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1
姐出獄后做了通靈師。
事先毫無征兆,姐自己都沒搞清怎么回事,就接通幽明兩界,成了通靈師,可以邀約某個真名實姓的鬼魂出來說話。
姐出獄那天下著毛毛雨,天地間毛茸茸一片,看不真切近處葉子的形狀。連出洞不久的青蛙也躲了起來,它們瞧不起細小綿密的雨勢,藏身匿跡,醞釀孵卵,好培養(yǎng)出一批歌壇新秀,以吵醒蟄伏的夏日,趕跑這一大片成天濕漉漉日子。
姐出獄,我不知曉爹有否接到獄方通知。
姐自己走了六十里路回家。
姐坐了一年半的牢。沒有人愿意領姐出獄,抑或說沒人有膽量領姐出獄。沒人領,監(jiān)獄不讓待,姐踽踽獨行六十里路,到家已是翌日早晨。日頭斜照前院,地上濕氣蒸騰。
我爹盤腿坐在前院磨盤上抽煙,雙眼迷離,看到姐,愣了,煙頭燒到指頭,吱吱作響。待我爹被灼痛燒醒,聞到淡淡焦糊味兒,姐從眼前消失了。他猛擲煙頭兒,火星劃出一條微弱弧光射向院角,彈在貓身上。
貓躲在陰涼處打盹兒,撒泡尿工夫,貓受痛激醒,凄厲咒罵一聲我爹,身子猛一拱,拱成一張弓,隨一股幽幽青煙竄上院墻,幽靈一般消失兒。
我爹趕腳來到后門,沒找到我姐。
姐拎籃子上山采豌豆須去了。
姐坐了一年半牢,她認得六十里回家路,自然認得山上自家菜地。她從家后門抄一條小路上去,經過幾戶人家門前,把下巴抵到胸口,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行走。
這時節(jié)豌豆開出紅的白的紫的花,花間拳曲著豌豆須。還有野地里的小草,鐵芒萁、芨芨草、葉下珠……嫩綠草葉滿眼鋪排,草間點綴無數(shù)黃的白的紫的紅的小野花,晃得姐頭昏眼花。
姐好久沒吃過豌豆須了。她想得很,掐了小半籃豌豆須。
豌豆須是季節(jié)的美味,擱沸水里焯過,油鹽一拌,濃綠噴香。
姐入獄后,她的壞名聲在村頭巷尾徘徊不去,讓我們一家抬不起頭,就像牛,永遠低著頭,沒白天沒黑夜地低頭勞作、睡覺、玩耍。我原本有很多拖著鼻涕蟲的玩伴,成天打打殺殺,一無掛礙。自打姐坐了牢,我和他們一個個打過一架,打完一個,斷交一個,最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自己跟自己玩。我不蠻橫,跟他們打架,是因為他們學大人腔調說我姐壞話,我無法容忍,心甘情愿承受孤獨的滋味。
說實話,我不知道姐出獄,沒人通知我。要不然,我會是唯一有勇氣接姐回家的那個人。我十歲,沒出過村門,那又何妨。
姐拎著籃子上山了,爹心里虛得慌,此刻多了一份守望的心思。
爹搬一把小凳,坐在后門桑葚樹下削番薯,以此打發(fā)等待的時光。桑葚果紅紫膨脹,像奶娘乳頭東一粒西一粒掛在鋸齒狀肥大葉片間。
爹坐著,處理隔年番薯。番薯紅皮,無疤痕,上年挖番薯時精挑細選留下的,晾了小半年,根頭長出數(shù)寸長芽莖,青白芽莖上挑著幾片葉兒,葉兒見風就長的精氣神讓爹煩心。他抓一把扁長菜刀,削莖去芽,咔嚓,大塊切走番薯潰爛和空心部位。這些削好的番薯,下鍋煮不爛,吃了,苦得倒牙。爹不管不顧。爹不是沒錢人,是小氣到了家。
爹背對路口一門心思切番薯,姐從山上回來,挽著小半籃豌豆須,影子樣走到爹背后。姐行走的姿勢像某國儀仗隊,腿彎筆直,正步邁動。
姐說:“依球,埋在桑葚樹下那壇酒起了沒有?”
“早起了?!钡鶓?。
爹應過之后,渾身一擰,背后聲音清亮亮,像在水中漂洗過,分明是我娘的聲音。
我娘三年前死于一場車禍。她坐在糧食高高垛起的手扶拖拉機上,拖拉機滾下山崖,娘被壓在一包糧食下方,當場昏迷。送進醫(yī)院,娘活過來一刻鐘,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一通類似遺言的話,遺言里的一句話擊中姐的命運,她說姐一定要嫁給明天。
明天是我未來的姐夫。
一刻鐘后,娘斷了氣,姐哭得昏死過去好幾回。
娘死后,爹想得頭發(fā)白了。他不能接受娘的死法,太慘烈了,菩薩不長眼。
娘信了一輩子菩薩,見廟燒香,見神叩頭,遇到光頭定要我喊師父。我一喊,娘喜眉喜眼。現(xiàn)在我路遇光頭,男光頭女光頭,一律遠遠躲開。
爹聽到我娘聲音,愕然回過頭,問我姐:“剛才有你娘聲音,你聽到沒?”
姐臉上冷漠,眼神怪異,哈欠連連,好像要睡著,說:“依球,我冷?!?/p>
爹終于看清,我娘的聲音從姐嘴里出來。她操著娘的腔調說娘的話,節(jié)奏、頻率也酷似我娘。
爹驚駭,瞠目張嘴,嘴似黑洞洞,塞得進一顆大鵝蛋,菜刀從手中當啷落地。
爹說:“嫂麗,你別嚇我,我生來膽小?!?/p>
爹說:“我知道愧對你,他們舌根嚼爛了,說你壞話,說我們家壞話,我們抬不起頭做人。我在村人面前恨恨罵你賤人,其實內心疼得流血。”
姐偏著頭,白多黑少的眼睛斜睨爹,說:“你說什么,我聽不明白。你咋罵熳麗,嫚麗做壞了什么?”
爹呆了,回答不上來,他不明白眼前是我姐還是我娘。
姐操著娘的腔調繼續(xù)說:“依球,我們積善人家有余慶,不怕別人嚼舌根講壞話?!?/p>
我爹大腦電光石火,蹦出通靈師三個字,終于確定是我娘說話,淚水從角質化眼眶冒出來,咕嚕嚕往下掉。他三年沒聽到我娘聲音,沒承想陰陽兩隔的夫妻以這種方式相逢。
爹說:“過年、清明、鬼節(jié)燒給你的紙錢、棉衣收到沒有?供祭的飯菜香不香,合不合胃口?”
娘說:“吃是吃了,一群小鬼搶著吃。紅燒肉、荔枝肉、炸帶魚、炸丸子,還有全雞、番鴨、炒肉片、炒雞蛋都合胃口,可總是搶不過小鬼,就吃了幾口。餓,好餓,錢也不夠用,棉衣不夠穿,都讓小鬼搶了,我搶不過他們。”
說著,姐昏昏欲睡,翻白眼,張嘴打哈欠,晃動肩膀發(fā)抖,像打擺子,像又冷又困。一袋煙工夫,姐啜泣出聲。
爹心揪得緊緊的,說:“孩子娘,莫哭,你說,怎么讓你在下面吃飽穿暖有錢花,怎么趕跑那群無家可歸小鬼?”
娘止了哭,拿姐的眼睛盯著我爹,說:“很簡單,請和尚、道士作法驅趕無常鬼。”
2
爹果然請了一班和尚道士齋蘸驅鬼。
我家四扇三大厝屋,我住在二樓。
一早醒過來,看到玻璃窗涌進毛茸茸日頭。連日陰沉沉的天,忽然有了日頭,就像久違親人的目光,一時高興,撒丫子跑到窗前,眼睛擠緊玻璃窗,瞅到了前院,院墻一排白石條。墻內有石磨、鋤頭、鎬、犁鏵、扁擔、掃把,還有一只貓:院墻外是幾丘田。
四扇三兩層白厝屋,用大塊白色方石壘砌,用青瓦蓋頂,瓦上壓著青磚。大房子在村里夠派頭,如果不是姐的事連累,我們在村里很有面子,爹也說得上話。姐出事后,爹成了悶葫蘆,成天夾著卷煙吧嗒吧嗒兀自苦悶。娘生前不讓爹抽煙,爹抽煙是在娘死后,抽煙上癮是姐被關進去后,煙像長在爹的手上。
我瞅著前院,胯下忽然尿急,沖痰盂熱乎乎撒了一泡尿,尿完開窗,放日頭進來,放山那邊跑過來的柔若嫩草的海風進來。
我分明聽到院墻外喧嘩,像是來了好多人。這么想著,忽然瞧見剛才被我忽略的細節(jié)——前院條石正中木門框上掛了一條窄長綠幡。風掀動綠幡,晃悠著毛筆黑字一閃一閃,像囚籠里跑動的老鼠。綠幡下進出的有我爹我姐,有披著深藍色道袍的道士,有披著煙棕色袈裟的和尚。道士不綰發(fā),和尚不光頭,都是假模假式吃齋手藝人,凡夫俗子,替人做法事、道場賺碗飯吃。一個月前,娘頭次顯靈,借姐的嘴巴透露,祭日眾野鬼與她搶吃搶錢,過著缺衣少食的日子。爹的眼眶濕潤潤,當即表態(tài)幫娘作法齋蘸驅鬼。
爹沒有食言,我們吃了一個月素齋,吃到我眼睛發(fā)出綠光了,終于盼來和尚道士。和尚請了兩個,道士也請了兩個,一個月前分別約好,分別請的。和尚道士混搭,手持法器恭立廳堂前,南無嗬南無嗬地齊聲念唱一樣的經文,念唱了一天一夜。
廳堂布置莊重肅穆,兩層供桌,只留一條小到一人通行的走道。供桌為八仙桌,鋪蓋金色龍紋布幃,像一頂轎子。供桌背后懸掛深藍帷幔,帷幔正中懸掛我娘黑白畫像。我娘柳葉一樣眉毛,三角細瞇眼,眼里冷光刺得我渾身打顫。人走了三年,她還是那么冷酷,貧瘠的瓜子型臉面,兩塊顴骨突出兩座對稱小山。正面看不到娘后腦勺,我轉到后廳,試圖看到娘的發(fā)髻,娘的發(fā)髻最漂亮。但是,后廳一排木板擋壁擋住了娘的發(fā)髻。我的失望跟家里的貓咪一樣,找不到吃食只能挨餓。
記憶中娘綰著溜光水滑發(fā)髻,發(fā)髻上罩著網紗。發(fā)髻像一座墳包妥帖地貼著大地一樣植被茂盛的后腦勺,這也是娘最得意部位,每天花去娘大段早晨時光精心打理。我睜開眼看到娘的那一刻,娘就坐在梳妝臺前對鏡梳理。
娘愛美,長相俊,有愛美的天然條件。娘享受慢時光,打理完頭發(fā),開始一天的忙碌,頭一件家務是煮豬潲喂豬。娘做家務,動作麻利,風卷殘云,但無論怎么忙碌,都不會弄亂頭發(fā),弄散網住的發(fā)髻。
姐慢性子,凡事比娘慢幾拍,對此,娘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躁,她說:嫚麗,船駛到對岸了,你還在磨什么?她說:嫂麗,跟豬吃食,吃東西都偷懶磨嘰,能不能有點兒出息?她說:你動作這么慢,明天嫁到明天家里,公公婆婆不燒死你才怪。燒是我們這兒方言,是虐待的意思。
娘提到明天,姐立馬扔下手中活兒,嘟著嘴無聲反抗。姐沒脾氣,姐的脾氣讓娘打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一點點脾氣只待明天這個名字出現(xiàn)時無聲爆發(fā)。姐在心里又一次把明天生生摁死在潲桶里,讓明天永世不得翻身。
娘說:“你生是明天家的人,死是明天家的鬼,看不上也得嫁?!?/p>
雖說我姐長得不好看,像我爹,方臉大耳,粗手粗腳,但五官周正,濃眉雙眼皮,一雙田螺大的眼睛。有這樣一雙大眼睛的姐,娘憑什么聽任媒婆爛舌頭胡咧咧,輕率許給家貧人老實的明天?別說姐,連我都不待見明天,厚唇迷糊眼,滿臉紅疙瘩豆,笑起來像哭,還臉紅,好像從小偷看母雞下蛋落下的臉紅病。
我只見過兩次明天,頭一次是我五歲那年過年,明天帶了兩斤線面,兩斤鴨蛋,跟著他娘來我家拜年。
他娘說明天膽子小,不敢來,非要讓我?guī)?/p>
姐那天在場。姐的表現(xiàn)很差勁,當著娘的面,朝明天跟前吐痰。啐,啐啐,吐了三口清痰。
明天隨她娘畏畏縮縮走出門,娘從門角抄起兩指頭粗桐油樹棍,冷不丁照著姐后腿肚猛敲下去,吼道:要你作,要你作。
姐嘟嘴發(fā)呆想心事,腿肚子猛然受挫,身子往前栽了幾步,哇,我的媽呀!姐驟然爆發(fā)的哭號,震得幾棟房子發(fā)顫。
娘在氣頭兒上,高高揚起的棍子敲空落了地,震得虎口發(fā)麻。
姐像受驚的野豬突奔逃進房間,哧溜一聲,溜入床底下求饒。
娘不解恨,空手追入,抄起墻角一把鐵鏟,嗖——扔進床底,床底發(fā)出哐的一聲巨響。我當即嚇哭,癱倒,狠心的娘,不把姐當人看。
棍棒底下,姐屈服娘的淫威。只是對待明天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娘時常沒轍。時常在我爹面前埋怨爹沒管教好姐,生了一個現(xiàn)世報。
爹害怕娘,心里寵我姐——可能是長相的緣故吧。我爹對姐的寵愛就像落人子彈殼里的子彈頭,取不出來。那次明天來拜年,給了我一塊壓歲錢,我想扔掉,又舍不得,一口氣買了二十個玻璃球,找伙伴打彈珠。對了,玻璃球在我們村里叫彈珠。
3
姐跟明天訂婚那年十二歲,懵懂小女孩不明不白許配給一個老實巴交的十五歲男孩。明天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明天是家里老幺。老幺打小沒念書,斗大的字只認得“明天”二字,他前頭三個哥哥大名依次叫前天、昨天、今天,兩個姐姐名字不詳。我姐坐牢后,我聽鄰里嚼舌根損我姐,她們末了說的一句話比較公允,我記住了。她們說我娘瞎了眼,依球恁好家境,非要把女兒許配明天,明天一家子文盲,爹娘懶,連取個名字都偷懶,家里窮得沒褲子穿……不曉怎么想。
后來我聽說,姐許配給明天那年,我家起蓋四扇三厝屋,厝屋現(xiàn)在是兩層,那年只蓋了一層毛坯,在村里傳為美談,贊美我爹能耐。在兩百多戶人家的村莊,我家是第一批起蓋四扇三厝屋的人家,而這樣人家當年不超過十戶。當然,人心各異,不全是贊美,有妒忌我家起厝的,私下里損我爹是吸血鬼,吸了他們血汗錢。
其實,講損話的沒有家人在爹手下做工。
爹與人合伙承包化肥廠泥水工程,是兩個小工頭之一,他們手下有十多個投靠的土建工,俗稱泥瓦匠,有師傅,有當學徒的小工,大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爹沒那么狠心。那時隊里種公田,青壯全勞力出工一天掙十來個工分四五毛錢,跟著我爹一天能掙一兩塊錢。爹和合伙人掙大頭兒,他們掙小頭兒,爹給了他們一條好活路。當頭的爹跟他們一樣干重活臟活累活,額外勞神地與人共擔風險,多掙點兒在理,手下工友都認可,不認可的早走了。爹有了積余,娘籌謀著拿了隊里一塊稻田起蓋厝屋,蓋好一層,披紅掛符上了梁,釘檁條,蓋瓦片,厝頂瓦片蓋到一半,沒錢了。恰巧媒婆踩上門說媒,娘聽媒婆說明天老實巴交肯吃苦,替姐做主,開出六百塊訂金,三天內交訖,一分不能少。明天家東挪西湊籌齊六百塊交到娘手里,錢轉眼變成新厝瓦片遮風擋雨。我們這兒那些年流行訂娃娃親,求姐姻緣的此前踩破門檻,不乏門當戶對好人家,娘悠著,看不上人家男孩胚子,獨獨中意明天。可見以姐換錢不是娘的主要意思,娘的主要意思是鐘意明天老實巴交肯吃苦,姐嫁過去不受累。
娘把姐許配給明天那天,姐在山上擼番薯秧,日頭曬得她面上大滴大滴流汗,手臂搽過的地方留下大塊不勻稱灰斑。姐汗流浹背勞作,并不知娘接過媒婆六百塊錢的當口,小小女兒身已經許配給一個陌生男人,更不知在后來年月里,這樁婚配給她帶來的煩惱和麻煩。麻煩在個把禮拜后出現(xiàn),已是隊里半勞力的姐在山垅田插二季稻秧苗,與隊里幾個后生仔開了幾句玩笑解乏,被哪個長舌婦傳回娘的耳朵。娘是那種崇佛崇尚三綱五常老傳統(tǒng)老封建女人,男女對話尚且有禁忌,更何況姐與后生仔在田間放飛銀鈴樣笑聲,何止輕浮,簡直就是淫蕩,娘最看不起女人輕浮淫蕩。娘聽了傳話,當即蒙羞,臉色鐵青,悶悶不樂。
傍晚姐收工回來,過度勞作身子軟塌塌,一著家,娘的棍子橫掃過來,姐后腿肚冷不丁挨了一棍子,像一尊塑像撲倒在地。娘拄著棍子觀察姐的動靜,仿佛打狗人研究挨棍子的狗是否還有氣息,以便隨時補上一棍。姐的臉面撲在后院泥地上,下過一場暴雨的泥地松軟,她啃了一嘴泥,噗噗,吐掉嘴里的泥,張口哇哇大哭,邊哭邊訴說干嗎打我?
娘的回應干凈利落,揚起棍子照姐的屁股敲下去,說時遲那時快,爹半途撈住棍子,高呼:“會打死人哩?!?/p>
娘一邊掙扎著搶棍子,一邊歇斯底里地喊:“我就是要打死她,留著干嗎,跟男人調笑,丟人現(xiàn)眼,壞我門庭……”
姐想辯解,但話到嘴邊改口求饒:“娘,我以后不敢了。”
娘搶奪棍子想繼續(xù)敲打,力氣不夠大。搶不過把住棍子的爹。搶著,搶著,娘放棄棍子,咒罵著,扭住爹又抓又撓。結果,姐的臉面瘀青一片,爹的手臂被抓撓出幾道蚯蚓狀冒血的傷痕。
事后,娘嚴肅警告姐長記性,特別提醒:“你是有主的人了?!?/p>
那時姐不明白人世間婚姻為何物,被迫長了記性,心里長牙咬得咯咯響,暗恨那個叫明天的后生仔與她忽然有了瓜葛,剝奪姐的自由。
姐起先排斥明天純粹情緒化,因為他的存在,姐挨了結實的棍子。及待轉年春節(jié),見到隨娘來拜年的明天,對明天的排斥上升到思想高度。明天矮壯黝黑,厚唇迷糊眼,滿臉紅疙瘩豆,還口拙木訥愛臉紅。隨便牽頭牛做老公也比他強,姐私下對我埋怨。我哪兒懂,木訥地瞅著姐傷心的樣子,要是我做姐的老公,姐肯定也看不上我,我和明天長得差不多難看。我吸取了姐的教訓,找了機會求娘別給我訂婚。娘哈哈笑道:想得美,讓你打一輩子光棍。
我一聽,頓時放松,一溜煙跑出去找同伴打彈珠。
4
我第二次見到明天是姐出嫁那天,我陪姐,做小舅子。
姐出嫁的時候,娘已經死了,爹做主把姐嫁給了明天。
爹嫁姐是娘的遺愿,爹無法違抗。
姐違抗過,要退婚,被爹打了回去。
在村里,訂了婚的姑娘是捺過拇指印的條子,套著契約與盟誓的鎖鏈,雙方不能反悔,反悔會出大事。挨退婚女方名譽受損,等于有污點。有污點姑娘在村里嫁不出去,最好結局是嫁給遠村破落戶,最壞結局是跳水庫自盡。村里就有過一例,一例夠多夠嚇人了。而女方悔婚的則史無前例,姐要打破歷史做開天辟地頭一例,是在娘去世后的第二年,明天家人托媒婆上門說親迎娶,姐堅決不嫁。
姐不嫁,爹又急又躁,臉面紫漲,罵了一句你敢違抗你娘,當著媒婆,舞動蒲扇大的巴掌蓋到姐寬闊的臉面。一聲甩餅擊案的巨響,把姐臉上正氣和倔強打得煙消云散。姐的臉頰迅速腫起一塊冒著騰騰熱氣的燒餅,但姐沒有哭,雙眼噴吐火舌,卻不知道往誰身上噴,茫茫然發(fā)傻。
后來我才悟到這是姐無力感的表現(xiàn),是妥協(xié)于命運的強力反彈,類似于溺水者徹底淹沒前最后撲出水面那拼力一躍,爾后虛弱地沉降、窒息。
姐出嫁那天,是夫家擇定的良辰吉日。姐穿滿地紅燈芯絨長袖襦裙,在一左一右兩個伴娘陪同下從我家四扇三厝屋前院出來,往右繞個大彎,爬幾個階梯就到了舊厝廳堂。舊厝廳堂是祖廳,隊里二十來戶人家紅白事和過年節(jié)祭祖都上這兒,廳上半露的挑臺擺滿祖祖輩輩靈牌,流蕩一股疹人陰氣,我輕易不上老舊陰暗祖廳?;榧藜獞c,祖廳貼紅披彩,紅燭高擎,燭光一掃角角落落陰晦,人人臉面洋溢融融喜氣。廳堂里沒有民族歌舞,沒有北方婚嫁嗩吶,只有一張蒲團,一張供桌,和行將舉行的叩拜儀式。
供桌前兩張?zhí)珟熞?,爹居左。右椅虛位以待,那是留給娘的。爹梳著三七分頭正襟危坐,上衣是筆挺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身子前傾的緣故,肚腹處衣襟鼓突著爬行幾道褶皺,充滿心事的感覺。他也許擔心姐不履行婚俗拜別堂上二老。
姐來得及時,在眾人好奇目光注視下姐大步跨進門檻,身后,伴娘緊步跟隨,仍是被落下一截。姐給人急著嫁人的錯覺,我當然知道姐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嫁給明天,如果不是懾于娘雖死猶生的淫威和逼迫,姐會當場悔婚。我甚至想,如果娘還健在,姐還有悔婚的機會和勇氣,但是,娘的死徹底堵掉她悔婚路徑,仿佛一錘定音的買賣,剝奪了回旋余地。姐一進門檻,撲通拜倒爹跟前,把站在一側進入狀態(tài)的司儀瞬間凝凍,抬手笑迎瞬成訝異與尷尬。原本由她指揮的程式,姐自主完成三叩拜。爹在姐第三次拜伏于地當口,忽然站起來。他不習慣姐的自作主張。司儀是個見過世面的玲瓏人,及時補救失控場面,高喊:“好啊,今天新人出閣拜別父母,感謝父母養(yǎng)育之恩,托付列祖列宗保佑新人養(yǎng)囝發(fā)孫過幸福日子,將來回報列祖列宗護佑之恩。”
司儀虛張聲勢比劃著高喊。頓了頓,司儀聲嘶力竭道:吉時已到,新人起步。打著大紅傘恭候門外兩側的伴娘,雙雙迎進門,與姐齊步跨出門檻。
姐的腳跨出門檻,眉梢一緊,擰出冰霜冷峻,像舍身赴死壯士,原本眼窩兒得灑一捧淚水,也被姐略去了。我始料未及,姐踩出去的兩只腳,一只踩在明天家洞房,一只走向監(jiān)獄大門。
5
姐躲在紅傘下,與伴娘并行,我挑著記不清什么的輕便禮數(shù),樂顛顛亦步亦趨,大腦里老晃動一張印著煉鋼工人圖案的紙幣,約定俗成的五元錢的小舅子禮錢,一路擾亂我腳步,一個趔趄差點兒沒絆倒,引發(fā)圍觀者一陣大笑。他們笑我呆。我不呆,我知道錢的重要。
從祖廳到明天家族祖廳,約走了我爹抽三根煙工夫。我厝屋在村尾南邊,明天厝屋在靠近村頭的北邊,這個方位也是兩個祖廳方位的距離,之間是一段馬路,馬路伴行一條往西流動的溪流。姐走了一半路,明天帶伴郎迎接走完另一半距離。一眾人似被鞭炮轟進布置喜氣的祖廳,隨行司儀指手畫腳指揮完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最后一陣噼里啪啦鞭炮響過后,姐被領進洞房,我上桌吃酒。此時已過午,我餓得肚子里養(yǎng)了癩蛤蟆咕咕叫,這是一頓族親參與的便餐,說是便餐也有十來道菜,我只喂半飽,心里牽掛五元錢票面的煉鋼工人,面對一道道好吃的菜三心二意。
當然,我順利拿到了做小舅子的紅包。我撐個半飽從明天家族祖廳來到明天家低矮小廳堂。廳堂正中一對流淚的大紅蠟燭,燭火跳脫,映照廳堂影影綽綽。明天,被我稱為姐夫的男人,從門外趔趄著走進來,看到我,從中山裝懷里摸出一只紅包,默默塞到我攤開的掌心。我激動握緊手掌,紅包撐破擠出拳縫,露出煉鋼工人一角。五元是我打小拿到的最大額錢幣。
明天像完成一項炸碉堡任務似的舒口氣,自顧自往廳旁洞房里走,被我一聲喊回頭。我深情喊了他一聲姐夫。
喊完,我樂顛顛回到洞房。看到明天朝著姐坐的床頭木木站了一會兒,默不作聲退出洞房。姐木木坐床頭,一對紅蠟燭光焰打在姐身上,如打在糯米捏的人偶身上。人偶見明天悄無聲息離去、我喜滋滋走近,身子一躍,冷不丁給了我一記響亮耳光,細聲咬牙罵道:“犯賤!”
我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哭。我來做親戚當小舅子。嫁姐當天,小舅子身份最大,我當然不能為大不尊。
我吃了一記耳光,手心的錢便小下去,厭棄明天小氣,只給五元小舅子錢。鄰居阿嫂預言,明天娶到你家姐,你小舅子會得雙份紅包,明天只給了我分內的五元,他后來被我姐拋棄,我隱隱慶幸,悶屁不發(fā)一個的小氣包明天不配我姐。我姐卻因為明天,坐了一年半的牢,你說冤不冤。我姐進去后,村里長舌婦嚼我姐名聲和傳言,說我姐不讓明天上身,明天當冤大頭白扔了一筆彩禮和辦酒席的錢,結論是明天是個廢物。好長日子后,我才明白上身是男的爬到女的身上睡覺。他娶了我姐,沒睡過我姐,白扔一筆錢,明天做了一回冤大頭。后來我回憶做小舅子當天,半夜吃完明天家鬧房酒,告別姐的時候,她換了一身紅衣服,像一個火紅辣椒呆坐在洞房床頭,傻看一對燒到一半的高大紅蠟燭大滴大滴流淚。我吃了滿肚子好料,飽足感撐滿大腦,大腦被油水蒙住,呆滯遲鈍,瞧不出姐冷峻臉面寫著決絕的抵觸和頑抗。她看到我,塞給我一只事先備好的紅包,叮嚀我小心走路。我摸黑走回家里,路上靠回味吃酒場面祛除害怕。
第二天晌午,姐帶著明天回門,家里辦了一桌酒宴請明天和我姐,我以小舅子身份陪在明天身邊。明天手腳拘謹,和姐始終沒搭話,很生分,像一對陌生人。明天悶悶坐著,細聲細氣虛應同桌勸酒邀菜。明天只舉杯不吃酒,戰(zhàn)戰(zhàn)兢兢搛吃了幾筷子菜就下桌了。姐也悶悶地吃,也吃得少,但她沒下桌,甚至不瞭一眼明天掏煙掏糖分散四鄰。
姐回門后第二天晌午從明天家回來,爹正推著永久牌腳踏車準備回城里工地,看到姐,爹說:我想叫明天去我工地上做。
姐不滿地嘹一眼我爹,說:“隨便?!?/p>
爹跨上腳踏車,放逐一陣叮鈴鈴,騎走。爹知道姐生他悶氣,姐不想嫁給明天,爹遵從我娘遺愿逼迫姐。其實,我爹也不滿意明天,我聽他對上門拜訪的好友評價明天,語氣憤憤說明天太老實,三腳踹不出個屁,將來混不到飯吃,我女兒嫁他準倒霉。
我爹一語成讖,我姐不是跟明天過日子倒了霉,是嫁給明天倒了大霉。
我爹大多時日在外,我娘死后,我大嫂當家。我忘了交代,我有個跟著爹做工的大哥,還有二姐,他們在這篇小說里不重要,略去不表。大嫂性子急,對我們不好,對姐一返不歸很不滿,嫁出去的姑子潑出去的水,姐賴在娘家吃住,雖說有房間住,雖說姐上山砍柴,下地勞作,像個只需供吃住的長工,大嫂還是冷言冷語奚落姐。姐氣不過,與大嫂時有齟齬。姐團結我們,但還是斗不過大嫂。姐寧死不回明天家,爹沒轍,大嫂的嘀咕謾罵也不奏效。如果說有效,大嫂把姐直接罵進了縣立大醫(yī)院。姐沒病,賭一口氣。
后來,我假設,如果明天結了婚不繼續(xù)外出做工,常年待家里務農,我姐會不會被明天勸回家?如果明天家族團結,勢力不弱,明天不老實乃至蠻橫,我姐敢不敢不回家?但是,有后來,卻沒有如果了。姐出院后住進城里一戶人家,幾個月后在城里偷偷摸摸辦了喜酒嫁給了城里人。我這回沒做小舅子,直到姐進了監(jiān)獄,我才略知姐住院后的來龍去脈,信息來源于大嫂與我爹爭吵時大嫂點點滴滴抖落,可見我姐二度嫁人大嫂知情,我爹更知情。
我爹的狠心,是在姐被明天告進監(jiān)獄以后,有關姐的風言風語如同村莊秋天馬路旁桉樹落葉,風一吹,落葉滿地瘋轉。他們埋汰我家家教家風不好養(yǎng)出姐這等騷精貨什么的。他們交口分析:城里那戶人家不傻,沒有依球做主,他們敢娶他女兒?沒有任何憑證,嫁沒嫁人誰知道呢?言下之意,爹是明天悲劇的主要責任人,是罪有應得的姐入獄的罪魁禍首。娘已死,落得瞑目塞聽之清凈,爹活著不好做人,臊得抬不起頭,又無處訴苦,暗地里埋怨姐造孽,不理姐那頭的事。姐待在監(jiān)獄里一年半,家里沒人提到她,就像人世間從未有過她,后來就連大嫂和爹以及我們吵架,也刻意回避姐。我似乎懂事不少,心里想姐想得慌,嘴上卻掛著鎖,鎖緊姐??傊?,姐是家里一顆誰都不愿碰觸的炸彈,是明知存在,卻刻意回避的倒霉對象。如此這般,沒有誰去探監(jiān)。姐入獄半年多,明天吊死自家屋里,姐坐過的洞房,成了明天生命歸宿。若干年后,我想起姐這樁荒唐婚事悲劇,不是封建愚昧和陰差陽錯可以涵括的。姐嫁明天前沒有鐵心提出退婚,錯了第一步;姐嫁了明天光顧著捍衛(wèi)處女身,沒有勇氣提出離婚,錯了第二步;姐千不該萬不該婚姻存續(xù)期嫁了第二家,造成法律上重婚事實。盡管那時離婚稀罕,懂法的更稀罕。離婚丟臉丟到頭,但怎么丟臉也沒有幸福要緊,也沒有犯法要緊。最奇異的是,明天居然懂法律,舉起法律這把利劍劈向我姐,一年半是重婚罪最高刑期,姐攤上了。后來村人嚼舌根說,明天法院里有人,找關系給姐判了重罪。
造成姐婚姻一錯再錯以致釀成悲劇的源頭,歸根結底是我娘留下的那句遺言,爹和姐雙雙懾于娘的淫威,致使姐屈從遺言違心嫁給明天,嫁給了三敗俱傷的悲劇。
姐為她重婚埋單,一進去就是一年半,回來后做了神神道道的通靈師。娘附身說她冷,吃不到祭品,拿不到紙錢,在地底下受凍挨餓,爹驚詫之下,請了和尚道士替娘做道場,驅野鬼,超度娘。
6
和尚道士賣力唱經,經聲如平緩溪流環(huán)繞廳堂流淌了一個晝夜,天邊露出魚肚白,他們匆忙歸攏魚槌、鈴鐺和布幃,裝箱,拿錢,走人。
我姐在最后“轉經”一節(jié)昏迷過去。作法為死人,折騰的是活人。閑了一個白天的我上半夜被勒令夜里通宵不準睡覺。轉入子夜,磬聲驚心動魄突兀而起,生生剮裂我大腦的當口,家人除我爹外被吆喝著集中排隊,按長幼為序跟隨唱經和尚道士繞著供桌轉圈,我才發(fā)現(xiàn)夜里道場格局改變了,供桌后頭辟出通道,引頭的和尚右手執(zhí)魚槌,篤篤篤均勻敲打左手木魚,斷后的和尚舉著鈴鐺,唱念一節(jié)甫息,鈴鐺驟然響起。中間穿右衽琵琶扣深藍長衫的道人手捧經書邊走邊對著汽燈光亮唱念。我們一家跟著他們轉圈,轉到頭暈乎乎,鈴鐺一陣脆響,我們依次一一捧香跪蒲團。我排在最后,跪落時脖頸上忽落幾滴清涼,脖子一縮抬頭,尋找冰涼來源——和尚灑凈以指蘸水彈向我。
爾后,一陣鞭炮噼里啪啦火星滿地打滾。
幾次三番轉圈折騰,停下來的時候,我的瞌睡蟲就爬上來,腦袋一磕一磕,被擰耳朵一激靈醒轉,看到近旁我爹怒目圓睜。沒他的事,他不消停,專神盯視我。我姐跟我一樣機械配合,但她落落寡合,閑下來不與人交流,像個啞巴呆呆傻傻。后來轉圈時姐嗚地一聲忽然躺倒,驚動我爹橫沖而人,陣容亂了,但和尚道士們沒亂,他們消停片刻,站著繼續(xù)唱念,眼睛半開半合,既敬業(yè)又沒心沒肺。
請來幫工的鄰居們手忙腳亂抬我姐到后廳,擺放在冰涼水泥地上。姐雙目緊閉,雙唇咬合,一動不動躺著,臉面青紫的死模樣嚇得我哭泣。鄰居阿婆緊張說沒事,你姐累得休克。她們大聲吆喝拿剪刀來,拿筷子來,拿調羹來。她們蹲著,使勁兒掐姐人中,用調羹把兒使勁兒撬姐嘴巴。撬開后,調羹順勢撐住她的嘴,往她嘴里小口喂水。一袋煙工夫,姐喉嚨響亮一嗝,醒了,驚恐望著頭頂上幾張熟悉面孔。我爹舒出一口氣,心事重重退到一邊。后來我姐坦言,是懸掛道場上方我娘遺像嚇著了她。轉圈讓姐無以躲避,眼睛不由自主瞄向上方,娘活過來似的冷酷神情威壓我姐不寒而栗,雙腿一軟,顫抖著昏迷過去。
這一天,娘沒顧上附身我姐,她過年似的忙不迭吃供祭,收紙錢,以便地下日子不再忍饑挨餓。
作法完結的第二天傍晚,娘借助姐虛弱身體上來了一回。姐撲在廳堂八仙桌前,雙手平放,額頭抵著手臂不停地打哈欠,如同被睡意纏繞的初醒者。我爹在門外箍桶,聽到姐哈欠連天,就手上揮舞一把篾片,連滾帶爬跑進來,低著頭氣喘吁吁地問:“孩子娘,昨天給你作法供祭吃了,錢都拿了嗎?”
姐聽到爹的話,猛抬頭,田螺大眼睛露出陰鷙寒光,閃電般劈向我爹。我爹唬得倒退一步,一臉巴結,垂手恭立,手上長篾片拖地沙沙響。
姐驀地跳起,手一戳,戳近我爹額頭。斥道:依球短命鬼你鬧什么名堂,招引一群小鬼跟我搶吃搶錢。尖厲聲音和風快語速,不夾帶半點姐的嘶啞與溫吞,全然是我娘的了。
爹眼里露怯,臉上肌肉繃得皺紋扭曲變形,哆嗦著說:“孩子娘,我怎看得清你們陰間光景。”
姐頭發(fā)凌亂,指著我爹冷言道:“要不要我?guī)闳タ矗俊?/p>
“好啊,你帶我走,我懶得活了,”爹梗起脖子,喉結上下滑動,說:“你狠心扔下我,把孩子丟給我,你說孩子有多鬧心,嫚麗嫁給明天不好好過日子,又嫁一個老公,結果被送去勞改,丑事讓我抬不起頭做人……”
娘的嘴巴一扁,哭出聲,邊哭邊數(shù)落我爹不是人,光顧著自己享受,丟下孩子不管,害了孩子,誤了子孫。娘邊哭邊訴,哭訴到后頭,繞回作法遭遇,說:一群小鬼野鬼聽到響動,跑來搶吃搶錢,還好我前頭吃飽了,錢前頭拿到了一些,后頭全讓小鬼野鬼搶走。
我爹說:“我不是鬼,沒法幫你看住。”
娘說:“你看什么?什么都看不住,就算你做鬼也看不住?!?/p>
爹說:“下回過年過節(jié)我多燒一些,夠你用。”
娘說:“再多也不夠,你不知道,我這兒無主小鬼野鬼比螞蟻多,路又黑,家里做場面招我來,雖說有蠟燭照著,路還是模糊,我跌了一跤,膝蓋碰破,這會還痛哪。”娘說著,摸著姐僵硬膝蓋,好像是我姐在陰間跌倒磕破膝蓋。娘這會兒不哭了,就像在世時與我爹拉呱的口吻。
爹說:“真真難為你了。”
娘說:“沒事,就是磕疼了,過兩天就好了。”
爹說:“我?guī)湍愦暌淮??!?/p>
說著,爹低下身子,手伸向姐直直的膝蓋。
姐的膝蓋平移一躲,躲開爹的手。娘說:“你搞錯了,這不是我的膝蓋,我的膝蓋你摸不到……對了,依球,我沒找到你爹你娘,你爹你娘合葬庵山,離我這兒好幾里路,我找不到,好孤單,等你來做伴?!?/p>
爹臉面霎時紙白,囁嚅著說:“我沒那么快,嫚麗婚姻出了麻煩,我都不知道怎么做?!?/p>
娘冷冷地說:“嫚麗不能離開明天,她生是明天家的人,死是明天家的鬼?!?/p>
兒大不由人,我管不住,你來管,爹嘆氣。
娘說:“我要是沒走,要你管?你管壞了他們,我在,嫚麗敢?”
爹說:“不是敢不敢,嫂麗回不去了,明天在嫂麗坐牢半年后上吊死了。”
姐缺氧似的拼命喘氣,打哈欠,雙手重力拍打八仙桌砰砰響,拍了好一陣,驚動鄰居小孩、老人過來瞧熱鬧。
爹跑門外轟他們:“去去去,湊什么熱鬧?!?/p>
孩子們一哄而散,青梅嫂走得慢,被膝蓋僵直蹦出來的姐叫住:“你不是青梅嫂嗎,好久沒看到了?!?/p>
青梅嫂聽到我娘聲音。嗷——叫了一聲。踉蹌兩步,猛然轉身,差點兒沒跌倒。她拍著胸口喘勻,吃驚地說:“你是依球嬸婆吧!”
娘說:“是,我在下面好冷?!?/p>
我爹輩分大,我娘的輩分跟著大。青梅嫂與我娘同齡,管我娘叫嬸婆。他們曾經走得很近,娘死后隔遠了,現(xiàn)在,聲音近在眼前。她倆噓寒問暖搭了好一陣體己話,直說得兩人淚水滂沱。
我娘說:“時辰到,我得走了,遲了回不了家?!?/p>
青梅嫂說:“走好啊,依球嬸婆?!鼻嗝飞┠眯渥硬亮藘砂褱I水,低著頭抑郁地走遠。
姐全身電擊似的好一陣打抖,這是附身魂靈脫離我姐肉身的節(jié)奏。末了,渾身一激靈,姐醒過來,看到爹,三不知地問:“我剛才干什么了?”
爹說:“你娘借你身體找我說話?!?/p>
說著,爹扔了篾片,去劈柴。
7
姐似乎不能適應一個人獨處,又不往人多的地方湊。人多嘴雜,害怕哪張嘴不設門栓講過頭話傷到自己,監(jiān)獄、明天和城里,都是她反應敏感的詞。
姐害怕孤單,只能找我。
姐從監(jiān)獄出來后,我找回舊伙伴,天天跟他們野在外,姐一天幾趟跑出來找我回家。姐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大嫂管我,大嫂放羊,我成天不著家,她不來煩我,當我不存在,有時吃飯忘了喊我,姐在家絕不會漏掉我一餐飯。
姐找我回家,我玩得正開心,弄得我煩,不理茬。姐有耐心,壓抑聲音一個勁兒喊小寶,回家去。
我怏怏不樂到了家,悶悶地說:“姐,有事?”姐想半天,說:“沒有事!”
她好像沒事,又好像忘了事,老是一副癡癡呆呆,恍恍惚惚的傻樣。那天晌午我抱回一坨田泥,拍在前院捏泥偶,冷不丁一陣咯嗒咯嗒緊叫,一只母雞下完蛋邀功求賞。母雞把蛋下在樓梯間鋪了稻草的雞籠。我雙手泥濕趕腳進門撿蛋,剛從雞屁股屙出的蛋燙貼溫潤,握手里像握一團日頭。姐趕頭先我一步撿起雞蛋,徑直從后門出去。我蹊蹺姐不進廚房,碗櫥上有專門擱雞蛋的籃子。
姐去了一陣踅回,看到我在前院玩泥巴,喘勻一口氣,說:“你剛才去哪了?”
“沒去哪兒,都在這兒?。 蔽姨ь^,看到姐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剛才明明在前院捏泥巴,她出去找了一圈,手上握著新鮮生雞蛋。后來我歷事多了,恍然明白那時姐內心擱著一只拔涼拔涼的雞蛋,隔著一層殼的營養(yǎng),她指望不到。明天已經死了,人死恩怨一筆勾銷,包括惱人的離婚手續(xù)都免于辦理,可是姐還是很不開心。
那個后來我知道叫新添的城里姐夫,姓謝。他在我姐住院的時候,由隔壁床阿婆引薦去了幾趟醫(yī)院陪我姐,殷勤之至。聽說謝姐夫個子不高,佝僂著背,是機械廠工人。長年弓腰站機床前作業(yè),哪能不駝背。但駝背的姐夫也比明天來得有品位有價值,謝姐夫娶不上城里姑娘不是因為駝背,是家里太逼仄,七八口人住著三間低矮老厝屋。謝姐夫在家排行老二,老大已經成家,住在丈母娘家里。謝姐夫三十來歲找不到妻子,姐出院,姐夫直接接她回家里,三間房七八口人,姐和姐夫怎么同居,我想不出來。姐被抓進去后,姐夫去過幾趟監(jiān)獄,送錢送衣服,送了一年多,姐夫說好出獄那天接她,到了最后三個月,姐夫忽然沒了影子,沒了音信。出獄那天,姐獨步回娘家。
我能夠知道姐與姐夫謝新添來往的信息不比這些多多少,都是姐后來點點滴滴說到的。這些信息中的細節(jié),姐也念叨過幾回。姐說你姐夫是個好人,知道我嫁過人,抗婚裝病住了院。隔壁床阿婆話簍子,話說多了,喉嚨長疙瘩住院,醫(yī)生說不能說話,她私下里叨叨不停,聲音嘶啞,我能聽到她喉嚨嘶嘶啦啦響動。我說阿婆,不能說話,醫(yī)生說的。阿婆塞我蘋果,生怕我通風報信似的封我的嘴討好我。我想不讓她說話會憋死,再說她又不是我娘我婆婆。后來我與好心阿婆無話不談,阿婆同情我無人探病的鄉(xiāng)下妹子,她幾個兒女接她出院那天,阿婆把剩下的水果、奶粉送給我,俯首笑嘻嘻咬耳朵:“妹子,我?guī)湍憬榻B一門好親事,你等著?!?/p>
果然,第二天晚上,阿婆領著謝新添來探病,謝新添帶來一兜水果。他跟我非親非故,以探病的名義行相親看人目的,顯然,謝新添很滿意,第二天上午他早早來了,送早飯。我沒人送飯,吃飯都在醫(yī)院病人食堂,你們狗娘養(yǎng)的怕沾我晦氣敗壞名聲,疏遠我,只有你姐夫殷勤,周末兩天膩在病房,上班時間天天晚上來。爹來續(xù)交住院費,見過謝新添。爹不作聲,默默回了工地。與謝新添認識了一些日子,謝新添說你沒病在醫(yī)院里耗著會耗出病,跟我回家吧!我想想,無處可去,無家可歸,隨他去。姐說你姐夫謝新添從阿婆嘴里聽到我是處女——姐說處女的時候滿臉通紅,我看到了姐的羞澀,盡管我那時并不知道啥叫處女,直覺它很重要,不然姐干嘛臉紅。
姐,姐夫那么好,怎說不來接你?我還沒見過他哪。我巴望見到姐夫,證實姐夫對她好,姐的話不虛,也好解脫姐的孤獨。我還有一個更隱秘心思,謝新添來了,會給我做小舅子錢,這錢是我應得的,也是我急需的。我看中班上同學皮兒一套《三國演義》小人書,皮兒不讓看,想用小人書和我做一筆生意,以五折賣給我。我有意,小人書七成新,五折劃算,但沒錢,姐的老公謝新添要是上門來,這錢就解決了。姐跟謝新添瞞著我們正正經經辦了一場結婚酒席,謝新添三親六戚,七大姑八大姨全到場。村人在姐被判入監(jiān)那陣子議論過一陣子。他們說姐穿紅戴綠跟城里男的拜天地拜公婆辦婚宴,還說我爹知情,是我爹瞞著明天和村人私自做主把女兒許配給那個城里男人,城里男人不知道他女兒已嫁人,做了冤大頭,明天吃了大虧,依球這家子人賊膽大,不是人。
姐坐監(jiān)獄還了明天的債,與明天的事一筆勾銷。姐回來,明天家人沒找她麻煩,人死如燈滅,一切已成灰,姐與明天的冤孽恩怨當然一了百了,從中可見明天家人的明理。村人也明理,姐出獄后,議論漸漸消下去,消下去的議論似乎轉移了方向。
但姐夫謝新添好像特別不明理,姐回來三個來月,謝新添愣是沒露臉,連根毛發(fā)沒見著,甭說給我錢。姐起初念叨了幾回你姐夫長你姐夫短的,念叨得我眼前鋪滿金燦燦錢幣。后來,漸漸地,姐似乎忘了謝新添,只字不提姐夫,但神情日漸郁悒,日漸孤單,眉頭骨棱棱像臥蠶,眼窩深陷,如同兩眼汪著死水的深井。我心疼姐,但白搭,因為我不是謝新添,幫不了姐的忙。姐夫不來,姐自己可以回去,爹催了她多次,說你們明媒正娶,回他家名正言順。姐無動于衷。嫂子嘴賤,鬧情緒老拿我姐說事兒,罵罵咧咧,好像姐吃她的穿她的。其實姐不欠她,姐幫家里里里外外拾掇,嫂子難道看不到?嫂子容不下姐,逼姐回夫家的用意昭然若揭。終于,姐跟大嫂大吵了一架,摔了幾只碗。我放學回來撞見姐背著半尼龍袋東西悻悻走出前院門。我喊姐,她不理茬,生氣說不出話的樣子,噔噔噔一陣風出了院門,像一只急于逃離的猴子。
我望著姐消失的門洞,眼里汪一泡淚水。
8
幾個月后,黃梅雨天消停的周末,我爹帶我去城里找我姐。
爹推出永久腳踏車,腳踏車跟了爹幾年,座墊黑皮龜裂,露出白色棉紗,橫梁、后座墊染上了一層銹跡。爹兩腳撐地跨住腳踏車,讓我爬上后座墊岔開兩腿坐穩(wěn)。腳踏車起步前,我攬住爹粗圓腰身,爹曾經硬實,現(xiàn)在肌肉軟塌塌沒了彈性,上身不勝重負似的駝著,駝背上方一片花白短發(fā)一根根豎著,像霜打的稻茬。爹摁響鈴,鈴聲篤篤篤,早沒了叮鈴鈴脆爽響亮,跟人一樣老掉牙說話漏風。這些年,娘死姐坐牢,姐又遭謝新添遺棄,爹受的打擊就像風蝕泥墻,松動得搖搖欲墜。
爹帶我一路進城,由城南到城北,在城北郊一個叫北岳的村莊,幾排房子后頭一條巷子,一座磚雕老門樓前,爹卸下我,叫我進去。我怯生生跨進門,姐斜刺里走出廊房,好像知道我來。
爹沒有進門,不吭一聲騎走腳踏車。
姐住的廊房,黑得人影綽綽,透進老式雕花木格窗光影,只照見窗下斑駁桌面,迎門墻上掛著一個木制神龕,映現(xiàn)三點閃爍火光,屋里飄散著檀香味。
尾仔,認到我嗎?姐田螺大的眼睛幽暗中透射貓眼樣藍盈盈光亮,我汗毛一聳,全身毛孔灌進寒氣。我聽到娘的聲音和語調,娘死前一直叫我尾仔。尾仔特稱家里一代孩子的老幺。我緊張搭不出話來,盡管在家里已經聽過娘借身還魂的聲音。
姐大聲說:“尾仔,白養(yǎng)你了,你娘都不認識?!?/p>
我娘生前疼我,我與兄姐口角,娘都偏我。但也不是一味地寵,比如我玩泥巴弄臟院子,不小心打破了米缸……娘都一一懲罰,柔韌竹枝抽在腿上,想起來還隱隱作痛。面對娘附身的姐,我越想越怕,倒吸涼氣,倒退三步,后腳跟磕在門檻,失重仰身倒在了門外,后腦撲地悶響,幾乎昏死過去。
“你怎么會在這兒?”聽到耳邊我姐聲音,我徐徐睜開眼,手摁住腫痛后腦勺,哇哇放聲委屈地大哭。
姐說:“沒事吧,我看到你臉面朝天躺在門外?!?/p>
我說:“娘嚇我摔到門外?!?/p>
姐說:“講鬼話,娘死幾年了?!?/p>
我說:“你你……你是……娘。我手指著姐。”
我和姐站在門口,光影下,姐眼里藍光消隱了。我敢打賭,姐在監(jiān)獄里練就了一雙貓眼,要藍要黑,隨光線變幻。
姐說:“你指什么?娘害慘我了,我恨娘。姐咬牙說?!?/p>
我忽然哭出聲,說:“我要娘,娘最疼我?!?/p>
姐橫了我一眼,說:“你要娘就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p>
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姐是我唯一依靠。我急忙改口:“姐,我也不喜歡娘。”
姐一把攬住我,頭頂?shù)温錈岷鹾醯臇|西,滴答滴答,像雷雨的前奏。
9
“熳麗,找你問個事。”灰黑臉面骨棱棱皮包骨的四十來歲女人從街對面飄過來,飄飛的藍布衫和黑寬褲子,幾乎把她帶上天。
我眼睛拽住她身影降落姐面前,分明一個骷髏。
“什么事?”我姐笑吟吟。
骷髏湊近我姐,貼耳欲言又止地瞅著姐懷里的我,好像姐摟著一顆大炮彈。
姐說:“沒事,我弟,他還不懂事,你盡管說?!?/p>
姐松開我,輕輕搡了我一把。
我識趣地跨出幾步,不敢走遠,光影朦朧的屋里,神龕、點燃的香和門外日頭都一樣沒安全感。
“我想問問法天,他是不是還記仇?!?/p>
“你上回問過了,他說做鬼不放過你們一家。”
骷髏想了想,忽然抽泣起來,邊哭邊說:“我造什么孽啊,女兒依蓉發(fā)高燒,我想問問法天是不是他害的,一報還一報,我老公律天被判坐牢二十年,他還纏著我們不放,有沒有天理良心?”
姐說:“他命沒了,當時你老公怎么那么沖動,你不勸勸他,還煽風點火?!?/p>
骷髏邊哭邊辯白:“我真不知道他要殺人,親兄弟,短命鬼舍得下手。”
后來我問姐,她老公怎么殺弟。
姐罵了一句臟話,說都是這個女人挑撥離間。律天有四個兄弟,律天老大,法天老幺,法天上頭三個哥哥沒念書,到他上學年齡,家里日子好轉,法天念完高中沒考上大學,報名當了三年兵復員回村,村小缺老師,特別缺法天這樣高學歷轉業(yè)軍人,請他代課。法天臉面英俊,身材高挑兒,是個美男子,父母偏心,不讓他插手農活兒。法天呢,特懂事,下了課一準兒上山跟父兄們干農活兒,農活兒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出眾,有重人品的家長托媒婆上門說親,他們不嫌棄法天家五間厝屋九口人的窘迫,法天父母委婉謝絕媒婆好意,法天同樣也不答應。理由一樣,法天二哥三哥還沒對象,徹頭徹尾光棍兩條,法天先有對象,等于向世人宣布上頭兩個哥哥永世娶不上老婆打一輩子光棍。法天父母回媒婆,你回去問問姑娘家父母愿不愿許配給我家老二。
媒婆當即替姑娘父母回絕,人家看中你家老幺,你們不想想,就沖你家沒厝屋,一般姑娘怎愿意嫁到你家,還不是法天是個穿過軍裝的知識分子。前年秋后,割完稻谷,挖回馬鈴薯,一年豐收人倉后,骷髏慫恿老公鬧分家,理由是父母護老幺,老幺賺錢自己花,在家里吃白食,一家勞力養(yǎng)他,我們小家子出的勞力最多。律天聽老婆的,鬧分家得逞,吵吵鬧鬧中律天夫婦帶著女兒住到單間祖屋里單門獨灶過日子。骷髏計較分家時少分了一張曬谷席子,唆使老公去爭吵,結果被父母和大弟二弟臭罵一頓。法天做和事佬兒。最終,律天氣不過,操一根粗大門閂,凌晨摸到住著父母、弟弟一家的厝屋門前,正巧遇見出來排了便的法天要推門進屋。律天悄無聲息走到法天背后,揮棍沖法天后腦勺猛敲一棍,法天當即倒地死去……律天被抓去判刑,骷髏悔恨交加,差點兒精神失常,圓潤身軀小半年瘦成骷髏。
律天蹲監(jiān)獄,骷髏獨自拉扯撫養(yǎng)女兒,可憐剛上一年級的女兒被爹敲死幺叔擊傷心靈,她聽到街談巷議,輿論核心同情幺叔,英俊有才的幺叔前途被惡狠狠敲斷了,譴責律天虎毒獸心,辱罵律天老婆是心如蛇蝎的害人精。女兒不堪忍受,輟學回家,與骷髏斗嘴斗狠,勢不兩立。骷髏無處訴苦,憋心里苦不堪言。法天夜里滿臉是血找來,岔開手掐她脖子幾乎窒息斷氣。法天索她的命,她每每嚇醒,身子浸泡冰涼冷汗里戰(zhàn)栗不已。骷髏異常疲憊,唯一途徑找通靈師招魂附身,向法天賠罪請求寬恕,解脫內心枷鎖。先時她找了幾回幾里外西岳村章天師,章天師獐頭鼠目,鬼氣重重,是個通靈很深的資深通靈師,靈驗得如同生者與死者對話。四鄉(xiāng)八里找章天師的排成隊,可章天師一天只做十個,骷髏排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總算挨到她,好險,她排在第十個。
章天師披頭散發(fā),點了三根香,閉目屈指問魂靈生前肉身姓名、出生年月日時辰和陰宅方向。章天師陰森森聲音,像從墓穴里傳出來,骷髏打了幾個寒噤。章天師嘴唇翕動念念有詞,一會兒,他猛拍一把桌子,雙臂支桌,低著頭,雙肩像蜜蜂翅膀不停顫動,顫了二三十下,章天師身子一震,兀然抬頭,眼睛猛一睜,說:“上不來!”
眾人愕然,你看我,我看你,眼睛交換意見。骷髏臉面灰暗,悄悄退出去,上不來的魂靈,要么生前與招魂者有仇,要么死者魂靈如煙飄散,永世不在,轉世比縹緲還虛空。顯然,他們眼神交換的答案是前者。骷髏連續(xù)請了三次,法天魂靈愣是不上來。第四次她捐了一筆錢,請章天師作法,骷髏跪拜不起,燒了一堆紙錢,法天鬼魂作天作地上來了,不由分說啐她一口痰,怒罵骷髏惡婦,傷夫害人。骷髏驚得趴倒地上,一袋煙工夫,鬼魂匆匆下去,章天師醒過來,掐人中,灌涼水弄醒骷髏。結果是,章天師矢口再不接骷髏單子。骷髏回去后病了幾天,斷了念頭,直至聽說對街住著一個叫嫚麗的通靈師,她的念頭瞬間復蘇,第一時間找到嫚麗姐租房里,求姐焚香招法天陰魂上來,沒承想姐一招即來,感動骷髏差點兒沒當即哭暈?;觎`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大概法天是有文化素養(yǎng)的,生前當過兵,做過老師,豈能混同販夫走卒魂靈?他甚至在退下去時叫了一聲嫂子。
骷髏上癮,過幾天找一回我姐,當然每回都給錢。得給錢,鬼魂附身是很累的活兒,姐說。七月半鬼節(jié)快到了,骷髏今天來問法天這回要些什么。
姐說:“姓名生辰八字,陰宅朝向?!?/p>
骷髏利落報出。
姐說:“稍等,馬上就好?!?/p>
姐從香案上抽出三根香,靠近燭火引燃。香的末梢燃起一豆火光,姐騰出手輕輕一扇,火光斜斜一躥,滅了。姐雙手合十握住香,對著燭光里隱約的神龕閉目念念有詞。她的嘴唇在動,像水中喁喁翕動的魚嘴,卻聽不見魚的聲音。點完香,姐坐到香案下的桌前,骷髏見勢,一個箭步坐到姐對面,赤熱眼睛鉚定我姐冷漠表情。姐昏昏欲睡,良久,還是昏昏欲睡。
骷髏伶仃細腿和麻桿樣瘦長手臂不安地挪來挪去,儼如久候爽約的親人,焦慮、失望、怨懟和去意彷徨兼而有之。
我擔心姐的狀態(tài),喊一聲姐。
姐無動于衷,如同一尊木偶。
骷髏說,你別吵。
良久,骷髏長嘆兩聲,霍地站起來。她臉上糊了一層灰蒙蒙的紙。這當口,姐頭不動,雙肩晃動,哈欠一個接一個,像要睡死過去。骷髏見狀,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一絲光亮,倏地坐回凳子。
姐顫動不止的身子忽然一定,啪啪,猛拍兩掌桌子,展臂伸懶腰。姐手臂斜著伸展,爾后,雙雙彎到背后,雙手一勾,身子向上挺起,像一只直立的螳螂。
骷髏觸景生情,眼睛驚恐地睜大,哇地掩住嘴巴,眼淚嘩嘩漫流,淚水沿手指攀爬、滲透,就像清泉穿行亂石般恣肆。事后,她對姐證實,法天上來的姿勢太真。我見過他睡醒的樣子,斜斜伸出兩臂,轉到背后合攏,身子拉直伸懶腰。
骷髏的意思姐聽了高興,說明她通靈的本事徹底有效。我記得姐頭一次毫無征兆通靈后,解脫鬼魂附身的姐知道自己居然行走在陰陽兩界,惶恐不安,大發(fā)幾天煩躁無名火。眼下,姐的處境不佳,明天吊死后唾沫星子淹她,大嫂不待見她,謝姐夫久久不露面,她躲避城郊,只能靠做通靈師賺碗飯吃。她的通靈境界決定了安身立命的保障。
爹顧不上姐了,因了姐,爹身敗名裂,心力交瘁,經濟能人滋潤日子每況愈下,工程半死不活,疲于奔命。姐的牽累,爹頭發(fā)提早花白,面如棗核般糾結、滄桑。他把我丟給姐,是讓我陪姐打發(fā)孤獨,還是別的想法。反正,于我,家里受不了大嫂數(shù)落,甚至辱罵,陪著親愛的姐,收獲幾分親情暖意,也落得自由清凈,姐不趕我,我愿待下去。唯一不安的是屋里陰森森,鬼氣重重,尤其夜黑驚恐難熬,很多鬼魂在燈光背后,墻角旮旯,乃至床鋪四周兀然冒出,有吐著血淋淋尺長舌頭,有只見身子不見頭的,有缺胳膊斷腿的,有鼓著籃球大肚子的……他們膝蓋不彎,直立跳躍行走,每每嚇我瞳孔大開,大氣不敢喘,一頭扎進姐的懷里壯膽。
姐知道我怕啥,她說地下鬼魂很多,你想啊,幾千年死的人有多少,是地上活人幾十倍幾萬倍不止,我們每天行走,每時每刻都會撞到鬼,只是你沒感覺。姐說鬼魂大都善良,不害人,除非是少女鬼,冤死鬼。冤有頭債有主,冤死鬼只找仇人報仇,不害無辜,就算仇人死了,他們在地下還得打斗。少女鬼都是那些未嫁人死去的姑娘,總想找陰婚對象,搞死陽氣不足倒霉的未婚童男,弄去結陰婚……我姐講的少女鬼事在我大腦發(fā)酵,我夜里特害怕旮旯頭騰地跳出個美少女,拉我結陰婚,非摟住姐才能睡著覺。至于姐身上陰氣是不是很重,我不敢想,就像我不敢想日里那個法天說的話。
“法天”說,“嫂子,我后腦勺很疼,特別地疼,大哥用家里哪根棍子敲?”姐雙手抱住后腦勺,用法天喘氣的口吻說話。
姐緊鎖的眉,皺結的臉,一副痛不欲生表情,我看了心揪,不知道是我姐頭疼,還是被敲中后腦勺的法天頭疼,我偏向后者,但又不確定。不然,姐臉面揪成一團腌菜,又與我何干,那是法天借我姐的臉與他嫂子見面。他嫂子骷髏喑啞說:“好像是舊厝門閂,你哥太混了。去坐牢活該?!?/p>
“哥坐不坐牢不是我決定的,是國家決定的,法天說,哥本來不用敲死我,不就是一張曬谷席子嗎?不是因為窮,爹會舍得給你們,你們非要爭,特別是嫂子你,罵大哥沒用,誰都知道大哥怕你,你慫恿大哥,大哥一急,趁我不備一棍子敲下來,我還想考大學,考上大學為國家做事,哥一棍子把我敲沒了?!狈ㄌ煺f,“嫂子,我頭疼得要命,真想再死一回,死到沒感覺?!?/p>
骷髏抱住膝蓋,臉抵在膝蓋上,淚水默默地流。她喑啞著說,法天,我真沒叫律天敲你,我只想要曬谷席子,我們缺,又買不起,就想爭……骷髏聲音從膝蓋那兒發(fā)出,悶悶的。
“法天”長嘆一聲。房間里立馬布滿悲切,我心里酸楚,感覺死亡無處不在,人世間潛伏無數(shù)不確定的死亡變數(shù),親兄敲死親弟,這種事活生生上演,親情既薄又脆,一捅即破。
“法天”說:“嫂子,我先下去了,我疼得要命?!苯惚Ьo后腦勺,瘋狂擰眉頭。我確定是法天在痛,不是姐痛,釋然了。
骷髏說:“法天你在下面需要什么,盡管說,嫂子對不起你?!摈俭t抬起模糊淚眼,望著我姐,像虔誠信士望著菩薩。
“法天”說:“嫂子,我活世上的時候沒錢花,來到陰間也窮叮當響,你七月半燒祭,給我多燒些錢?!?/p>
骷髏沖動地屁股抬離凳子,大聲說法天,不用等到七月半,我現(xiàn)在就給你燒。
骷髏說著,只見姐一激靈,渾身一陣痛苦痙攣,又一激靈,猛地睜開眼——招魂全程她眼睛都閉著。姐醒過來就問骷髏,法天說些啥。
骷髏一五一十說了。
姐說,與上回差不多,好像沒說啥。
骷髏說記不清了,好像是。
骷髏向我姐買了一打涂金抹銀紙錢——我姐備有紙錢,方便上門招魂對話的人——在龕前燒成灰。屋里頓時煙霧騰騰,姐咳,我也咳。骷髏咳出一嘟嚕響聲,像肺癆病人那樣喘氣如牛。
10
我在姐租借北岳的屋里待了三天。姐的生意不溫不火,生意一般在下午,午睡過后,屋外一棵高大泡桐樹,空氣中彌漫著泡桐清鮮甜味。三個下午來了五個人,頭一個就是老公殺弟的骷髏,我以為骷髏還會來,但三天里只來過那一次。
我很好奇,人死了,活人干嗎找死人通話,就想聽聽他們在地下生活,抑或了結生者對死者的思念。當然不全是,如骷髏,好像出于懺悔,擔心小叔子法天不放過她家人,請求寬恕。但骷髏沒說過寬恕的話語,寬恕的話寫在她哀哀戚戚眼神里。
第三天下午,一個中年女性的訴求叫我哭笑不得。中年女性是個胖婦,大餅圓臉,粗手粗腳,腰圍大得如同套了游泳圈,愣是崩開衣服的最后兩粒紐扣,露出雪白肚皮。她表情淡定,問詢死者魂靈時臉上無喜無憂。死者是她老公,多年前死于一場意外,什么意外她沒告訴我姐。鬼魂上來時胖婦單刀直入,叫她老公說出存錢的地方。胖婦料定他有一筆款放在什么地方。胖婦說家里掘地三尺沒找著。她老公上來聽完她頭一句,罵她老虔婆。胖婦不理睬他罵人,一個勁追問他錢放在哪兒。老公嘿嘿兩聲,說你休想。說完,他急急退下去,胖婦攔都攔不住,跳起來扭住我姐衣領,高喊你別走。我姐忽然哈一聲睜大眼睛醒過來。姐領子被揪住后,胖婦的手頂著姐的喉嚨,姐眼里隱現(xiàn)恐懼,臉憋得通紅,呼吸急促。
我見勢不妙,跳過去沖著胖婦吼:“你放開我姐!”
胖婦回過神,神經質地松開我姐。胖婦挺著汗?jié)n油亮的寬闊臉面,一個勁地賠不是。她說我氣不過,老公是個走南闖北彈棉匠,一年回不了兩趟家,平時掙的錢存人一本存折,回來交給我,鬼東西挺能掙錢。胖婦喘口氣說,這是早些年的事,后來,他錢不往回拿了,問他要,他說現(xiàn)在人都到店里買現(xiàn)成棉被了,還有誰費周折彈棉被?棉被之外,還有太空被、踏花被、羽絨被……多得數(shù)不過來。反正掙不到錢,沒落到討飯就好了。鬼信呢,死東西就是不往回拿存折,他一死,存折存哪兒他還是不說,扔下兩個孩子咋養(yǎng)??!說著,胖婦張開大嘴嗷地一聲痛哭,上氣不接下氣。姐忙不迭拍她后背勸慰她,生怕她一口氣接不上。
胖婦哭了一陣,聲音哭啞了,袖子一抹臉面,汗水、鼻涕、眼淚一把擼下來,糊滿袖子。她訕訕地往外走,屋里黑了一下,那一下她消失在門外。
我說:“姐,胖女人好像沒給錢?!?/p>
姐說:“算了,這種女人不跟她較真兒?!?/p>
姐做通靈師沒有定額收費,純由對方隨緣,這樣,姐的收入極不穩(wěn)定,大體入不敷出。胖婦走后不久,我爹來接我,晚霞灼燒天邊紅彤彤像涂了一層顏色。爹掏出一卷錢塞給姐,被姐推回去,也不喊爹,似乎爹是仇人。
我坐上腳踏車后架,扭頭望著倚門而立的姐,姐身上籠罩了一層陰晦的云團。
11
姐失蹤是我爹說的。
我爹說他去北岳老地方找姐,租屋已易主,租給一個鐵匠,屋子改成鐵匠鋪。
一個猴子樣瘦小男孩打赤膊坐在爐前呼嚕呼嚕拉風箱,腰粗膀圓赤膊中年鐵匠鉗著一塊燒紅的鐵件在鐵砧子上使勁錘。我爹說他沒想到那屋子也可以那么明朗。
姐失蹤,我爹沒有憂傷,像講述一個于姐于已無關的事。他幫姐做的夠多了。姐進監(jiān)獄,爹在村里撇清了與姐諸多負面牽連,大有斷絕父女關系的正義感,可我知道,爹私下里一直想關照姐,除了他從不探姐的監(jiān)。姐裝病,嫁給城里男人,爹都暗暗默許。這些,都是姐點點滴滴告訴我的。姐說,我敢打賭,沒有娘橫加干預,爹死心塌地聽娘的,爹不會逼我嫁給明天,但我不知為什么,還是恨爹。
姐失蹤,爹沒找過姐,好像姐又去了監(jiān)獄。但是,爹的反常,我看出了一些。爹從工地回來,閑不住的爹愛搬一張凳子坐在后院倒騰些什么,最不濟拿出幾捆捆扎鋼筋的鐵絲,剪成一截截筷子長鐵絲絞繞一團,爹耐心一根根剝離出來,捋直了,扎成整齊的一束束。這個慢工細活兒往往耗去爹一個下午光景,可自打姐失蹤后,爹坐在凳子上,手頭不忙活兒,只管瞪著眼睛發(fā)呆。
大嫂說:“爹,我大舅的小兒子過幾天結婚?!?/p>
爹眼睛耷拉下來,一副凝神諦聽大地深處響聲的專注,壓根兒沒聽見大嫂聲音。大嫂重復了一遍,爹還是沒聽到的樣子。大嫂通報這個,是要爹拿錢,爹管著家里的錢,爹不回應,大嫂氣哼哼躲進屋里。以前不是這樣,以前爹很在意大嫂,大嫂說什么,他應承什么。娘走后,大嫂當家,爹指望大嫂箍緊一個家庭。大嫂的表現(xiàn)越來越差勁,姐淪落到租厝屋做通靈師,若不是大嫂不待見姐,姐不會一走了之,邁出了這一步。有第一步,才有姐的第二步失蹤,爹當然怨怪大嫂。
后來我知道,姐在北岳租屋里認了一個干娘,干娘家在百里外依山面海的漁村。漁村隨風送來海腥味,海腥味里聞得出無數(shù)斷魂咸濕氣味,出海打魚遇上肆虐風浪席卷造成檣傾楫摧,漁民葬身海底,寬闊大海別無選擇成了他們不歸路上的墳塋,他們的魂靈永失家園,飄忽不定,如烏云堆滿??盏吞巻鑶璞Q。他們親屬恭立海邊望穿海平面不見歸人帆影,村后山遍布的亂墳有幾多空冢只有天知道。所以,漁村道場總是綿密,通靈師生意興隆出奇。姐的失蹤,是被干娘招去漁村,干娘對姐北岳租屋里生意清淡憤憤不平。
干娘最初是姐的客戶,干娘的兩任老公先后遭遇臺風隨船殞身大海,落下克夫命惡名,誰都不敢再娶她,干娘也無心再嫁,拉扯和前后兩任老公生的兒女,四處尋通靈師找前夫魂靈對話,澄清他們死于非命是天老爺不長眼,非她命硬所克。她四處找了好些通靈師,好不容易與第二任老公搭上話,撇清一半罪過。而結發(fā)老公的魂靈,她叩遍四鄉(xiāng)八里通靈師無人找得上來,偶然聽說姐很靈,循跡找來。
姐進入通靈狀態(tài)后,上來的果然是干娘結發(fā)老公,他叫出干娘名字,描述自己長相,腰粗膀圓,黑壯結實,臉上長滿坑坑洼洼麻子。干娘喜極而泣,差點兒暈死過去。她與姐素昧平生,卻知根知底,不是老公本人說不周全。后來干娘又來了幾次,每回不空手,梭子蟹、帶魚、鰻魚、魚丸,或一串或一兜地拎來,半哄半搶愣是認下姐做干女兒,急不可耐帶她回漁村,頂禮膜拜似的供著,讓姐通靈找來前后任老公講述他們遇風浪葬身海底遭遇,而非被自己克死。村里那些有家人死于討海的聞風找上門,一傳十,十傳百,姐在漁村幾乎像一尊神靈被眾人神奇地供著,迷信著。干娘家三間瓦房則成了眾人信奉、朝覲的廟宇庵堂——這處住著連續(xù)克死兩任老公的兇宅,好些日子陰森森無人踏足,此刻卻因姐的靈驗門庭若市,灰舊瓦棱透入的光格外明艷奪目。
姐通靈時大腦中樞被魂靈占用,失去理性與判斷,干娘充當經紀人樂滋滋替她接待訪客收定例費用,自己卻分文不取,就連通靈應收取的場租和住宿費用她只字不提。
姐說:“這個不行,你得收下。”她把抽出的錢幣強力塞給干娘,推搡干娘步步后退。干娘吼道:“你什么意思?我們是母女關系,講什么客氣?”
姐的到來,干娘干癟、蒼灰棗核臉暈染些許紅潤,像長開的佛手瓜少了些許褶皺而顯得容光煥發(fā)。她視姐通靈為榮耀,以至于到她家尋我姐通靈和瞧熱鬧的鄉(xiāng)親四鄰,踏入門檻時都能捧上一杯干娘笑吟吟遞來的熱騰騰冰糖水。但是,我姐迅速憔悴下去,兩眼呆滯,陰氣沉沉,木訥寡言,與干娘的對話也陰晦不明,恍若隔著陰陽兩界。
姐看到干娘提回一條亮閃閃大帶魚,問干娘花了幾塊冥幣。干娘勾著魚繩的手一顫,心里掠過煙霧似的不悅。訕訕說花去一張五塊錢,她在五塊錢上加了重音。干娘不識字,說不出陽間通行錢幣叫人民幣,但對冥幣的敏感讓干娘心里陰影拂之不去。幾天后,姐與干娘一家圍桌吃飯,桌上掏掉螺肉的螺殼一枚一枚堆壘,姐一時恍惚,說這堆墳墓是討海遇難人的空墳,干娘嘔地吐出一灘帶酸水的螺肉。螺肉在腥臭湯水里蟲樣蠕動。姐居然無辜地關切干娘非常反應,問她是不是受涼感冒了。
姐鬼話連篇的一系列晦氣反應,干娘沒法接受,她從榮耀的巔峰跌入失望的低谷,從屋里聞出了一股爛蝦味的鬼氣,繼續(xù)留姐在家里,指不定哪一天家人遭致致命禍殃。
她說嫚麗,干娘想去城里住幾天。
姐的意識清醒了,答應了干娘的請求,帶干娘于當天傍晚在城郊南岳村租了里外兩間老厝屋。干娘與姐睡在里間一張床,到了半夜,干娘醒來,身邊空蕩蕩,黑乎麻湫摸一把身邊,姐不在床上,外屋透進的燈光和隱約說話聲。干娘訝異姐與誰說話,但卻不是姐的聲音。干娘悄悄下了床,摸到外屋,案前坐的姐晃著腦袋,操一口濁重男音說著什么。干娘沒見識過姐不招自來的通靈術,一時嚇住,待她明白這與鬼魂召之即來沒啥區(qū)別時,好奇心迫使她支棱起耳朵聽個究竟。
……干你娘的,花了六百塊定親錢,一千塊彩禮錢,兩千二百五十三塊辦酒錢娶的老婆沒睡過一下,依球全家死光光,死得像玻璃一樣光……
濁重含糊話語干娘一字不落聽進去,頓覺蹊蹺,誰如此不講道理地強勢附身罵娘,說:你是誰?
姐指著自己鼻子說:“我是明天,被老婆逼死的窩囊男人?!?/p>
干娘說:“什么明天?”
姐說:“明天就是昨天的今天,我上有前天、昨天、今天三個哥哥……”
干娘啞然失笑打斷姐的話。干娘說:“明天是誰?”
姐說:“別問我是誰,我告訴你,我是嫚麗老公,名義上的老公,我沒操到老婆,老婆讓城里人操了,賠了夫人又折兵,不甘愿啊!”說著,姐像傷透心的男人樣野野地號啕大哭,哭完,說:“我要帶走我老婆嫂麗,陽間睡不上她,帶到陰間里睡她,做真正夫妻。”
干娘忽然臉色變黃,跌足喊道:“不敢,嫂麗是個好女人,她一時糊涂拋棄你,你既然死了,在下面慢慢等,總會等到嫚麗去見你,與你陽間做不成夫妻,陰間破鏡重圓,好好做一回夫妻,轉世了還做夫妻?!?/p>
“不行,我?guī)摺!苯阏f。姐擰眉扯腮,吊起的大眼珠沉底像一副懸鈴,神情怪異,令干娘顫抖。干娘失聲驚呼,嫂麗,你怎么啦!
姐嘴一撇,撞翻凳子撒腿往外跑,跑動時膝蓋是直的,像青蛙樣蹦跶著。背后干娘喊站住,邊喊邊追,追出門外,看到姐在昏暗路燈下如同脫韁馬駒蹦過一排桉樹,干娘呼哧呼哧追趕,喊著:“攔……攔住……她?!?/p>
此時夜半,路上空無一人。
干娘追出巷口,望見月光下姐的黑影往東面飛快蹦出數(shù)百米,膝蓋一軟,干娘跪倒在地,頭昏眼花蠟黃臉面大汗涔涔。她眼里的姐像被龍卷風卷走似的漸漸蹦遠。遠處,內河一角水面像上蒼遺棄的一片碎玻璃,泛著灰白光亮。
干娘忽然聽到遠處喊:救命,有人跳河了。
夜半呼聲特別刺耳,干娘腦袋一歪,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