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秋聲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從小混在香江市劇團里,劇團里經(jīng)常排《五女拜壽》《陳三五娘》,秋聲竟然看著聽著就會了。秋聲的爹娘原本是堅決反對秋聲唱戲的,自己唱了一輩子,遭受人不少白眼,原本發(fā)誓無論如何都不讓女兒吃這一碗飯,無奈女兒就是喜歡唱,加上團長喜歡秋聲的好嗓子,身邊有這樣一棵好苗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于是利誘兼慫恿兼威脅,秋聲終于還是走上了戲臺,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誰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后來,秋聲果然成功了,她紅極一時,接連捧回許多大獎,不單單有她個人的,還有集體的,劇團是沾了她的光了,一個劇團有一根堅實的臺柱子很重要,臺柱子就是劇團的命根子,全團人都眼巴巴地靠著她吃飯。秋聲和劇團應(yīng)邀到北京演出,到省里演出,到臺灣演出,她受過北京市市長、省委書記、臺北市市長等各級領(lǐng)導(dǎo)的接見,合影掛滿了家中的兩面墻。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秋聲是理所當(dāng)然的旦角,和她搭檔的小生叫冷月。冷月身材挺拔單薄,像一棵修竹,兩人郎才女貌,在臺上眉目傳情時,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的眼神,便假戲真做,自然而然成了一對。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冷月?lián)ё∏锫?,吻住了她的嘴唇。兩個人都預(yù)感到,他們將珠聯(lián)璧合,驚艷眾人。他們的預(yù)感是正確的。在舞臺上,鑼鼓咣起咣起咣起咣咣起密集緊促,秋聲扮樊梨花手執(zhí)一雙坤劍,跟著幾下鑼鼓邁著急促的碎步走將上來。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氣,開大口,她的腔擲地有聲,高亢、裂帛般的。秋聲借鑒了舞蹈手法,出場做、打都是她獨創(chuàng)的,別有韻味。冷月扮的薛丁山在舞臺上與她同舞,在那一刻,倆人的世界交集在一起。只聽樊梨花唱道:“漫步江頭百感生,姻緣家國兩關(guān)情。這幽懷整日難排遣,夢里頻叫轉(zhuǎn)軍營。一念那,一念那西進軍情急,棲鳥飛動也驚心。二念那,二念那邊關(guān)路艱險,半夜起身望風(fēng)云。三念那,大營來將令,免我夫妻東西分。四念那,丁山他早回心,不再與我把氣生。暗地里自怨又自艾,每日登高盼望西來人。”秋聲口吐鶯聲,千回百轉(zhuǎn),激越而又纏綿悱惻,身段英氣而嫵媚,字字帶淚,唱盡了樊梨花的血性與女兒柔情,臉上畫著類似于醉意的酡紅,高蹈在舞臺世界里,早把那聽?wèi)虻娜嘶昶嵌脊戳巳?。有一道追光亮在她頭頂,那通身的氣派是渾然天成的,她天生就會唱戲。她翩若驚鴻,向著你走來,像一個耀眼的發(fā)光體向你走來。
冷月扮薛丁山,兩人一唱一和,在這種隱秘的匯合中,冷月甚至有了輕微的眩暈感。秋聲的唱腔帶著一種從天靈蓋一直往下澆灌的凜冽,那種逶迤而來順著秘密氣脈直抵冷月內(nèi)心深處的奇妙感,讓冷月驚呼:啊,這是誰在那兒唱,這是誰在唱?怎么像前生聽過那般?
第一次在臺上聽秋聲唱的時候,冷月暗暗慶幸自己與秋聲不像樊梨花與薛丁山那樣波折,他們之間無氣可生,整天甜蜜蜜地膩在一起。當(dāng)冷月唱著薛丁山的唱詞時,他一直暗罵薛丁山真是混蛋,真是混球,這么好的老婆不要,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她的心。演到樊梨花與薛丁山誤會冰雪消除倆人把盞言歡的時候,冷月看到了秋聲眉眼、身段里的嫵媚,只覺魂蝕骨銷。啊,這個秋聲,簡直就是來迷他的妖,他愿意呵護這個妖一輩子。冷月當(dāng)然不知道,日后他也變成了像薛丁山那樣的混球。
每次演出之前,冷月化好妝以后喜歡走到秋聲身后看她化妝。暗紅色帷幕外的觀眾早已入席,琴師與掌板各就各位,他們調(diào)試著月琴,有的低聲耳語。其他演員有的戲服還未上身,花花綠綠的錦緞繡花戲服三三兩兩掛著,冷月看著那件漆黑的蟒袍突然微笑了起來,這蟒袍其實也不難看啊。外面有人聲蕩漾,冷月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青春,潔凈,帶著希望,一切都那么美好。
現(xiàn)任團長也喜歡秋聲。三十二歲的團長經(jīng)常派人給秋聲送玫瑰花,派車請秋聲吃飯。飯,秋聲自然是不吃的,借口很多,肚子不舒服啦,明天要早起練功啦,朋友來找啦,等等?;ǎ缓靡馑籍?dāng)面扔進垃圾桶里,先是禮貌地接過,一迭聲地謝謝,然后隨手把花交給身邊的冷月,團長的臉便漲成了豬肝色,冷月也感到尷尬,這下子是確確實實把團長給得罪了。不過得罪歸得罪,冷月是不怕的,為了心愛的姑娘,怎么著也是值得的,即使豁出這條命也是值得的,頂多被穿穿小鞋。
當(dāng)然,團長有的是辦法,團長又從外地挖來了個男一號,憑良心說,人家一舉手一投足都比冷月好上一個檔次。戲就是這樣殘酷,你一出聲,一個動作,幾斤幾兩便清清楚楚。冷月從此便退居男二號,以前扮陳三,現(xiàn)在只能扮陳伯賢,戲份一下子少了許多。以前扮薛丁山,現(xiàn)在只能扮楊藩,在戲臺上眼睜睜看著秋聲扮的樊梨花對薛丁山深情表白。而對楊藩怒目相斥。一個從前風(fēng)光慣了的人突然風(fēng)光不再,那種心理落差那種落魄可想而知。不過臺下的秋聲意志堅定,她甚至主動向冷月求婚,冷月大喜,不相信似的望著秋聲,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秋聲輕輕擰了擰冷月的耳朵:“傻子,你到底答不答應(yīng)?”冷月如大夢初醒,一迭聲地“答應(yīng)答應(yīng),當(dāng)然答應(yīng)?!眰z人閃電般地結(jié)了婚。
這下團長傻眼了。三個月后,團長娶了一個比秋聲更美麗的女子,名叫蘭心。聽說蘭心比秋聲更美麗,因為秋聲的美是內(nèi)斂的,沉靜的,而蘭心妖嬈異常,眼中帶電,身上帶火,她一嗔一笑,便會灼傷周圍無數(shù)青年男子。團長母親曾憂心忡忡地對團長說,娶妻應(yīng)該娶實在人,這女人,一看就是飄在空中的。團長置若罔聞,他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里,挽著新娘子到處出場,以此沖刷以往欲求秋聲而不得的苦悶。母親嘆氣道,總有你哭的那一天。
秋聲結(jié)婚以后。冷月不滿于男二號的角色,漸漸酗酒,結(jié)果競墮落成了男三號、男四號,最后干脆跑起了龍?zhí)?,到最后,彈月琴的老琴師退休了,冷月充?dāng)了琴師。之前并沒有什么征兆,老琴師是個干瘦的老頭,喜歡泡茶,冷月沒戲的時候喜歡到老琴師那里蹭茶,有事沒事隨手拿起月琴撥弄幾聲,老琴師臉上便放出異光來,大概是因為冷月的心境符合月琴這種樂器的緣故。老琴師的嘴唇嚅動了幾下,終于沒開口。臨近退休時,老琴師到冷月家里來了。那是一個雨夜,秋聲出去了,她應(yīng)酬多,總有些男人慕了她的聲名盛情相邀,而對方又是不好得罪的,不得不前去。一開始,秋聲總是拉冷月一起去,冷月道:“我去干什么?”
秋聲碰了幾次釘子,以后就不喊冷月了。她不知道,其實冷月還是希望她喊他前去的,他去不去是一回事,但她喊不喊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但秋聲不知道丈夫的隱秘心態(tài),而這種心態(tài)冷月打死也不會告訴她的。男人其實喜歡女人只是溫柔的小動物,不喜歡女人變成大動物,而秋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大動物,這是冷月最恐懼、最傷感的地方——也許哪一天這只大動物將會離他而去?
老琴師的到來讓百無聊賴的冷月精神一振,在老琴師到來之前,冷月看了許久窗外的路燈和梧桐,到處靜悄悄的,下著綿綿的雨。老琴師一來,冷月覺得自己的這個夜晚得救了。冷月殷勤地備火鍋,在桌上擺了兩個酒杯。老琴師的臉晦暗不清,趁著冷月燙青菜之際,老琴師道:“有個不情之請,我說了,你若不愛聽,千萬別生氣。”
冷月笑了:“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還能有什么事可生氣的呢,你說吧?!?/p>
老琴師道:“我快退休了,很想找個人替我,你的節(jié)奏感很好,隨手拉出來的聲音就像你和月琴是多年的親兄弟似的。我想讓你接我的位置?!痹虑倨鋵嵕褪嵌?,只有老琴師還固執(zhí)地稱之為“月琴”。
冷月吃驚地瞪大雙眼。
老琴師連忙道:“哎呀,我真不該說這話的,我老頭子昏了頭了,自罰三杯,自罰三杯?!崩锨賻熯呥戎七呎f,“我就喜歡把二胡喊成月琴,月琴咿咿呀呀訴說著一個又一個蒼涼的故事?,F(xiàn)在好多年輕人都喜歡當(dāng)我的老師,都說我喊錯了,這明明是二胡,怎么是月琴!年輕人嘻嘻哈哈地笑了,眼神里閃爍著不屑,夾雜著一絲絲憐憫。”
三杯下肚,老琴師絮絮叨叨著他的月琴不是團里出錢置辦的,團里置辦的那只月琴一直放在劇團的道具庫里,他用的月琴是爺爺那一輩傳下來的,別看舊,但鼓面是蟒蛇皮做的,珍貴得很。還有好幾套技巧,都是爺爺輩傳下來的,他不想隨隨便便把月琴給了別人。說著說著,老琴師竟然嗚嗚咽咽地哭了。冷月心腸一軟,鬼使神差道:“我答應(yīng)你。”老琴師聽了又哭又笑,他喝得大醉,渾身軟得像一根面條,根本走不得路,冷月只好把他留宿在家里。
第二天醒來,冷月其實就后悔了。說到底他還是曾經(jīng)的男一號,怎么路走著走著,竟要走到琴師的位置上去呢?可冷月面子薄,反悔的話說不出口。三番五次想說,但看著老琴師興高采烈的眼神,看著老琴師毫無保留地將演奏技巧傳授給他,話都咽回去了。
冷月的月琴拉得纏綿悱惻,常常把聽的人的眼淚催逼下來。他一邊拉動琴弦,一邊冷眼看妻子在舞臺上的風(fēng)光無限。有一日市長出席慶功宴,市長舉著高腳杯打趣:“小秋這么優(yōu)秀,不知什么樣的人才有福氣娶到你?”團長不失時機地回答:“這個有福氣的人就在這里?!眻F長指了指坐在秋聲身邊的冷月:“這是我們劇團優(yōu)秀的琴師。”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冷月只覺自尊心嘩啦啦碎了一地。勉強撐到慶功宴結(jié)束回到家里,秋聲溫柔地抱住冷月:“阿月,你別跟團長計較,我嫁給了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是成功者,他是失敗者?!?/p>
“有當(dāng)琴師的成功者嗎?有當(dāng)團長的失敗者嗎?”冷月陰陽怪氣,“你大概后悔了吧,要是當(dāng)初從了團長,現(xiàn)在就是團長太太了,走到哪里都可以把人弄得雞飛狗跳,哪至于受今天這樣的窩囊氣?”
秋聲被丈夫噎得一口氣堵在喉嚨口,賭氣背朝冷月睡下。
每回團里夜宵,對秋聲來說都是個難題。團長永遠是要叫她同他一起坐一桌的,而作為琴師的冷月,永遠坐在另一桌,即使團長客氣地請他坐在同一桌,冷月總是磨不開面子,非得坐到另一桌。秋聲心中不安,到冷月那一桌敬酒時總要找各種各樣的話題,盡量延長回主桌的時間。有時團長在那邊喚她,秋聲悄悄瞅冷月一眼,發(fā)現(xiàn)冷月面無表情地自斟自飲,似乎是聾了。秋聲便悄悄回到主桌上。
秋聲的演出越成功,回到家里的氣氛就越冷。那天秋聲慶功宴結(jié)束后還到副團長家喝茶,副團長家的蝴蝶蘭開得正好。副團長說:“昨天還剛剛開了一兩朵,你一來,它全部盛開了。”喝著副團長家的金駿眉,秋聲感到了快樂。至少,在這盆蝴蝶蘭面前,她是受歡迎的?;氐郊依铮湓抡谀叵赐?,這種無聲的譴責(zé)比厲聲的批評更讓人心虛氣短。秋聲從背后悄悄抱住冷月的腰,冷月一把掙開。秋聲道:“你總是這樣一副臭嘴臉,好玩嗎?有意思嗎?”
冷月道:“好玩。有意思。”
秋聲無言,下意識地用手敲了敲身邊的餐桌角,這才發(fā)現(xiàn),餐桌角已經(jīng)磨損得不成樣子。十年婚姻下來,連餐桌角都磨成了這般形狀。桌上瓶瓶罐罐雜物叢生,碗有青花的也有紅邊的,筷子有長的也有短的,秋聲長嘆一聲。
冷月是個倒霉的老實人。他一輩子老老實實地守規(guī)矩,偶爾逼不得已不守規(guī)矩的時候,卻總是被人發(fā)現(xiàn),然后揪出來批評。他從不敢遲到,那天因為堵車排練遲到了,挨團長好一通批評,而別人遲到多次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他的文憑是藝校中專,到他評高級職稱的時候,要求本科文憑,因此,他的工資只是中級。而秋聲早已是特級,還經(jīng)常有外快。那個什么定律來著,就是說即使在銀行排隊取錢,冷月也永遠是排在速度最慢的那一隊。他就是這樣的倒霉蛋。沒有上天的梯子,冷月找不到路,找不到梯子,天就永遠高高地豎在那里。他做生意被人騙去了一筆錢,炒股也虧了一筆,實際上,有一年他基本上是靠秋聲養(yǎng)著。錢都是秋聲默默地放在餐桌上。每次等秋聲出門時,冷月從桌上拿了錢,他恨不得用頭去撞墻,有時,他真恨不得去搶銀行。冷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混成這般模樣。他比周圍隨便一個普通人都不如。就拿自己小區(qū)的物業(yè)主管來說,物業(yè)主管悄悄把摩托車管理招標(biāo)的透露信息給了朋友,朋友感恩戴德,經(jīng)常喊物業(yè)主管到自己的的摩托車管理處喝茶。那天冷月從小區(qū)出去,恰遇見垃圾工人正在把垃圾往垃圾車上裝,那位物業(yè)主管站在垃圾工人身邊道:“你不要對別人說是我把你招來的,不然以前的那個工人會生我的氣?!崩と诉B連點頭,冷月真是感慨萬千,怔在原地許久,連一個物業(yè)主管都可以成為別人的貴人,而自己卻像茫茫大海中的一株浮萍,連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其實,秋聲很想說,每個人都有人生低谷的時候,不必難受,人人心中都有一條線,其實那條線本沒有,都是自己劃的。冷月甚至很久沒有抱過秋聲了。秋聲總是渴望著冷月來抱抱她,就像新婚時那樣,在他的懷抱中感受激情,哪怕是最輕微的觸摸帶來的顫栗,讓她感動到想哭泣。她很想對冷月說,笑一笑吧,就像我們初次見面那樣。對我說說話吧,即使誓言明天就變。享用我吧,人生如此飄忽不定,最后希望我還在你身邊。感情如同一潭水,一粒沙子落進水里也會改變水位,盡管它看起來平靜依舊——最單純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測的一面。他們的日子好像陷在泥沼里、落在幽谷里。冷月不是曾經(jīng)說過,要帶她越過山和森林、越過云和大海、越過太陽那邊、越過星空世界的無涯嗎?這些話怎么到最后都變成了假的呢?秋聲真的很孤獨,她曾經(jīng)遇到過很多的愛,但她稀罕的是遇到真正理解她的人。
有一天,秋聲回到家里,冷月在玩手機,把她當(dāng)空氣。在這死人似的氣氛里,秋聲終于忍不住了:“我又沒做對不起你的事,你干嗎這樣對我?”
冷月冷笑:“我要怎么對你?是不是你一到家,我就得跑上去說太后回來了,小的侍候您更衣?”秋聲氣得瞪了他一眼,冷月道:“后悔了吧?現(xiàn)在離婚還來得及,說不定團長還是會要你的?!边@句話字字錐心,秋聲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一把奪過冷月的手機惡狠狠地擲在地上。這一夜,秋聲奪門而出后一夜未歸。冷月把手機撿起來,發(fā)現(xiàn)手機屏幕裂了一個大口子,仿佛一個人豁開了大嘴笑。他在家里喝著冷酒,想象著妻子如何梨花帶雨地找團長哭訴,團長又是如何百般安慰,倆人如何在微醺中翻云覆雨。想到這里,冷月大吼一聲,掄起酒瓶用力在桌子上一砸,玻璃碎片扎傷了他的手,血蚯蚓般地從手指流到手腕上。
這夜,秋聲其實是回了娘家。第二天冷靜下來,秋聲還是于心不忍,畢竟是自己愛過的男人,畢竟她能理解冷月的心境,她買了些熟食回家,看到一桌一地的碎玻璃,而室內(nèi)冷月鼾聲如雷。秋聲默默將碎玻璃打掃干凈,冷月醒來,四目相對無言。冷月近日用著裂掉屏幕的手機,感覺很沒面子。朋友都說趕緊去換一個,冷月總是笑笑:“用習(xí)慣了,舍不得換。”其實,他也想要一個新手機,但新手機在經(jīng)濟預(yù)算之外,他沒有錢。好幾次想跟秋聲張嘴,硬是說不出口。冷月最怕剛剛與秋聲鬧翻,又得馬上求到她。冷月有著可笑的自尊心,打死他也不會朝秋聲開口,包括夫妻間的那件事也一樣。明明是饑渴難耐,在秋聲面前還要作出一副冷若冷霜的模樣。至于秋聲,更不會主動朝冷月求歡,倆人都太驕傲了,雖然明明知道夫妻之間彼此根本沒有必要驕傲。
他們終于沒有離婚,冷月舍不得,秋聲也舍不得,若離了婚,就說明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是錯的。為了證明自己當(dāng)初是對的,無論如何也不能離婚。自從結(jié)婚后,倆人一直都沒有孩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倆人也沒去醫(yī)院檢查,也許,兩個人都覺得孩子不重要吧,或者。冷月在下意識地躲閃著什么,他總覺得秋聲有一天會離開他,如果有了孩子,秋聲也許不忍,他不想讓孩子成為拴住秋聲的繩索,如果是靠孩子把秋聲留在自己身邊,那自己也未免太可悲了。冷月覺得,秋聲除了戲,對什么都是根本不在意的。冷月錯了,其實秋聲對孩子是在意的,但孩子總是不來,秋聲不愿強求,她一直喜歡隨遇而安,也許潛意識里,她也想讓自己的舞臺生命延續(xù)幾年,不想太早讓孩子影響自己的舞臺生涯。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整個時代都悄悄地變了,薌劇的觀眾越來越少,只有幾個老阿婆還肯聽聽,年輕人都在電腦里看成龍的《十二生肖》,功夫片就是來勁,成龍的身手多好啊,滿足多少年輕人的美夢,哪像薌劇那樣過了十幾分鐘了,那個旦角還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著,一邊抹著虛擬的眼淚。演出任務(wù)越來越少,竟至于寥寥無幾。團長最著急,上躥下跳找出路。秋聲也急,急了一陣后秋聲就不急了。
鬼使神差地,團長的老婆蘭心和秋聲成了好朋友。那天,是無戲的日子,蘭心帶著一瓶香水噔噔噔地來到秋聲家里。秋聲深感詫異,因了團長的緣故,秋聲對蘭心總是敬而遠之,路上遇到,禮貌地笑笑,一陣風(fēng)似的飄過。蘭心早就從別人的嘴里聽說了團長曾經(jīng)瘋狂追求秋聲的故事,她一直鬧不明白,臺下如此寡淡的秋聲,怎么就讓丈夫這么著魔。秋聲手把著門,并沒有讓客進門的意思,蘭心卻不由分說擠了進去。蘭心四處打量了一下房間的擺設(shè),很是樸素,墻上那些風(fēng)光的劇照也大部分收了起來,只剩一兩幅。蘭心感到滿意,相比之下,自己那個家不知比秋聲的家豪華了多少倍。然而蘭心并沒有得意多久,一想到秋聲在丈夫的心里住了那么多年,她就心里泛酸。
蘭心把香水瓶打開,不由分說灑了幾滴在秋聲身上。秋聲一邊躲閃一邊笑:“我不用香水的?!碧m心道:“這CD香水很貴的,老譚送我的?!?/p>
秋聲道:“老譚對你真好。”
蘭心道:“那真是沒得說。總是送好東西給我,錢也盡著我用,天下的美食也幾乎嘗遍了?!?/p>
秋聲淺笑:“你真好福氣,讓人羨慕得很?!?/p>
蘭心的臉色突然黯淡了下來:“說出來也不怕你笑。他心里是沒有我的,他只是把我當(dāng)花瓶擺設(shè)。嫁給他時他的心里都被你裝滿了?!笨辞锫曊忉?,蘭心擺擺手:“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看不上他。而且他現(xiàn)在心里也基本上沒有你了,只有錢和權(quán)?!?/p>
秋聲聞言一震,她下意識地摟了摟蘭心的肩膀。那天,蘭心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說團長現(xiàn)在是市政協(xié)委員,回家擺的也是政協(xié)委員的面孔?,F(xiàn)在的官員都很矜持,甚至連微信、微博都不敢轉(zhuǎn)發(fā),不敢隨意點贊,在官場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下,一步步變成了植物人和機器人。蘭心說,他對我缺乏最起碼的尊重,有一次他要我陪他出席一次宴會,那天我生病了,可是他非要我去不可,我當(dāng)了一回病懨懨的花瓶?;丶疫€挨了他的罵。雖然錦衣玉食,可我還是覺得嫁給一個懂得噓寒問暖的普通人會更快樂。
至此以后,蘭心經(jīng)常上門,一星期倒有三四個晚上在秋聲家里,有時講網(wǎng)絡(luò)上的新聞,有時義憤填膺地聲討團長又喝了個爛醉,有時拉秋聲去逛街。蘭心聲討團長時,秋聲有時還會幫著團長說幾句話,但秋聲絕不在蘭心面前講冷月的一個不字。有時蘭心說真羨慕你和冷月啊,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有情人終成眷屬。秋聲不點頭也不搖頭,還是淡淡地笑。一開始蘭心喊秋聲去逛街的時候,秋聲不好駁她的面子,加上沒有排戲的任務(wù),就跟著蘭心去了幾回,像個跟班似的,專門為蘭心拎大手大腳買下來的衣物。后來,秋聲就不想去逛街了,但她跟冷月一樣,是個面子薄的人,張不開嘴。
再后來。蘭心上門的時候,冷月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太可笑了,他的妻子竟然變成眼前這個女人的專屬了,他要和妻子在一起還得跟眼前這個女人申請,事情太荒謬了。但蘭心依舊興興頭頭地上門,一個美麗的太太被眾星捧月慣了,是難以覺察別人的情緒的。甚至到后來蘭心離婚的時候,蘭心也是興高彩烈的,她是打破了枷鎖奔著新生活去的,她的新任是一個款爺。
團長的離婚在團里也算是一條新聞。聽說是夫妻雙方都有了外遇。離婚后的團長看起來并沒有受到什么打擊,他依舊活得興興頭頭的,他頭腦很活絡(luò),積極地組織劇團參加一些民俗活動,撈了不少外快。
那天,團長在秋聲后面低聲喊她。一開始,秋聲裝作沒聽見,她想加快腳步快快離開,但又怕突然的加速引起團長的疑心,還是保持著平時的節(jié)奏,心里卻恨不得趕緊消失在團長的視線里。團長提高了音量:“秋聲,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這下子周圍的人都聽見了,秋聲再也不好裝聾作啞,回頭笑道:“團長,你喊我?”團長徑自往自己辦公室去了,秋聲跟著到了團長辦公室。團長遞給秋聲一杯茶,第一句話就是:“秋聲,你憑良心說,我對你好不好?”
秋聲忙道:“好,好,當(dāng)然好,真心得好。我非常感謝團長對我的關(guān)心和鼓勵?!鼻锫暃]想到這是團長給她套的籠子。團長說,既然好,那就應(yīng)該為劇團出力。有件事,你得答應(yīng)。秋聲頭皮一麻,團長道:“你放心,咱們都使君各有婦,羅敷自有夫了,是團里的事?!鼻锫曅念^一松,哪知團長說的事又讓她皺起了眉頭。團長說:“咱們團這個月工資馬上發(fā)不出去了,張董事長說了,只要你去唱一晚上,他給咱們團捐助三百萬。三百萬哪,可以解燃眉之急。”
秋聲脖子一梗:“我不去。”團里的人都知道,誰提這個張董事長,秋聲就跟誰急。張董事長白手起家,現(xiàn)在資產(chǎn)上百億,公司馬上就要爭取上市,身為閩南人,張董事長就愛聽一耳薌劇。他常常在電視上看秋聲的演出,早就放出話來,要是秋聲愿意當(dāng)他的小蜜,什么條件他都答應(yīng)。秋聲恨得咬牙,心想有了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早就暗暗發(fā)誓絕不與這個張董事長有任何瓜葛。
團長道:“只是唱戲,沒有其他。我們這么多人在,你還怕他吃了你不成?你去了,全團上下都感激你:你不去,你就是絕了團里的活路,團里男女老少都會恨你?!鼻锫暣艘淮?,“容我想想?!?/p>
第二天,秋聲木著臉走進團長辦公室:“那個演出是什么時候?”
團長大喜:“就今天晚上?!?/p>
當(dāng)晚演的是《陳三五娘》,這是劇團里排演得爛熟的經(jīng)典曲目,大團圓的結(jié)局。任務(wù)完成了,秋聲心情不錯。演出完自然要吃飯,不吃是不行的。團長道:“你好人做到底,我就求你這一次,贊助費到位了,劇團就活過來了,我把你當(dāng)功臣供著?!?/p>
秋聲只好去了。酒宴上共有八個人,六男二女,團長、副團長、張董事長、董事長助理輪番向秋聲敬酒,喝的是XO。洋酒勁頭足,很快上頭。秋聲平時滴酒不沾,但第一杯放開了,就有第二杯、第三杯,在第一杯酒下肚的時候,秋聲小聲對團長說:“你要負責(zé)把我安全送回家?!眻F長小聲道:“那當(dāng)然,你放一百個心好了?!?/p>
秋聲醉了。
第二天醒來后,秋聲呢喃喊了一聲:“冷月?!?/p>
沒有回答。
秋聲摸索著摸了摸冷月,感覺有些異樣,猛一張眼,張董事長正低頭得意地看她,他的臉毛孔很大,嘴里噴發(fā)著昨日的酒氣。秋聲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絕望地閉上眼,她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她想吐。怎么辦?給他一個大耳光?她對他說:“你閉上眼睛,我要穿衣服。”張董事長笑了,聽話地閉上眼:“怎么還這么矯情呢?又不是黃花閨女?!鼻锫曋挥X惡向膽邊生,只想找一把水果刀一刀扎向這個男人的心臟。秋聲穿好衣服迅速離開了房間,張董事長在身后喊:“下次我給你電話!”張董事長昨晚很滿意,這個秋聲,沒有生過孩子,全身上下還是少女般的感受,美死了。
秋聲出了房間,電梯就在房間附近,她乘電梯下到一樓,從大堂出來,陽光刺得眼淚直流,頭痛欲裂四肢無力,幾欲暈厥。她轉(zhuǎn)身回頭看了一眼,酒店招牌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富豪雅苑。”秋聲使勁往地下連啐了幾口,招了輛的士回家。幸虧冷月不在家里。秋聲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洗澡,她恨不得把自己搓下一層皮下來,直到將熱水器里的熱水全部洗完了,冷水從蓮蓬頭流出來,凍得秋聲渾身一激靈。秋聲放下蓮蓬頭,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秋聲一星期沒去劇團,也沒人打電話來催她,那天是發(fā)工資的日子,工資不僅沒少,還多了一大筆獎金。秋聲在家里待著無聊,那天團里開會,她也去了,遇見團長,她惡狠狠地剜了團長一眼,她想吃人。團長朝她笑一笑,端著杯子到臺上去了。
開完會,團長回到辦公室,他有些心虛。團長以為秋聲會來鬧,會來抓他的臉。沒有。站在辦公室窗口,看著秋聲離開,團長有些慶幸,秋聲畢竟愛惜自己的羽毛,如果鬧了,不僅他丟丑,她自己也丟丑。團長長吁出一口氣,找出張董事長送他的金駿眉,泡了一壺喝上。這金駿眉,聽說一萬塊錢一斤呢。張董事長早就跟他說好了,要是幫他成了好事,不僅給團里一大筆贊助費,還幫他運作到市文化局當(dāng)副局長。他還年輕,剛剛46歲,到了文化局再努力一把,幾年后當(dāng)上局長應(yīng)該沒有問題。團長對自己的將來充滿了遐想。這金駿眉味道真好,有肉桂的甜香,回甘醇厚,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日子在無聲地滑行。團長終于沒有等到副局長的位置,那個位置被別人坐了,他還是在劇團里待著。不僅僅團長失望,連劇團的副團長都很失望,原來副團長指望著團長高升到文化局,這樣副團長理所當(dāng)然就可以升成一把手了。結(jié)果團長不動,副團長也動不了。
秋聲和冷月終于離婚了。在一個安靜的晚上,秋聲說:“離吧?!崩湓乱埠馨察o地說:“好?!彪x婚的當(dāng)天晚上,秋聲夢見冷月在曠野的前方無聲地呼喚她,她情不自禁地大步邁向他,她終于走到他身邊,他站在一棵樹下,問她:“你是誰?”秋聲無言。冷月面無表情地離開了,他好像忘記了一切。
倆人仍在同一個劇團里上班,雖然演出任務(wù)越來越少,但總有碰面的時候。晚上大概十一點左右,散戲之后的半小時,卸妝、收拾完衣物后,一群男女魚貫而出,有的頭發(fā)半濕,臉頰上還帶著脂粉末子,有的只穿著白襯衫,西裝外套或夾克潦草地搭在肩膀上。他們的前胸后背無一例外都洇出一大片汗,是兩個多小時的鑼鼓和高腔給催的。這一群人當(dāng)中,你很難一眼認(rèn)出哪個是秋聲。從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秋聲,現(xiàn)在竟然成了一百四十斤的胖子。從前可口可樂瓶的腰身現(xiàn)在成了直桶,臉上腫得發(fā)膩,肚子像藏了許多秘密似的鼓著,身后的汗?jié)n也比別人洇得更大。照道理,這樣的腰身是會被團長二話不說拿下女一號讓別人上的,但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人接替秋聲的女一號,秋聲的唱功做派還在那里,也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拖著。酒桌上的秋聲,似乎對食物充滿了熱情。大家暗地里都為秋聲可惜,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竟然變成這般中年婦女模樣。帶著肥胖的腰身再扮演小姐,縱使唱腔再好,也忍不住讓人嘆氣。秋聲甚至出過一次舞臺事故,唱詞錯得離譜,被喝了倒彩。冷月驚惶失措地站起身,手上還拿著月琴,兩手發(fā)抖,他想跑到前臺安慰自己的“妻子”。秋聲站在臺上道了歉,回到后臺,冷月一把抱住秋聲的肩。秋聲抬頭看了他一眼,冷月嚇得趕緊把手放開了,他已不是眼前這個女人的丈夫,他沒有資格抱她。秋聲想,眼前這個男人,曾經(jīng)讓她盛放,也是這個男人,讓她今天枯萎至此。也許不是因為這個男人。是因為唱戲本身。一臺戲,在短短三個小時里悲欣交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耗盡了她一生所有的氣力。只有年輕時才會有那么豐沛的情感吧?喜怒嗔怨,字正腔圓,眾人仰望,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數(shù)不完的歷代風(fēng)流,演不盡的列朝劇目,掙不脫的情山恨海,所有的桃紅柳綠都化為翠色的蒼苔,眩目的影子退居為時間的配角。在舞臺上輪回的,只是前世的倒影。
五年過去了,冷月一直想著哪天會收到秋聲和團長的結(jié)婚請柬,卻一直沒有等到。那天,冷月抱著月琴,走到秋聲住的那棟樓下。這棟樓還是早先劇團里的家屬樓,樓下堆放著許多雜物,是所有光鮮演員卸下的榮枯。冷月小心翼翼地走在這些老物件的呼吸里,抬頭朝秋聲所在的那扇窗子望去。遠遠一燈如豆,玻璃窗半開著,欲說還休。
冷月看了許久,既不見人影,也聽不見響動。那燈光仿佛被丟棄了,生硬地亮著。冷月不敢上樓去敲門。這樣的深夜,這樣沒頭沒腦地闖過來,為的是什么呢?冷月覺得自己太可笑,終于還是轉(zhuǎn)身回家。不料腳下碰倒一個箱子,在月光下轟然倒塌。冷月受了驚般大口喘息,直直望著地下,原來那鋪滿月光的地上,不知是誰用來練功的一雙舊極了的坤劍,溘然仰面,正望著他。冷月許久才回過神來,俯身將劍拾起。
霎時間往事滔天撲面而來。冷月幾欲回身去敲秋聲的門,終究還是沒有,只是更加小心地提著步子走遠,低著頭,將自己藏進了深秋的夜晚。
后來,秋聲又瘦了,瘦成了一個帶著點凌厲的女人。她重新?lián)碛辛艘粋€瘦長的腰身,臉卻不能再回復(fù)青春年華時的模樣,皮膚松弛著,有了兩條法令紋,像是什么密信似的。每天晚上她都喜歡到香江邊散步,在香江旁,她什么也不想,總是挑有落葉和枯草的地方坐下來,一坐就是許久。天邊一彎冷月,無聲地照著這個水邊的世界,周圍甚是寂寞,只有蛐蛐的叫聲時有時無地響著,秋聲回想起前半生,只覺像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