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麗華
內(nèi)容提要 從記者“轉(zhuǎn)型”進入高校,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學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者介紹了自身所經(jīng)歷的打破“常識化”,重新“學術化”;在了解各種新聞傳播理論的發(fā)展脈絡中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以及如何更好發(fā)揮記者職業(yè)所天然具備的“想象力”優(yōu)勢等諸多方面的感受和體會。
關鍵詞 轉(zhuǎn)型 常識化 學術化 記者 學者
今年7月我有幸參加了復旦大學“中外新聞傳播理論研究與方法”暑期學校。暑期學校為期十天,每天扎扎實實7個多小時的講座或工作坊;此外,厚厚的中英文閱讀資料已在開班前發(fā)給了每個學員。我住在一個名叫“為波精品客?!钡男÷灭^里,白天聽課和參加工作坊,晚上整理資料和補充閱讀。
終于“熬到”了最后一天,暑期學校班主任廖圣清老師特別組織了一場師生對話。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兩位教授黃旦和孫瑋代表授課教師和我們圍坐一室,提問與反問,詰問與追問,成就了一個思想激蕩、精神愉快的下午。
在那次師生對話中,我用三個詞簡單總結了自己參加暑期學校的感受與收獲:“學術”“脈絡”及“想象力”。如今,要談談從記者“轉(zhuǎn)型”進入高校,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學者,我也想用從這三個關鍵詞展開談談自己的感受。
一、學術
馬克斯·韋伯在其著名的演講——《學術作為一種志業(yè)》中曾直言不諱地說:“學術生涯是一場魯莽的賭博。”學者不僅要面臨微薄的薪水、艱難的晉級,還需要勇氣、熱隋、靈感以及富有獻身精神的人格。韋伯強調(diào):“不論就表面還是本質(zhì)而言,個人只有通過最徹底的專業(yè)化,才有可能具備信心在知識領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
在今年的復旦暑期學校,孫瑋等多位教授提醒我們對新聞傳播研究中的通病之一——“學術概念常識化”抱以警醒。對于學術概念,不能絲毫不加辨析與說明地拿來就用,“學術研究的任何概念不能停留在常識層面”。
黃旦老師認為,有些新聞傳播學研究從來沒有對自己書寫的對象本身進行過辨析,比如研究報紙歷史,好像有一個不變的“報紙”標準存在,從而提出了將報刊看成是變化的、不斷構成的甚至是斷裂的“新報刊史”書寫。
這些批評與提醒對我來說尤其是“當頭棒喝”:十年記者生涯,面對廣大的讀者書寫,把深奧、復雜梳理得通俗易懂可以說是一種職業(yè)要求,那么“常識化”于我會不會已經(jīng)成為一種潛意識?
2014年9月至2016年1月我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訪學,期間(2015年2月9日),我和該校傳媒學院(College ofMedia)教授里昂·達什(LeonDash)進行了一場訪談。達什教授在《華盛頓郵報》工作長達30年,憑借對黑人母親羅莎莉及其家庭的系列解釋性報道獲得普利策獎,該報道還入選20世紀美國最優(yōu)秀百篇新聞作品。訪談中我問起達什教授在任記者時有哪些職業(yè)規(guī)范,當時用了“norm”這個詞。達什教授立刻反應:“啊,你用的是學術用語,而非記者的語言?!边@也許從側面說明,自身就是從記者轉(zhuǎn)型而來的達什教授對于“學術”和新聞的區(qū)別同樣敏感。
另一位美國學者湯姆·波爾斯托夫(TomBoellstorff)及其合作者在討論民族志研究方法時也曾特意提到民族志和新聞有“驚人的”相似性。記者和民族志學者都需要前往行動發(fā)生地,以處理正在發(fā)生的豐富的人類活動。兩者都有賴于訪問、觀察、檔案資料等方法。兩者都生產(chǎn)符合全面、真實標準的書面記錄。在這一點,小說家則完全不同,盡管他們也熱心于觀察人類,但他們的寫作享有編織事實和想象事實的自由。
但緊接著湯姆·波爾斯托夫及其合作者就強調(diào)了兩者在學術框架、研究性質(zhì)及最終成果等方面的不同。作為學術共同體的成員,民族志學者的研究最終要匯入學術對話的河流。而學術對話源于從共同關注和問題出發(fā)的持續(xù)不斷的知識生產(chǎn),核心是概念及理論的發(fā)展,其“時效”常??缭綌?shù)十年。
二、脈絡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在美國訪學期間旁聽博士生課程的情景。其中喀麥隆·麥卡錫(Cameron McCarthy)教授開設的文化研究與批判性分析課不僅閱讀量大(課程表上列出的閱讀材料目錄長達31頁),而且難度大(馬克思、尼采、福柯、阿多諾等大師的經(jīng)典作品)。剛開始聽課,我極為痛苦,且不說課前把握閱讀文獻精髓的困難,課上也面臨不知所云、無法參與討論的尷尬。當他們談論一個事物、概念(如現(xiàn)代性、殖民主義)時,我當然知道那個英文詞的字面意思,卻還是常常迷失,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談論什么。這種“當他們談論一個東西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么”的狀態(tài)背后就是對學術脈絡缺乏了解。
盡管困難,我還是“厚著臉皮”地堅持旁聽,至臨近課程結束時略有進步,至少能聽懂教授的講解和同學的討論,并能參與其中。而最大的收獲則是“通過密集式的原著閱讀,厘清了文化研究及批判性研究中一些核心概念與理論的發(fā)展脈絡?!?/p>
一位學者曾批評,對于一些新聞傳播研究來說,“時間像是停滯了”。這些研究罔顧理論的歷史脈絡和具體情境,借用其他學科的概念或理論,卻沒有意識到這些概念和理論自有其“來去”:“來”即其發(fā)展演變的源頭,“去”即其后續(xù)的不斷推進、乃至顛覆。這里同樣強調(diào)的是學術脈絡。
在美國訪學期間,閱讀文獻時我發(fā)現(xiàn)很多學者都非常重視個人知識史(intellectual history),尤其是在研究和討論一個具體學者時,常常會對其個人知識史進行追溯和回顧。
在訪學期間,我還修過一門專門針對母語非英語的研究生和訪問學者開設的“高級學術寫作”課,其中一堂課是關于文獻綜述部分。在討論寫作文獻綜述必要性的時候,其中一條理由就是“表示你是特定學術共同體的一員(Show others youare amember of achosen academic community)。”
從某種意義上說,告別新聞行業(yè),轉(zhuǎn)頭進入高校,相當于“一窮二白”地白手起家,需要各種補課,而其中最為重要的可能就是了解各種新聞傳播理論的發(fā)展脈絡,進而在這一脈絡之中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如果自己的研究能在這一脈絡中有個小小的位置,那應該是極幸運之事了。
三、想象力
1959年,C·賴特·米爾斯出版了其著作《社會學的想象力》。米爾斯是美國社會學家,曾接受過拉扎斯菲爾德的私人教導,斯坦利·巴蘭和丹尼斯·戴維斯在其合著的《大眾傳播理論:基礎、爭鳴與未來》一書中,稱米爾斯為“被拉扎斯菲爾德庇護的叛逆者”?!渡鐣W的想象力》出版后,影響深遠。根據(jù)1997年世界社會學大會對其會員所做的一項調(diào)查,《社會學的想象力》在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社會學著作中排名第二,僅次于馬克斯·韋伯的《經(jīng)濟與社會》。如美國著名質(zhì)化研究方法學者諾曼·鄧津(NormanDenzin)甚至將其稱為“圣經(jīng)”,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學術研究之路。
《社會學的想象力》在開篇就描繪了“受困的現(xiàn)代人”形象:“普通人所直接了解及努力完成之事總是由他個人生活的軌道界定;他們的視野和權力要受工作、家庭與鄰里的具體背景的限制;處于其他環(huán)境時,他們則成了旁觀者,間接感受他人。他們對超越其切身所處環(huán)境的進取心與威脅越了解——不管這種認識多模糊——就覺得似乎陷得更深?!?/p>
而要解決現(xiàn)代人乃至社會學的困境,米爾斯提出了“社會學的想象力”:對于領會人與社會之間,個人生活與歷史之間,自我與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不可或缺的心智品質(zhì)?!吧鐣W的想象力使得我們能夠理解歷史和個人生平,以及二者在社會中的關系”。
受米爾斯影響,“想象力”在中國也一度成為熱詞,幾被濫用,各門學科都在談“想象力”。新聞傳播研究也不例外,很多學者都試圖尋找“傳播學的想象力”。越來越多的學者在努力通過自己的研究試圖打破原來的對傳播的想象與認知,開啟新的研究議題與研究范式,使得與其他學科的對話成為可能。
當然,在這里我無心也無力去談論整個新聞傳播研究的想象力問題,我想問的是:作為有過較長新聞實踐經(jīng)驗的所謂轉(zhuǎn)型學者,在拓展傳播學的想象力方面會更有優(yōu)勢嗎?擔任記者編輯的經(jīng)驗會使得我們對個人生活具有更深的體悟嗎?長期“吃透兩頭”的訓練會讓我們更容易在社會(宏觀)與個人(微觀)之間搭建起溝通的橋梁,從而更好地“理解并把握自身命運”嗎?
答案當然不一定就是肯定,但無論如何值得努力,并仰賴對前兩個關鍵詞的深度理解與切實執(zhí)行。
有一次閱讀文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個專門的復合詞來形容從記者轉(zhuǎn)型為學者的人:“journalist-turned-academic”,當時忍不住在朋友圈感嘆:“終于找到身份了。”這當然是玩笑,無論你來自哪里,既然選擇了以學術為志業(yè),那么同樣需要面對整個學術共同體的審閱與競爭,并爭取最終匯入人類知識生產(chǎn)的洪流中。
編輯 張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