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鄭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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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鄉(xiāng)之間,玉石為橋
Text-鄭林萍
天氣尚好,廣寧鄉(xiāng)村里的一個小學很是熱鬧,縣里打算創(chuàng)辦一家玉雕廠,今天是選拔工匠的日子,地點就設在鎮(zhèn)小學里。從小居住在學校里的少年趴在一旁看著原本屬于自己的小書桌上面,民間藝人變戲法似的創(chuàng)造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塑像,心神皆向往,于是他便也跑到田里把玩、捏泥巴。從那個時候起,他的這一生已于無形中與這些泥土和彩石結下不解之緣。長大以后,他從山溝廣寧走進了省城,成了一個平凡的廣州人,循著大致設定好的生活軌跡,勤勉上班周末休息??墒瞧椒仓馑膊黄椒玻氖晡丛撾x學校生活的人,各種奇離古怪的探知欲望從來沒熄滅過,如少年時用田野里的泥巴捏出的千奇百怪的夢。從書齋回歸鄉(xiāng)土,此生他最大的熱愛,用所有的節(jié)假日時間往大山深處走去,赤著腳,去感受泥土的文化氣息,讓心靈傾聽鄉(xiāng)土的聲響。
初見林強是在他的辦公室,我的第一句話是 “老師你好”,他的第一句話是 “來了”,聲音輕緩,一個溫潤的人。既樸素又顯得有點雜亂的辦公室,幾幅字畫掛在墻上,幾個小盆栽擱在窗臺梳理著陽光,辦公桌上零散些瓷器殘片,在陽光里泛著青玉一般的光亮,一種說不出的詩意。八十年代末的廣州,有很多的新鮮血液在涌入,林強老師便是其中一人。帶著夢想來到這里扎根,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廣州人。在廣州美術學院的求學生涯給予他審美的眼光,中大的中文旁聽經歷讓他對文字、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與理解。廣州成為了他的第二家鄉(xiāng),可是在他心里故鄉(xiāng)廣寧的那些斑斕的石頭、風情萬種的竹海、古村落的回音、民俗的古樸……卻在不斷深刻,演化成他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廣州美院畢業(yè)前那年,是廣寧周其鑒烈士誕辰100周年,政府為了紀念這位中國杰出的農民運動領袖籌備了一系列活動。作為美院高材生的林強入選了 “周其鑒烈士銅像”的創(chuàng)作團隊,參與了銅像的設計與雕塑。這樣一個契機讓他重新把目光從廣州投向山區(qū)廣寧這片貧瘠的土地。此后一年為創(chuàng)作而展開的調研工作,從廣州農講所到廣寧烈士博物館,從廣州美術學院工作室到廣寧山村田野,反復的往返與審視,讓這位走出故鄉(xiāng)接受大城市文化熏陶的年輕人再一次踏上這一片鄉(xiāng)土,廣寧綏江孕育的這片貧瘠的土地,豐富、迷人而悠久的文化:萬年竹海、千年武林、禪門祖師、革命火種……這些原是如此的美好與淳樸,感受原來能這般強烈。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成為了這漫漫文化路上的一個虔誠的朝圣者?!耙驗殡x開,所以親切;因為漸遠,所以清晰?!倍似鹨槐夅壍钠斩?,他看著窗外,靜靜地說道。淡淡的茶香水汽,和著這個人的溫柔情懷,在這書齋里慢慢地暈化著。
隔天,隨林強去二沙島參觀省工藝美術作品精品展。展廳里的他,安靜地站在那些玉雕作品面前細致欣賞,癡迷不已,一個走進千年文化里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與他的廣州忙碌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林強老師玩過雕刻,近年來更著迷于廣寧玉雕文化研究。
廣寧美玉出清桂,清桂水源流長。自小接觸廣寧美玉的林強,2010年因一個中學同學開了家玉石店,受邀去清桂玉礦山腳下的山村采購玉料,目睹了玉農粗糙的雙手、商家貪婪的眼神、礦山滿目的瘡痍,這一切觸動著他悲喜交集的文人情懷和學者的焦慮。 “文化”“經濟”“生存”“生態(tài)” “當下” “長遠”,成了林強心頭縈繞不散的思緒。也是從那時候起,林強便潛心于廣寧玉石文化的研究。從礦物學知識的學習,到工藝美學、歷史考證、文化產業(yè)、法規(guī)政策、文化與設計倫理,一步步地探索與挖掘,成為新時期廣寧玉文化研究的奠基人與產業(yè)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倡導者,他走上一段寂寞和孤獨的修行旅程。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更加頻繁穿梭于廣州與廣寧山溝之間,礦山勘察,田野調研,實驗檢測,創(chuàng)作實踐。無數個挑燈達旦,廢寢忘食,終是落了個衣帶漸寬,卻又依然精神閃爍,一個學者的熱愛與堅持,一顆赤誠的心。
他人研究玉石緊扣幾塊石頭,林強研究玉石卻是縱橫交錯:地理氣候、歷史考古、民俗、語言、民藝、信仰、商貿……外人眼里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林強的研究里卻成了一個廣寧玉文化的體系。足跡遍及了大江南北多個省市的博物館,收集整理中外各種稀缺資料,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使他自覺,即使是自費做完這些事情也要把取得的成果與所有人共享,從此互聯(lián)網便有了很多關于廣寧玉、廣寧文化的倩影。通過電視、廣播、報紙等媒體的宣傳,廣寧玉文化真正地走入了廣州。林強成為一座架通大都市與山溝的文化橋梁,多次應邀在廣東省博物館、廣州的市區(qū)圖書館、省電視臺廣播臺欄目舉辦廣寧玉、廣寧山獅技藝以及廣寧民間民俗的學術講座和相關知識傳播工作,主持省級以及廣東省博物館廣綠玉研究課題。廣州的市民和文玩藏家,對山區(qū)廣寧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一朵山花在時尚之都的廣州盛放。學者從來不高高在上,林強也愛帶一些大學生團隊深入鄉(xiāng)村,了解廣綠玉和廣寧的歷史與文化,在實踐過程中澄凈心智升華思想;反過來,學生把科學知識傳授給農民,教會農民通過網絡經營、宣傳。用他的話來說:“把城市的高瞻遠矚帶到農村,把農村的清新空氣注入城市,互助共生?!泵曉谕猓阎醒腚娨暸_科教頻道也吸引來了,《文明密碼》欄目組隨著林強一同進山,向世人揭示廣寧玉文化的文明密碼。
朋友圈里都說林強是個 “玉癡”,其實他是個 “瘋子”。他的研究讓廣寧玉在收藏市場急劇升值,可他自己偏偏不收藏不投資,他說自己癡迷的不是石頭,而是石頭所蘊含的文化,他要收藏的最終是文化,而非生硬的一塊石頭。瘋子做事,瘋起來還真讓人楸心。放下野外翻山越嶺勘察作業(yè)的危險不說,日常工作長期的勞累,終在去年導致他頭部劇痛,醫(yī)院檢查報告顯示懷疑腦動脈瘤,要住院深入排查。不巧,耗費了幾年心血研究的重要成果 “中華人民共和國地理標志保護產品 (廣綠玉)”申報評審也到了緊要關頭,國家質檢總局專家評審會第二天就在長沙召開,身為首席答辯專家的林強,把醫(yī)院檢查報告書往口袋一塞,便隨廣寧縣政府的工作小組飛赴長沙,留下愛人和醫(yī)生守在廣州的醫(yī)院里干著急。長沙舌戰(zhàn)群儒,他讓廣寧玉的國家級行業(yè)標準得以立法通過,讓廣寧玉雕的整體知識產權在全球范圍內得以確立,奠定了廣寧玉文化產業(yè)長遠發(fā)展的基礎保障。若非瘋子,怎會做這種拿生命冒險的事情呢?友人每每問及他的身體狀況,他只是云淡風輕:“反正也沒死掉,就繼續(xù)做下去唄?!币粋€文化人的內心,清風朗月,至純至凈。
他在廣州,他是學者,積極普及和倡導對傳統(tǒng)文化的珍視。他到農村,鄉(xiāng)村體驗給了他溫暖的踏實感,傳統(tǒng)的氣息讓他能更靠近原始的純真,青山綠水的浸潤,林強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化踐行者。按照他的理想,廣寧玉真正的發(fā)展時代是到了某一天,廣寧玉文化 “留有余”、“中和”的核心價值深入民心,以廣寧玉文化衍生的創(chuàng)意產業(yè) (比如影視、動漫、玩具等)取替現有的玉石元產業(yè),讓廣寧玉石依舊安睡在大山中,留住青山綠水,這是一種對自然,也是對人類自身的倫理擔當。立足當下,林強最擔心的是文化斷層的問題。新時期的年輕人,大多接受現代西方文化的教育,受新思潮的沖擊,對本族傳統(tǒng)文化欠缺認知和自信,現代年輕人對玉石之德失去了了解。林強認為,因為不了解所以心中無愛,也就沒有玉德信仰,玉文化的核心價值無法彰顯,只剩下經濟利益的追逐?!熬颖鹊掠谟瘛?,只成為一句空話,這也是為什么他在普及文化時盡量避開商業(yè)上的東西。他對自己有著嚴格的要求,保持學術的中立,做一個學者該做的事情,積極引導,默默耕耘。
林強的QQ簽名:把娛樂玩成學問,這是他奉行的信條,注定走的是一條孤寂的苦行僧之路,也是一種擔當。廣州城里很多人愛上玩廣寧玉,可大家都是基于一種娛樂和投資收藏,沒有人愿意去荒山野嶺冒危險,也沒有人愿意大費周章重構玉文化的價值體系,去重塑民眾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信仰。但對于林強來說,他要通過一塊石頭去探尋其中的自然知識、歷史價值、工藝手法、美學表達、文學敘述,他還要上山下礦,走訪調研,他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去收集整理,編撰成冊,他還需要去講解演說,推廣普及,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一種苦行僧式的生活。這么多年下來,他為世間保留了好些精神財富,以這種孤獨的方式向傳統(tǒng)文化致敬。孤獨也是一種幸福,孤獨讓人的精神世界得以飽滿,孤獨的人是時代的清醒者。
居住廣州二十多年,對于林強來說,早已有了一種都市文化認同,廣州給了他視野與生活;故鄉(xiāng)與童年的記憶藏在心底,所以廣寧給了他鄉(xiāng)愁??磸V寧玉雕展覽時,有一件苦瓜雕件作品,曰 “苦盡甘來”,他讀到了鄉(xiāng)愁,感懷良久。生命往前流淌,鄉(xiāng)愁卻是一種回頭,回歸傳統(tǒng)文化的鄉(xiāng)土,林強一直都走在這條路上,他的愁是一種文化上的追思。鄉(xiāng)土與城市的撞擊下,時代在轉變,人的思維也在轉變,傳統(tǒng)與現代要有一個相互影響的過程,林強活躍在城市與鄉(xiāng)土之間,成了座文化橋梁,在廣州,散發(fā)著鄉(xiāng)土的氣息。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