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易
樹在這里已經(jīng)站了許多時間了。
它遠遠地立在一棟房子前,正對著一扇窗戶,剛好可以看見房間里的樣子??吹嚼锩嬉粋€年輕的媽媽經(jīng)常抱著一個嬰兒,而后嬰兒變成小孩子在地上爬啊爬,再而后小孩子一點點長大,逐漸英俊、挺拔。最后,長大的孩子與他的爸爸媽媽擁抱,拎著一個大大的箱子出門了。
此后樹看到不再年輕的媽媽總是站在窗前,出神地望著遠方。
這樣一天天地看著,樹忽然記起來,自己也并不是一直都長在這里,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只是那個地方似乎非常非常遙遠,以至于關(guān)于它的記憶都像夢一樣模糊不清。
樹使勁地想啊想,想起那天似乎刮著很大很大的風(fēng)。那時自己還是一顆小小的種子,所以就隨著風(fēng)一起飛來了。
樹漸漸地記起來,那好像是一個非常寒冷的日子,那一定是刮的北風(fēng)了。
樹朝著北方極目望去,覺得那邊應(yīng)該就是自己家的方向。自己曾經(jīng)的家,自己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
樹于是常常望著北方。這樣望了許久之后,樹開始想家了。
在一個月夜,樹照例在泥土中緩緩地伸開自己的根須,靜靜地汲取水分和養(yǎng)料。這天,泥土濕漉漉的,松軟而愜意。樹長長地舒展著根須。忽然,它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想法,為什么不向著北方多伸展一些呢?
樹的根在泥土中緩慢地生長,這在以前幾乎是沒有意識的。但今天,它卻忽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它小心翼翼地把根向著北方,一點一點更深地插進泥土里。再把另一邊的根輕輕抽出來一些。這時,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一點傾斜,它連忙用力站直身體。
這樣重復(fù)過許多次之后,在天亮?xí)r,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移動了有一片葉子那么長。
原來樹也是可以移動的,樹的心怦怦怦地跳著。
樹移動時,不需要在意是白天或是晚上,可以和汲取水分一起進行。只需要把根盡量都伸向一邊,再松開另一邊的泥土,在發(fā)現(xiàn)身體微微傾斜時,努力地站直身體就可以了。移動時露出的那一點點縫隙,自然而然會有松散的泥土落下來填補,幾乎看不出一絲痕跡。
樹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周圍的樹們。
周圍的樹驚奇地看著它,一起嘩啦嘩啦地笑起來說,樹是不能移動的,種在哪里,就要一直長在哪里。一直都是這樣的。
樹搖搖頭說,我要走了。它輕輕地揮動枝葉,與其他的樹告別。
你要去哪里啊?其他的樹們沙沙地問道。
北方,樹說,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樹就這樣不動聲色地開始了自己的旅程。不分晝夜,累了就在溫暖的陽光下,或是靜靜的月色中休息一會兒,而后再堅持不懈地向著北方緩緩地、用力地伸展開根須。
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變化的是住在樹旁邊的一窩螞蟻。一天,它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遮蓋在自己頭頂上的一席陰涼不見了,耀眼的陽光垂直照射在城堡的入口處。這不僅會使城堡里過分干燥,從防衛(wèi)角度來講也是非常危險的。螞蟻們驚慌失措地派出衛(wèi)兵尋查了一番之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城堡邊上的那棵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得很遠很遠了。
螞蟻國王派來使者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樹高興地告訴它們,我要回家了?;氐揭粋€遙遠的地方。
螞蟻的使者很吃驚,說樹是不能移動的,樹、石頭、房子和山,這些都是不能移動的。我們的建筑教材上就是這么寫的,要是它們整天到處移動,那我們就沒法在它們旁邊建造宮殿了。
樹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要回家。
螞蟻王國很快又派來新的使者勸說樹回到原來的地方。并且答應(yīng),只要樹肯回來,它們會派出五百只螞蟻隨時聽候樹的調(diào)遣。樹可以派它們出去收集故事,這樣,它每天就可以聽到五百個不同的故事了。
樹猶豫了一下,五百個故事還是很誘人的,但它還是說,我想先回家看看。
螞蟻王國緊急召開了臨時議會,最后決定還是派出五百只螞蟻跟著樹。因為它們覺得這是它們的樹,無論移動到哪里,都應(yīng)該是它們的樹,不能讓別的螞蟻們霸占了去。
樹就這樣靜悄悄地移動著。最后連住在房子里的人們都發(fā)現(xiàn)了。
這扇窗戶前正對著的那棵樹呢?那棵樹到哪兒去了?一天,男主人忽然這樣驚奇地叫起來。
樹?他的妻子看了窗外一眼,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也許是樹,也許是我們。我覺得很多事情都在悄悄地變化,只是我們看不到罷了。
而后,她落下了一滴眼淚。
而在遙遠的地方,樹已經(jīng)走得很熟練了。它可以在白天走得很慢很慢,而后在沒有人的夜晚走得快上許多。這是因為在白天,人們發(fā)現(xiàn)一棵樹在行走時,常常會大吃一驚。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樹的旁邊恰巧經(jīng)過一個趕路的年輕人。他的汗不停地流下來,滴落在干巴巴的土地上。他的臉曬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但是他一定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所以他看到樹,也只是留戀地回頭瞥了一眼,連站進樹蔭里休息一下都不肯。
樹努力加快速度走在他的身旁,將枝葉盡力地撐開,遮擋在他的頭上。那個年輕人繼續(xù)奔走了一陣,忽然注意到這難得的清涼,不禁轉(zhuǎn)身向左右看去。而當他看到一棵樹不離不棄地跟在他身邊時,突然大叫了一聲,頭也不回,飛一般地跑掉了。
樹嘆了一口氣,緩緩地停在路旁。
還是月夜趕路好了。那時,也是最愜意的時候。空氣清冽寂靜,土壤溫暖而潮濕,蒙蒙亮的月光照亮了一切,又好像把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銀色的輕紗。
樹把根須伸進細膩的泥土,就像風(fēng)吹過葉子一樣,酥酥癢癢的,似有似無。樹就輕輕地搖晃著枝葉,低低的聲音沙啦沙啦地笑起來。
就這樣,樹披星戴月地走向北方。
一天,樹覺出腳下的泥土好像非常非常地堅硬,一分一毫都伸不進去。樹只好停下來。第二天清晨,它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寬闊的馬路前。長長的馬路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無限地伸向遠方。而北方,在寬闊的馬路的另一旁。
樹站在馬路邊思考了很久。這條馬路是這樣堅硬,自己完全不可能走過去。它回頭望了望,自己已經(jīng)走過很長很長的路了。來的地方,早已經(jīng)看不見了。
莫非自己就要這樣停下來了么?停在一道陌生的馬路旁。
樹垂落下枝葉,不禁掉下淚來。
樹上的螞蟻最先注意到樹的眼淚。五百只跟隨著樹的螞蟻,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繁衍出一個龐大的王國了。與原先的那些螞蟻不同,這是一個喜愛流浪的螞蟻王國,這大概是因為它們生長在一棵行走的樹上的緣故。
螞蟻問樹為什么流淚。樹告訴它們,我們恐怕要停在這里了。我們要去的地方還很遙遠,而我們已經(jīng)走了太久,以前的地方也回不去了?,F(xiàn)在這樣一道堅硬的馬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走過去?,F(xiàn)在,我們要永遠地留在這里了,像所有的樹一樣,安靜地生長。望著遠方,卻永遠也去不了遠方。
小螞蟻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城堡。它們派出衛(wèi)兵勘察了周圍的地形,知道樹說得沒有錯。柏油路又長又寬,不可能繞過去,也不可能走過去。
但它們一點也不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車來車往,又吵鬧,又危險,而且非常不好尋找食物。
小螞蟻們商量說,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樹可以繼續(xù)走下去。
于是,它們把每一只螞蟻都派了出去,派向四面八方,去尋找每一只小動物或是生物,讓它們把求救的消息散發(fā)出去。
所以很快,方圓不知多少里的小動物們都知道了,知道有一棵想回家的樹被困在路旁。
在一個最明亮的月夜,當所有的小動物都聚集在馬路兩旁時,那真是無比壯觀的場面。有松鼠、田鼠、鼴鼠、土撥鼠,有兔子、河貍、浣熊,還有燕子、烏鴉和小麻雀,當然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螞蟻。大家一起挖啊挖,啃啊啃,啄啊啄,搬啊搬。只是一個晚上,就在樹的面前開拓出一條通道,橫貫馬路,一直通向另一邊。
樹緩緩地從通道走過。沒有泥土擋在它的身前,它其實可以走得很快。但它想慢慢地走過去,因為它知道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點點都是這些小動物用爪子、用牙齒、用尖尖的嘴幫它挖出來的,它想把它們都記在心里。
當樹終于走到馬路對面時,小動物們一起吱吱地叫著歡呼起來。
第二天,當人們看到馬路上一片狼藉,從中間斷裂出一道巨大的縫隙時,都不禁大吃一驚。他們請來了工程學(xué)家和地震學(xué)家,聯(lián)合考察之后得出結(jié)論,認為一定是發(fā)生了一起罕見的局部性地裂。
馬路周邊的住戶說,昨天晚上還聽到了無數(shù)小動物的叫聲。立刻有生物學(xué)家出來佐證說,這說明小動物們對地下活動比較敏感,它們聽到了我們?nèi)祟惵牪坏降穆曇?。說明這里確實發(fā)生了一起現(xiàn)在還不知道原因的局部性地裂。
樹繼續(xù)往北走去。天氣越來越冷,不知是多少次了,它又褪去了綠色的葉子,顯得有些光禿禿的。
它走啊走,來到一條河流前。河水并不是很寬,可以遙望到對岸。岸的那一邊是一望無垠的金黃色的麥田。
樹久久地站立在岸邊,它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水。以前在黑暗的地下,它的根有時也會遇到汩汩的流水。但那流水,更像是一條條蚯蚓,輕柔地從自己的根須上蜿蜒爬過。
樹試探著把一條根伸進河水,忽地一下,根須上的泥土就被沖得干干凈凈。就好像一股巨風(fēng),嘩地一下子吹過一樹葉子。
樹上的小螞蟻一起叫起來,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們就停在這里吧。
樹向后看了看,又向前望去。前面就快要到北方了吧,雖然不知道還有多遠。而自己來的地方,更不知道有多遠了。自己也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那么,就停在這里了么?
這里很好啊,螞蟻們一起說道??諝夂芎?,風(fēng)景也很好。很安靜,也很熱鬧,而且還有豐富的食物。
但也許已經(jīng)離北方不遠了呢。樹說道。
也許過了這條河,就是北方了呢。樹在心里更強烈地說道。
樹對螞蟻們說,緊緊地抓牢我,我要再做一次冒險,一生中的第二次冒險。
樹舉步邁向河流。河流的力量是巨大的,樹的根剛剛邁進一半,它的身體就被沖得左右搖晃。但樹還是鼓起勇氣,猛地跨入水中。
啊——,樹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呼喊。巨大的水流,一下子把就它攔腰沖倒,席卷在旋流之中,向下游飛奔而去。
天哪,救命!抱在樹枝上的螞蟻們也一起叫起來。
只要快到岸邊,我就一定可以抓住上面的青草,樹這樣說道。為了安慰螞蟻,也為了安慰自己。
螞蟻和樹的叫聲引來了許多小魚。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克鼈儚耐募钡乃髦忻俺鲱^來問道。
我們要去對岸。但現(xiàn)在恐怕要性命不保,螞蟻們紛紛叫道。
用這樣的方式去對岸,確實是希望渺茫,小魚們吐著泡泡說。而后它們商量了一下說,我們也許可以幫助你們。
小魚們叫來了許多小魚,而后又叫來了更多的小魚。小魚們越聚越多,它們一起用力,使勁地在水中擺動著尾巴,把樹的航線一點一點推向?qū)Π?。最后當樹的根須終于又碰到泥土?xí)r,小魚和螞蟻們一起開心地跳起來,河水頓時就好像沸騰了一般。
樹也很開心。它不得不承認,在被河水席卷而下時,它其實和螞蟻們一樣絕望。直到自己的根須再觸摸到岸邊,把根再深深地扎進泥土里,被泥土緊緊包裹住時,它才能感覺到一種安心,一種與生俱來的平靜。
樹就這樣,不知道又走了多久。
在一個偏遠的北方小鎮(zhèn)。樹覺得周圍的景致似乎越來越熟悉。它依稀記起自己還是一顆種子時的事情。
媽媽說,孩子,飛吧,飛到一個更寬廣、更溫暖的地方。飛到一個更適合長成一棵大樹的地方。
而后,北風(fēng)吹起,它乘著風(fēng),飛向遠方。
媽媽,我回來了。樹撐著繁茂的枝葉,一步一步走向小鎮(zhèn)。
不知又過去多少年,在北方的一座小鎮(zhèn),長著一棵這里罕見的,巨大的梧桐。它的巨傘幾乎可以遮蓋半個小鎮(zhèn)。在它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株細細的梧桐。而當?shù)氐娜藗儏s把它們叫做母子樹,或是歸鄉(xiāng)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