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不染

入骨相思知不知

文/陳不染

陳不染女，生于1991年12月31日。青年寫作者。

多少年來，很多優(yōu)秀的女性作者以其特有的細膩的情感和綺麗的語言為我們織造了很多動人唯美的愛情故事。陳不染的這篇愛情小說放在舊中國那晦暗沉重的社會背景下，整個故事便顯得愈發(fā)蕩氣回腸、蒼涼悲壯。我們常說，一篇好的小說，除了它擁有完美的故事、格局、敘事技巧之外，拋去這些不談，也許我們通常想要讀到的是——故事以外的那“一點東西”。這點“東西”是什么，不好說。也許只是我們心中剎那的共鳴，也許只是告訴了我們一些簡單的道理，也許是我們看完后產(chǎn)生的一些領(lǐng)悟。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無論我們最后從這篇小說中得到的“那點東西”是什么，從情感上來說，它都是一篇非常好的愛情故事。

——顧青安

在粵西山區(qū)的一個小村莊，那里有稻田、有山林、也有雞鴨與豬牛，還有一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我的老家就在這片土地上。雖然四面環(huán)山，但是我們的村莊并不閉塞。那個動蕩不安的二十世紀，背井離鄉(xiāng)成為很多人心里永遠的痛，由于歷史原因，很多村民都有親屬居住香港，也時常可見香港人回鄉(xiāng)探親或本地人移居香港。

小時候，我的記憶都是關(guān)于這座寧靜的村莊。

從我記事起，村口就住著一個老婆婆，她獨自在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樓里生活，樓外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紫荊樹。每天清晨，她會搬一張竹制的太師椅來到院前，有時眼睛瞇虛著半躺在椅子上，慢慢地搖晃；有時開著收音機，聽著百轉(zhuǎn)千回的粵曲，眼睛癡癡地望著遠方。小時候，我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經(jīng)過她家門口，聽到收音機里傳來咿咿呀呀的粵曲：

拈鏡欲梳懶畫眉，推窗怕看夜雨霏霏，一絲絲一串串，心更冷，登高處，又嘆燕蹤來遲。我為你不勝悲，空有淚染相思字，未忘握手相牽，三生證白頭約，盡化恩怨事……

她叫蘭嬸，街坊鄰里們無論男女老少都這么叫她。

少不經(jīng)事的我們，路過她家時倘若看到她在院中，也會“蘭嬸，蘭嬸”地喊著。傍晚時分，夕陽透過紫薇花的葉斑駁地灑在她身上，映照她的笑臉，優(yōu)雅而慈祥。那時她會對我們說“乖，過來啊”，然后變戲法一般從空空如也的手中變出幾顆大白兔奶糖。那時的我就覺得她與其他農(nóng)村婦人不同，別人都是生龍活虎地到田里干活，或三三兩兩在巷口里喋喋不休地閑話家常。大多數(shù)的農(nóng)婦，都帶著喧囂的市井氣；而蘭嬸卻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靜默而孤獨。

時光漸長，歲月不饒。當我明白世事，想去了解蘭嬸靜默和孤獨背后的故事，她卻不再是以前那個耳聰目明的蘭嬸了——她得了阿茲海默癥。病后的蘭嬸，口里總是會念叨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像是在讀詩詞，又像是在唱粵曲。她還會對著我們笑，癡癡的笑，可是再也變不出那顆甜甜的奶糖了。

關(guān)于她的故事，我是從村民們零碎的話語中，拼湊出來的。

蘭嬸年輕時不叫蘭嬸，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素馨。她原是大家閨秀，祖上有人在朝廷當官，積下家業(yè)，到她父親這一代已是當?shù)馗患?。他們家有很多田地，那時候，很多貧窮的村民都到她家打工，她父親也樂善好施，深得人心。豆蔻年華的素馨，知書識禮，人人都尊敬地叫她“小姐”。

直至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建國初期，土改運動如一陣龍卷風席卷而來。樂善好施的父親，卻被劃分為萬惡不赦的地主。十二三歲的素馨小姐親歷了被抄家，父母被殘酷批斗。最后，父親被凌虐而死。母親也絕望地自行了結(jié)了性命，追隨父親而去。

素馨小姐從大家閨秀，變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孤兒。所幸他們家原來的長工福伯收留了她，她才活了下來。由于地主的女兒身份敏感，為了生存，她不得不更名換姓，從此，她叫阿蘭。

福伯是個憨厚的貧下中農(nóng)，他有一個兒子叫阿松，自小就跟著福伯到東家干活。阿松比阿蘭大兩歲，他們是一同長大的。小時候，阿松常常帶她上山摘野果，打小鳥，他們曾經(jīng)有一段純真的童年時光。

在福伯家生活，雖然清苦了一些，總算是過得安貧樂道。阿蘭也漸漸融入了這個家庭，福伯福嬸把她當成親閨女一樣對待。阿松更與她日久生情，私定終身了。

然而好景不長，才過了幾年的安穩(wěn)日子，又迎來了新一輪龍卷風。50年代中葉，農(nóng)村集體化席卷廣東。各個農(nóng)村都建立了人民公社，所有土地又歸為集體。公社限制社員自留地和副業(yè)收入，農(nóng)民不準開荒，不準經(jīng)商，只能按要求完成公社要求的工作日。農(nóng)民家中如果有金銀首飾，都要上交國家。生活才有所好轉(zhuǎn)的日子，又變得一貧如洗。

正是此時，二十出頭的阿蘭和阿松成親了。

這一場龐大的“社會主義改造行動”大大打擊了農(nóng)民種地的積極性，緊接著又是“三年困難時期”，那些到處鬧饑荒的日子，福伯福嬸相繼餓死了。為了緩解饑餓，他們家曾經(jīng)吃過蔗渣、禾稈、木瓜皮、番薯藤，甚至一度還吃過觀音土。但是，大人挺住了，而他們滿月的幼兒，卻因缺少奶水而夭折了。

親人的相繼離世，深深地打擊了初成家的小夫妻。他們很傷心，卻連哭的力氣也沒有。

在他們身體與心靈都受到巨大的折磨時，聽聞不遠處的香港相當富饒，簡直是人間天堂。有些村民逃過去了，寄幾天的工錢回來就能把一家子養(yǎng)活一年。

我查了一些數(shù)據(jù)，當時一個農(nóng)民一天的平均收入，大約在7角錢左右，而香港農(nóng)民一天的收入，平均為70港幣，兩者間懸殊近100倍。所以當時流傳的民謠唱道：“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對面8分錢”（指寄信到香港叫親屬匯款回來）。

于是，為了生存，難民潮涌向了香港。那時赴港的碼頭都有嚴兵把關(guān)，大部分無權(quán)無勢的難民都選擇了自己游泳渡海，雖然死傷不計，但他們還是冒險，仿佛游過去就是天堂。

阿蘭與阿松也決定逃港?？墒?，人算不如天算，阿蘭游到半途時，卻因體力不支而溺水，被救后醒來時已與丈夫失散。彼時，官兵對偷渡香港進行嚴打，她一個小女人再次游泳過港已是沒有了可能。她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不得不回到老家。就是這樣一個二十出頭初為人婦的女子，孤苦無依，沿著鐵路走了數(shù)天，回到空無一物的家中。我想，當時的蘭嬸，一定很失落，很絕望吧。

歸家不久，阿蘭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墒钦煞蚰穷^卻杳無音訊，不知是死是活。盡管如此，阿蘭還是堅持生下了孩子。

十月懷胎的辛苦，比起一朝墜地后漫長的撫養(yǎng)只是皮毛。但是她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兒，就這樣捱過來了。村里人很照顧她，因為她識字，讓她在小學里教書。憑著微薄的工資，她帶著女兒捱過了饑腸轆轆的貧困歲月，捱過了被批斗的文革浩劫，捱到了平反，捱到了改革開放。

就這樣，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女兒，一步步走過來，風雨不改，初心不悔，再也沒有踏出過村子一步，見證著世事變遷。

廣東與香港，只隔著淺淺的海峽，卻如同天塹一般。那一年，游過去的人們，從此再也沒有了下落，而留下的人們，只能望眼欲穿他們的消息。又或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寒來暑往，阿蘭豆蔻年華熬成了兩鬢如霜，人們漸漸地改叫她做蘭嬸了。年華已改，不改的是等待的眼神，和心內(nèi)的期許。

終于等來丈夫的消息。一封鴻雁傳書告知她，他已在香港結(jié)婚了。信里還說，失散十載，沒有想到你一直等著我，為我撫育女兒。可如今，我在港已有妻室，是我辜負了你。我無法允諾你什么，希望這些錢能彌補這么多年來的缺席，你也找個好人家改嫁了罷。一張匯票，如同蘭嬸臉色一般的蒼白。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十年，竟然等來這樣的結(jié)果。街坊鄰居們紛紛勸她改嫁，她卻說，我不嫁。

或許是母親婦道的影響，又或許是舊社會女子的本分，從一而終成了她根深蒂固的思想?？v使那個男人，已另結(jié)新歡，她也會為他苦守。

就算沒有新歡，兩岸相隔，又能如何呢？再深的相思，也敵不過現(xiàn)實??！

她一天一天地等待著，等一個沒有未來的未來，和一張又一張的匯票。年復一年，女兒漸長，總是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她便摸著女兒的頭，笑著回答，快了快了，爸爸會回來的。

我常常想，年輕時候的蘭嬸一定很美麗吧，旗袍加身，發(fā)簪明媚，不然如何到老還能如此優(yōu)雅呢。然而美人遲暮，容顏被皺紋侵蝕，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再后來，回鄉(xiāng)探親的政策也放寬了。村里很多港胞都一個一個地回鄉(xiāng)探親了，而她終于沒有等到她的丈夫。那邊的他也曾經(jīng)托親友帶一些只有香港才買得到的物品給母女倆，有時是時尚的布料，有時是新奇的罐頭食物，有時是一些糖果餅干。

她也在來往的港胞口中，得知過他的情況。

死里逃生的他，和一群難民在碼頭上扛貨搬箱維持生活，那個有上頓沒下頓的年代，為了生存唯有拼命干活。終于因為不堪重負扭傷了腰，碼頭也容不下他了。于是流浪街頭，露宿路邊，撿一些殘羹冷炙填肚子。也是命不該絕，一家茶餐廳的心善老板收留了他，讓他在店里打雜。他深知老板救命之恩，工作賣力，勤懇踏實。因為他識字，老板十分信任他，把采購和賬本都交給了他，一做就是幾個春秋。后來老板得了肺癆，臨終前把腿腳有些殘疾的獨生女托付給他。從此，他便在香港有了自己的茶餐廳和現(xiàn)在的妻子。

茶餐廳的生意不好不壞，他也不算富裕，卻也堅持每兩月就寄一次生活費給大陸的妻女。蘭嬸母女得到了他的贍養(yǎng)費，生活過得還不錯。但她堅信著，終有一天，他會回家，給她們一個完整的家。

蘭嬸當?shù)之攱?，把女兒拉扯成人。女兒將要出嫁了，她跟母親說，不是說我長大了爸爸就回來了嗎？現(xiàn)在我都要嫁人了，都沒見過他一面。于是，蘭嬸托人帶信給丈夫，請求他回來一趟。

他終于回來了，相視一笑，已不再是一同長大的那個青衫磊落的少年。他和她，闊別了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了。欲夢天涯思轉(zhuǎn)長。幾夜東風昨夜霜。二十五年，足以令美人遲暮，英雄白頭。她也不再是楚楚動人的大家少女，轉(zhuǎn)身便是皺紋深刻的中年老婦。

沒有寒暄，沒有淚容。他們相見，一如平常夫妻一樣，熱鬧地張羅著女兒的婚禮。但眉宇之間，她仿佛讀懂他的無奈與愧疚。

我想，她是理解丈夫的。不然，她怎么會跟他說，回去吧。深明大義的蘭嬸怎么不會懂得，自古忠孝兩難全，情義更是身不由己。香港那邊的家，救了他的命，縱使她情深切切，他也要歸去來兮，用余生還債。

他在婚禮后又離去。她終究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女兒邀她同住，她也拒絕了，她說，這里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從此，蘭嬸就每天坐在門口守候。她或許相信著，再次離她而去的丈夫，也會有再次歸來的一日。到那一天，他就再也不走了。

他還是回來了。

只是沒有想到，再次歸來的卻是他的骨灰。是他在香港的兒子把他送回來的，那是第一次看見他兒子，那翩翩身影，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模樣。她或許有一種錯覺，以為她還是初為人妻的少女，他終于從香港回來了。落葉歸根，是他的遺愿。他的靈位被安置在家中，她終于與他長廂廝守了。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鴛鴦頭不白。蘭嬸的頭發(fā)是一夜之間變白的，同時變了的還有她原本靈光的腦袋。她變得反應(yīng)遲鈍，總是自言自語。女兒帶她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老人癡呆癥。

她癡呆了，從她接過丈夫的骨灰盒那一刻，她就癡呆了。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深情，都與骨灰一同埋葬在他們童年一同玩耍的屋背山。她的腦袋空了，相思了結(jié)了，腦袋便空了。

或者也是一種福氣。起碼在她的記憶里，她深愛的丈夫還在香港，只要她一直等著，他終有一天會歸來。于是，她還是天天在村口守候著，等待著。

她依舊每天喃喃自語，我試著側(cè)耳傾聽，卻聽不清。那句話，她始終反復的念，隱隱約約聽到“紅豆”二字，透著悲涼。

后來，我離家求學。終于有一天，我讀到一句詩：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用粵語復念幾遍，恍然大悟，原來她心心念念的是這句啊。

入骨相思，相思入骨，她始終放不下他，等了他一輩子。那張?zhí)珟熞?，或許是他曾與她一起擁坐，她卻用余下的半生去體會他的溫度。

后來，我回家了。回到村口卻沒有看到蘭嬸等待的身影，鄰里說，蘭嬸去世了，那晚院中的紫荊花開得正好，她就在院中的太師椅躺著搖著，再也沒有醒來。她走得很安詳，像是熟睡了的模樣。

我相信，蘭嬸一定是去了天堂，與丈夫團聚了。不知道在他面前，她會不會吟讀那句詩：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