爐村農(nóng)民，全國勞模，1981年因肝癌去世。詩中的“朋友”指劉西有之子劉丹影。

蘇遠

黑暗中的雨滴

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渴望的樣子？

那些愛過的人

都已經(jīng)離去。我聽到你的聲音

在雨夜里破碎：像雨

從高處墜下

變成空氣，然后虛無……

如今，遠離了愛的控制

和關(guān)于愛的記憶，我們在各自的屋子

做愛，入睡，再也沒有爭吵。

可為什么我總忘不了？

我們曾努力關(guān)上門，把命運

擋在屋外。

沒有誰知道，甚至你

許多個夜晚，我看著你，以為

你想要離開，

以為那些事從沒有發(fā)生。

但我確確實實鋼釘般進入過你，在那

紋著玫瑰的床單上。

許多個夜晚，我希望你抱著我，

你卻不在

是的，我們已經(jīng)不再愛了

但我們?nèi)栽谀抢?/p>

這是真的，像寂靜中的雨滴，啪啪作響。

蔣志武

熱愛

在一塊青色的石頭上練習(xí)沉默

晚風(fēng)低伏，靈魂在別處

一個人的時候，才能扛得住自己

我面向山巒的頂尖，樹木泛光

陌生人依次消失

山下的洞穴幽暗，因為熱愛

深淵往往在深處讓時間思考

而我，透過遠處的燈火

熱愛著那些行走的人

更熱愛著生活中突然出現(xiàn)的小煩惱

躺在云雀的晨歌里

行走，我持續(xù)熱愛著遙遠的路程

看一季季的稻花怒放

有時，我們熱愛活著

在塵埃中分辨愛，化解恨

有時，我們熱愛死去

在那些痛苦和孤獨的地方

任何人都可以攻擊我

趙目珍

無限頌

腐朽和終結(jié)，無它。它們只可以用來想象。

就像落日余暉，在群山之下可以化身飛鳥；

就像白云千載悠悠，始終對青山一片赤誠。

我們追逐好山好水，就如同在追逐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

不論天地廣大，還是烏托邦弱小。

輕言“消失”，似乎都是一種不小的罪過。

豈能視白骨浸入自然為一種殘忍的結(jié)局。

上有烏鳶，下有螻蟻。最終都逃不過一場空蒙的美麗。

——這是“有限”最致命的隱喻。

莊生云：“通天下一氣耳?！?/p>

為此，不妨剔除有限時空內(nèi)的虛名，讓一切都無關(guān)指涉。

讓“無限”呈荼蘼禁之勢。

就譬如現(xiàn)在，涂鴉的文字，早應(yīng)該溢出紙張之外。

切磋與琢磨，注定要死于文字之下。

而空白——必將接替結(jié)構(gòu)之內(nèi)死亡的必然結(jié)局。

任誰都無法支配。一個身份不清、來歷不明者

高懸利刃，時時都有可能將定型的圭臬擊碎。

哪怕是對舊石器時代的復(fù)原，也統(tǒng)統(tǒng)歸屬于此破壞之內(nèi)。

頂峰總是消除眺望。然而，俯瞰亦讓人眩暈。

我行走于莽荒之中，失去了照臨的鏡像。

只見千萬卷貝葉經(jīng)化作金黃，隕落出滿世界的偈語。

馬金山

花瓣

這些劇烈的火焰

從山林中蔓延出來

天空就徹底放亮了

我站在對面的山坡上

看著它們

不由得

心花怒放起來

張爾

夢中的中年派

烏云向他脫帽，致意，將雨點塞進

他風(fēng)衣的領(lǐng)口，從那里，飛起一只

貓頭鷹，旋轉(zhuǎn)著羽毛與眼，在黑暗

中他們談話如隔世的情人。

樓頂是這樣的，螢火蟲豎起尖耳朵

在天臺上彈琴，唱歌，雪花打旋兒

其中的一片幻想著外婆，粉紅的外公升上半空，蒙面是燈籠。

初春乃在菊江，一個中年派的學(xué)生

行至五柳先生帳外，白蟻啃噬了他

的書卷，幽蘭東流，花生溺愛，

房梁的積雪化為洲上的鸚鵡。

她的眼神明亮，如霧中彌漫的風(fēng)沙

將他層層圍住。蠶絲也圍堵著處子

那清晰的胃對應(yīng)著一個騙術(shù)的制度

將彼此包裹、容納、收復(fù)。

醒來似夢中，凌晨不睡是夢中，夢

像兩只船槳正交織的蛇圖。

徐東

夢見

我夢見我從遠方來，

風(fēng)塵仆仆，兩手空空。

遇見現(xiàn)在的我，說：

“啊，愿萬物，各安其好

你又胖了一些……”

我夢見，我不斷否定，

活得像個假設(shè)。

一位逝者在山坡上

高聲朗誦：“?。?/p>

啊，是一部分星的嘆息……”

我夢見分手的戀人，

從四面八方，走來，

緊緊擁抱在一起。

而雪花，紛紛揚揚。

哭泣聲，隱隱約約……

我夢見樹林托起天空，

一些鳥兒在飛。

飛，有種孤單美。

它們說著，說著什么，

或者，什么都沒有說……

我夢見月光照著群山，

我在空曠處站立。

我大聲說：“在這個世上

不一定，要有我，

有你們，就夠了……”

黑光

人生雖長

鉛筆雖長，有寫短的時候

人生雖長，有只剩最后一天的時候

一切都是瞬時

清風(fēng)啊，明月

城市啊，燈火

雖然有許多疾病，但我愛

有許多刀尖抵著背，然我忍耐

我從淤泥里抬起頭來

撐開大大的綠葉

大大的花朵

我無所顧忌了啊

多空啊，多亮啊

我要多一百只眼睛多好啊

多歡啊，多悅啊

我要多一千個手臂多好啊

不亦

暗物質(zhì)

十萬個，也叫中微子

每天穿過我的身體我的意識

進入地球深處

十萬個孔子的仁？

十萬個耶穌的愛？

十萬個老子的道？

十萬個佛陀的空？

它們來自宇宙大爆炸

來自時間的起點——

所謂起點，也就是無影的影子

我渴望它們借我而碰撞

發(fā)出變異的射線

很遺憾——

這么多幽靈和小鬼

都視我為無物

樓河

二十年前的雪夜

晚自習(xí)后下起了雪，

我走在河堤上迎接這些雪花，

此刻的寒冷讓我覺得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和你們，和他們

一齊感受它的冷，它的美麗。

我暫時忘記了，一直有一種絕望

壓在我的心頭。在夜的白雪里，

空氣會讓人變得輕盈，飄蕩著幻想。

我仍是獨自走著，

雪在腳下的聲音像孤獨的影子，

陪著我，而我像個幽靈。

河水仍在流動，幽暗地閃光，

隱約的動物浮現(xiàn)，吸引我走向它，

像走向一種死亡。

但那時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我覺得自己發(fā)著光，像充滿悲傷的天使。

微風(fēng)把薄雪帶進了我的頸脖，

一根針一樣的冰冷迅速化開又不斷奔來，

直到一種喧嘩的聲音像河面的波浪不停起伏，

我感覺，不是我看望它們，而是

它們讀著我懷抱里的書和痛苦。

李三林

一個好人

我希望成為你們當(dāng)中的好人。昨晚

一場雨

又差點將我從頭到腳淋濕了。

我曾經(jīng)害怕打雷。據(jù)說害怕打雷的人

很難成為一個好人

后來知道了，雨，

當(dāng)它順著額頭流經(jīng)身上所有缺陷之處

就能聽到體內(nèi)的

鐘表滴滴答答的回聲——那片刻，

只有那片刻我才知道

我已愧無你們那樣有順從的耳目

替自己安排后面的一些了

哦。躲在身體里的臟東西。而漫漫長夜里

我怎能一個人

冒著雨一件件扔掉那些臟東西

來吧。黎明。

懸掛在陽臺的晾衣架上瑰麗的朝霞

深嵌在墻中圍成一只只籠子的鋼筋

都來我此刻的等待中

這里有你們的假設(shè)

你們的贈予，和經(jīng)久不息的回聲。

謝湘南

葬在深圳的姑娘

仙桃重慶長沙新興寧波安徽河南……

你們有著不一樣的籍貫

你們在別處出生，不約而同

來到此地，來到榕樹 木棉 荔枝

簕杜鵑 旅人蕉 美女櫻 檸檬桉

生長之地，來到另一個

生命的起點

沒有人知道你們怎樣生活過

用怎樣的感情投入這片土地

此刻你們用微笑

靜立在墓碑上

那是一個凝固的光影

是太陽也躲著的一團磷火

你們身體，活潑的流動

曾在這個城市的街巷里穿梭

是制衣廠 玩具廠 電子車間 柜臺前寫字樓內(nèi)

讓人心顫的氣息

你們或許曾成天加班

或許在城中村的一個樓梯間，熱烈地

吻過自己的戀人

在夜班過后的食街中用一個甜點 一串麻辣燙

來安慰曲折的腸胃

此時你們的耳邊響起的仍是工地的樁聲

是車輪滾滾的流逝

珠鏈滾入不同的白天與黑夜

青春戛然而止

生命的刻度在城市的表盤上取得一個終點

火熱成為與你們無關(guān)的事

你可能的理想隨同身影一起模糊

你是否還有未了的心事

城市燈火凝視可能的親人

此刻你們真正成為亞熱帶的一株植物

在城市的外圍

與夜露為伴

或許你們在夜晚還會來到城市上空散步

而這城市已認(rèn)不出你

那條米花色裙子，用水沖洗三次之后

不再有汗味的發(fā)夾

太阿

五十年以來最強暴雨中的蝸牛

五十年以來最強暴雨，十級大風(fēng)，

兩只蝸牛相遇，頭對頭，身體并連。

他與她被驚醒，蜷縮成蝸牛，

在床上，在簇新的招牌下。

雨水暴露雌雄同體的全部，

卵早被拋在體外，深土朽木落葉之下。

他與她已經(jīng)很軟，脆弱的殼

抵抗不了太多的天敵——

雞、鴨、鳥、蟾蜍、龜、蛇、刺猬，

連螢火蟲也來突襲。

現(xiàn)在，時間到了，天依然很黑，

蝸牛早早出發(fā)，避免成為別人的美餐。

徒有數(shù)千顆牙，吞不下肉與骨頭，

只能尋找屬于自己的雜草。

東方說：緩慢落后；西方說：頑強堅持不懈，

必須縮緊觸角，今天不是個好天氣。

當(dāng)街道變成河流，紅色警告高懸，

他與她扔掉了雨傘，

蝸牛吐出黏液，走在刀刃上。

楊沐子

如此之弧

怎么能觸摸到它紅的、黃的、綠的

深處，涌出一個大的弧，展現(xiàn)的弧

帕魯卡*，她金色的頭發(fā)飄起的弧

仿佛蒸汽，在舞臺中央的弧

風(fēng)在吹，一股揚塵又向上飛起的弧

它必然是一種錯覺，用以方位指南的弧

其中一部分×軸，允許可見的弧

她纖細(xì)腿上纏繞的光滑的絲綢的弧

嗨，聽我說，那必然是一種悖論：

弧是她的身子，她的身子是?。?/p>

寧靜、不動。突然，一個大翻身的弧

向上，如云；向下，如火焰的弧

一束束滲入到我思想的花園的弧

有一種迫切的香，流動著的弧

產(chǎn)生了一個“或”又一個“或”的弧

它仍然是她，向我轉(zhuǎn)化的思想的弧

（那又是什么？

即使燈光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而鋼管仍然是鋼管，除了她的雙腿的弧

什么也不是，此時，又一個大翻身的弧

在弧中，逃出她心靈的三個四分之一的長短音，混合著，再也沒有實體

*帕魯卡，德國舞蹈家。

舊海棠

姐姐

許久不曾想起姐姐

這個下午

秋風(fēng)從椰王樹上吹到露臺上收衣服的我

在臉上皮膚痙攣的剎那

我想起姐姐

想她到中年的樣子

想她到晚年的樣子

如果她還活著

這會兒在做什么？

她死前我一直跟她斗爭

她所有的行為我都看不上

她給我刷一雙舊球鞋我要嫌棄那雙舊球鞋

她給我織補一件斷線的毛衣我要嫌棄那件毛衣

她坐在屋里不出門我要嘲笑她老了

現(xiàn)在

我已過了她那時的年紀(jì)

正在過縫縫補補的生活

——上午剛做完清潔

屋里很干凈

就在剛剛，我移開沙發(fā)換上干凈的毛氈

把大肚子花瓶里插上了白薔薇

這么美好的時光

我想邀請姐姐來我身邊坐坐

煮一杯蜜柚茶

聊聊兒女

請她告訴我用甜面醬烤雞翅的做法

跟她一起用白棉布擦玻璃杯

在有污跡的地方

哈上熱氣

朱巧玲

與樊子的日常對話

首先，這不合時宜的

我們之間的常態(tài)

這世界遍布的荊棘，在我們的心里

長滿了刺

“什么時候你不再醉飲，回到

事物明亮的表面？

什么時候深入火焰，被一種疼痛

猛烈地攝??？”

日復(fù)一日潛伏在你我之間的

瑣碎的生銹的平常和爭執(zhí)

令我們逐漸衰老

一次又一次，我們打開屏幕看到

天鵝被獵殺的消息，與動物為敵的

人類——你說：“關(guān)掉吧?！?/p>

假如你不再憤怒而是沉默

（我和你一樣妥協(xié)）

好吧，打開冥想的甬道

一種黑暗空洞地注視

一種幽深虛無的

使命在身

從終日奔波的地鐵線上漫延到時間交叉的

十字路口，在幸福的深淵和繁復(fù)的

尋常之間

我們把烏托邦的日子過得

凜冽而嘶鳴

一種曲折迂回的沖動

一種混淆無形的撞擊

在你我之間逐漸消失、遁跡的

清澈，取而代之的灰霾和塵埃

到處都是喧囂

你我之間的交談低于水，低于

車轱轆的市井勞碌

“為何我們還在交談？”為何

我們還想著安身立命

這種類似于閃電襲擊后的

麻木，令你我著迷

當(dāng)我聽到你的呼嚕聲，一種無奈和嘆息

破碎的聲音

令我在戰(zhàn)栗中，去關(guān)上那扇

吱呀作響的木門

欄目責(zé)編：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