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曄

1283年1月9日，民族英雄文天祥慷慨就義。

第二天，他的夫人歐陽氏到柴市處理后事。

此時小寒剛過，進(jìn)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文天祥雙目緊閉，卻顏面如生。歐陽夫人撲到丈夫的遺體上，呼天搶地，悲慟不已。

收殮文天祥的遺體時，她在衣帶間發(fā)現(xiàn)了血染的絕筆《自贊》：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

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這首《自贊》，總結(jié)了文天祥對人生價值的認(rèn)識和追求，揭示了他對自己一生一死的評定和無憾。

1

關(guān)押文天祥的兵馬司監(jiān)獄，囚室寬僅八尺，門窗低矮狹窄，終日不見陽光。

入獄第二年的5月17日深夜，一場大雨把牢內(nèi)變成了澤國，積水頃刻間漫過了床榻。文天祥只得起身在水中站著。黑暗中老鼠從墻根洞穴里逃出來，像魚一樣潑剌亂竄。他在水中站了一夜，天亮后，獄卒才過來開溝排水，積水宛似破塘決堤嘩嘩奔瀉。

積水排走了，午后暑熱升騰，蒸籠般的室內(nèi)彌漫起污濁的水氣、爛泥的土氣、炎熱的日氣、柴灶的火氣、腐倉的米氣、腥臭的人氣、廁所和死鼠的骯臟污穢之氣。不要說在這里吃飯睡覺，就是跨進(jìn)來一步都讓人作嘔。

這讓他想到，在如此惡氣充塞的環(huán)境里生活，不染上疾病才怪，而憑自己的虛弱之軀，卻能泰然處之，安然無恙。

不僅如此，他自殿試對策時就犯顏直諫，抨擊時弊，此后一路忠直為國，守正不阿。上書乞斬董宋臣，乞斬呂師孟，譏刺賈似道，因此受到權(quán)貴的打擊壓制，先后五次被罷官。自外族入侵奮起勤王后，又受到留夢炎等人的誣陷阻撓，遭到李庭芝的追殺和張世杰的排擠。至身陷敵營，備受凌辱和牢獄之苦。這期間還經(jīng)歷了鎮(zhèn)江走脫，空坑兵潰，五坡嶺被俘服毒自殺，目睹厓山宋亡海戰(zhàn)，北上絕食與萬里行役，家人被俘或死于戰(zhàn)亂等種種磨難。

他自省非但沒有絲毫的動搖，反倒抱定死節(jié)報國的信仰，大義凜然、巋然不動地挺立于天地之間。

這是為什么？文天祥自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自己？

2

文天祥苦苦地上下求索，終于找到了答案。這就是《孟子·公孫丑上》說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弊约旱男袨椴皇浅鲇诩ぐ旱难獨庵屡c一朝之憤，而是這浩然之氣，這天地間的正氣，讓自己抵御了七氣的侵?jǐn)_而避百??；正是這浩然之氣，這天地間的正氣，讓自己戰(zhàn)勝了在官場和國難中遭遇的重重噩運和磨難，保持了士大夫的氣節(jié)。

悟出了這個道理，文天祥豪情激蕩，靈感迸發(fā)。此時恰巧一道閃電甩出了一個貫頂霹靂。他翻身躍起，點亮油燈，抓筆蘸墨，奮筆疾書：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dāng)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

正氣存在于天地之間，在大千世界乃是日月星辰與山川河岳的精氣，在人身上即為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氣”。一個人的浩然正氣，在“皇路清夷”的治世，表現(xiàn)為剛正不阿，堅持直道，寧折不彎；在國難當(dāng)頭的亂世，則表現(xiàn)為生死不顧、忠貞不貳的凜然氣節(jié)。

又是一道閃電伴著霹雷猛然推開暗夜擎天柱地。文天祥凝神片刻，迅又筆走龍蛇：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當(dāng)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

……

霹靂轟鳴，閃電炸馳。猛地煞住筆，文天祥猶感精神高爽，體內(nèi)元氣磅沛，澎湃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正氣偉力。

今夜此詩，就是文天祥的那首震古爍今傳誦不絕在中國精神文化史上璀璨奪目的《正氣歌》！

《正氣歌》詞氣磅礴，筆勢遒勁，格調(diào)沉雄，真力彌漫地表達(dá)和禮贊了偉大的人格力量和崇高的精神品質(zhì)，表達(dá)和禮贊了高尚的愛國情操和堅貞的民族氣節(jié)，讀之令人蕩氣回腸，擊節(jié)叫絕！

5月中旬那場大雨過后，連續(xù)一個多月都是揭不開的窮陰。終于，在七月初二晚間，憋足了勁的老天又下了一場大暴雨。這場暴雨比上次還要厲害，牢內(nèi)墻壁多處垮塌，地勢低處積水成澇。文天祥的床鋪在水上浮動，盡管如此，他依然躺在床上鼾睡到天亮。

文天祥抱定一個念頭，一個企盼，就是行刑的刀斧及早砍到自己的脖子上，以一死殉節(jié)報國，以轟轟烈烈的死與敵酋做最后的一搏。

為此，他在1282年春天寫了一首絕筆《自贊》。這是一首給自己的贊詩，他要在就義的那一天，讓它借助生命永訣和熱血噴灑的力量向世人宣示自己的心志。

3

轉(zhuǎn)眼3年過去了。元廷對文天祥威逼利誘，動情喻理，軟硬兼施用盡了各種辦法，但他始終就像一塊頑石，沒有絲毫動搖的跡象。忽必烈仍不死心，決定親自出馬勸降，最后再作一次努力。

十二月初八，文天祥被召至宮內(nèi)。到得殿堂，見到忽必烈，文天祥揖而不跪。這還了得，大殿兩側(cè)的侍衛(wèi)厲聲喝跪，文天祥仍是“長揖不拜”。幾個侍衛(wèi)呼地上來，按住文天祥的肢體，強制他下跪，并用金棍擊傷他的雙膝，他仍倔然而立。在他兩膝間挺立著的是不屈的意志，是一個民族的尊嚴(yán)和氣節(jié)！

忽必烈覺得沒必要再為此糾纏下去，便讓通事傳話說：“如能改心易慮，以事亡宋者事我，當(dāng)令汝中書省一處坐者?！?/p>

文天祥當(dāng)然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但他毅然決然地徹底關(guān)上了生的大門：“一死之外，無可為者！”

當(dāng)晚回到兵馬司監(jiān)獄，文天祥深知大限已到，取出寫好的絕筆《自贊》夾系在衣帶間，和衣躺在床上。

第二天，大都城內(nèi)戒備森嚴(yán)，一隊兵士來到兵馬司監(jiān)獄，在四周布下警戒。監(jiān)斬官帶領(lǐng)行刑隊和軍樂隊隨后抵達(dá)。文天祥欣然對獄吏說：“吾事了矣！”

文天祥荷枷邁出牢房，上了囚車，走到街上。當(dāng)年“體貌豐偉，美皙如玉，秀眉而長目，顧盼燁然”的他，已被折磨成一副白發(fā)疏落、蒼老病弱的模樣。但他儀態(tài)凜然，從容不迫，渾身上下都透射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浩然正氣，透射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氣！

到達(dá)刑場，文天祥神情自若地問近旁觀者，哪是南方？觀者告之，文天祥即面南而拜。

等文天祥拜畢，宣諭使問他：“丞相今有甚言語？回奏尚可免死?！?/p>

文天祥斷然道：“死則死爾，尚何言！”

說罷，索要紙筆，揮就七律二首。有云：“天荒地老英雄散，國破家亡事業(yè)休。唯有一靈忠烈氣，碧空長共暮云愁?！睂懲?，擲筆于地，面南而坐，引頸受刑。時年47歲。

頓時，霧霾蔽日，呼嘯的大風(fēng)揚飛沙石，天地一片晦暗……

題圖/高莽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