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文／滕朝

驢得水

專訪《驢得水》導(dǎo)演四年的話劇熬成了婆

采訪、文／滕朝

周申與劉露師承同一個老師，老師要求，“導(dǎo)演要有兩個腦子，一個腦子百分之百的投入，還要有一個腦子百分之百跳出?！钡粋€人既要創(chuàng)作又要跳出，太難了。于是，周申與劉露便采用兩人搭檔的合作方式，周申執(zhí)行，劉露判斷。當周申創(chuàng)作跑偏，劉露就往回拉他一把。這種合作方式已經(jīng)保持了15年。兩人合作的話劇《驢得水》在豆瓣評分高達8.5，很受追捧。

從話劇到電影，劇本改動了60%以上

電影《驢得水》上映之前，同名話劇已經(jīng)在舞臺上打磨了四年了。

最初的故事是周申在飯桌上從朋友那聽到的。朋友曾在甘肅支教，當?shù)亓鱾髦粋€不知道是真事還是笑話的故事：有一個民辦學校很缺水，需要養(yǎng)頭驢來挑水，但是民辦學校的資金有限，拿不出錢養(yǎng)這頭驢，校長就出了個主意，把這頭驢虛報成一名英語老師，等于說讓驢去吃一個老師的餉。

周申聽完這個故事很興奮，和搭檔劉露商量改成電影。都是新人，沒有資本推動，就先做成了話劇。中央戲劇學院導(dǎo)演系出身，話劇輕車熟路，從立項到首演，只用了一個月。這么短時間，沒有完整劇本，兩人就和演員一邊排練一邊做劇本。劉露說，“挑最合適的演員，把他們放在這個情境里，自然而然就會說出很鮮活的臺詞?！彼麄冇萌硕皇怯霉P寫劇本?！八哉f血肉是演員的，骨是我跟劉露立的”，周申補充道。

第一輪試演就火了。導(dǎo)演與演員的即興創(chuàng)作不斷為故事豐富著血肉。一遍遍演出中，根據(jù)觀眾的反饋，話劇也在修改。

話劇的魅力，就在于可以不斷調(diào)整。最早的結(jié)尾是張一曼與其他老師同流合污，喜劇效果也很強，但是很多觀眾說一開始那么灑脫的人，最后卻在乎這些世俗的東西。其他人同流合污他們信，張一曼，他們不信。在第二輪演出的時候，劉露發(fā)現(xiàn)，飾演張一曼的演員任素汐在演完被扇巴掌的那場戲后，出現(xiàn)了神經(jīng)質(zhì)的狀態(tài)，能感受到她心里受到了極大侮辱?！八倪@種反應(yīng)是很準確的，回想歷史，有多少人在這樣的羞辱中是會瘋掉的”。最后，和周申商量之后決定讓張一曼瘋掉，演完一遍之后，突然覺得一切都通了。

舞臺上打磨三四年的話劇為電影提供了高度，在這個基礎(chǔ)上兩位導(dǎo)演才做了電影劇本。

從話劇到電影，劇本改動了60%以上。話劇中，有一場張一曼自扇巴掌的戲，在舞臺上邊走邊打，現(xiàn)場震撼感極強。到了電影，觀眾與演員隔著銀幕，同樣力度的巴掌打在臉上，震撼感會大大削弱。于是，導(dǎo)演又加了一場張一曼剪頭發(fā)的戲，給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增加砝碼。

話劇的假定性比較飛，有些橋段放在舞臺上顯得真實可信，但放在鏡頭前就不真實。話劇中，導(dǎo)演為了表現(xiàn)銅匠害怕強權(quán)，給這個人物設(shè)計的包袱是只要看到大蓋帽就下跪，前一秒鐘他還在說“我憑什么啊”，但只要別人把帽子一戴，他就下跪?！斑@很有概括性，把生活的真實凝練出來，觀眾會覺得很真實，在話劇舞臺上是成功的。但是電影中不能這么演，因為電影鏡頭前面不存在這種所謂的概括性真實”。所以，電影中，周申和劉露就將話劇中這段拿掉，用銅匠讀莎士比亞的橋段做了替換。

除了將話劇中比較夸張的包袱替換成適合電影的語言之外，導(dǎo)演還根據(jù)演員自身特點設(shè)計橋段。在說服美國人那場戲的時候，原來劇本中是周鐵男用語言的威懾讓他相信某件事，但劉帥良飾演的周鐵男沒有那個橫勁，多努力表演觀眾也不信，這場戲拍了二十遍后演員都快崩潰了。最后，原本周鐵男說的臺詞放到了裴魁山這個角色上，感覺就對了，周鐵男還是維持他性格中的天真呆萌。

在不動大的骨架的基礎(chǔ)上，電影的血肉還是演員自己創(chuàng)造，導(dǎo)演鼓勵演員要“相信情境”。電影中有一個橋段，周鐵男挨過一槍后變得特別慫，有些觀眾感覺人物性格轉(zhuǎn)變太突然。但導(dǎo)演卻說，這不是強求給他設(shè)計的，是他當時的真實體會。這場戲?qū)а菀笱輪T怎么體會怎么演，結(jié)果劉帥良聽到槍聲就崩潰了，當時就慫了。后來演完這場戲，他做了場夢，夢見三個人搶劫一個女孩，他沖上去說你們干嗎？其中一個搶劫的人把刀掏出來，他當時就把錢包給人了。

一開始叫嚷嚷的，挨過打就慫了，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例子在周申看來太多?！罢嬲龢屩冈陬^上不慫的能有幾個？別說是槍了，看到刀就慫了，看見錢就慫了，都不用掏槍。我要是寫一個槍指著他的頭，結(jié)果沒慫，這才叫不可思議，這才叫太突然?！?/p>

剪掉的全是“尿點”

《驢得水》的拍攝地是在山西和內(nèi)蒙交界處，主場景是在一座山頂?shù)膸滋幐G洞。這里最早是明代的堡壘，解放前當?shù)鼐用裨诶锩嫱诹撕芏喔G洞，當房子住，后來有錢就搬到山下有水的地方，此處便廢棄了，經(jīng)過多年風化有一種嶙峋的感覺。這里既有居民住過的痕跡，又保留了明代的古韻，很有時空穿越的感覺，特別符合周申與劉露想要的那種既寫實又夢幻的意境，并且這種空間環(huán)境還能夠營造出電影中老師們都被困在一座“圍城”里的感覺。

然而《驢得水》是從話劇改編過來的，這種相對單一的場景，便會增加電影的舞臺感，消弱電影感。有人便建議多拍一些外景，比如去拍銅匠在家里的生活狀態(tài)，老師給他上課是什么樣的。導(dǎo)演聽從建議把這些外景都拍了進去，剪出來的成片2小時40分鐘，邀請一些普通觀眾看，他們躲在角落里觀察觀眾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那些經(jīng)驗人士建議他們加進去的段落，都是觀眾刷手機走神的時候。這些“尿點”最后全部被導(dǎo)演剪掉了，這些不在故事的主線里，觀眾不需要。

新人導(dǎo)演心里仍然沒底，還是希望有一位大師能在電影鏡頭語言上把控一下。話劇幾年前在臺灣演出的時候，李安早期“父親三部曲”的攝影師林良忠看了之后非常喜歡，兩位導(dǎo)演便趁機邀請他為電影版做攝影指導(dǎo)，林老師去取景地看過之后，一下點燃了創(chuàng)作欲望，敲定了合作。

這時離開拍還有一年，兩位導(dǎo)演和林老師分別在北京和臺北思考該用什么樣的鏡頭語言，開拍前碰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想要的鏡頭語匯很接近，就是保持電影的戲劇沖突感。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兩位導(dǎo)演也有過猶豫，這種沖突感會不會給電影營造出一種舞臺感？林老師鼓勵他們說，“這是你們擅長的，也是話劇本身的魅力?！彼€拿出伯格曼的早期電

影為參考，覺得電影《驢得水》可以走這個風格。伯格曼早期也是一位戲劇導(dǎo)演，他早期電影的戲劇感、舞臺感非常強烈。周申和劉露覺得這種風格有點太過，還是要收一收，就找到蘇聯(lián)七八十年代的電影風格作參考，更大眾化一點。

之前周申和劉露也跟別的攝影師聊過，他們都有對攝影自己的理解，有很多想跳脫出故事本身來表達個人的追求，但林老師反而覺得他是一個服務(wù)者，是來幫你把這個故事更好呈現(xiàn)的。這一點，讓周申和劉露特別佩服。“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風格，不一樣的食材也有不一樣的做法，比如你做一條魚要用很多的料，要去腥、提鮮。但如果烹飪大閘蟹，什么料都不要，直接蒸熟就行了。以林老師的資歷，他已經(jīng)不需要表現(xiàn)什么手段，更多考慮的是故事，這個故事適合用最平實的手段，他就讓觀眾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故事里，放在人物上。”

全國路演的時候，之前對于電影舞臺感的擔憂打消了，普通觀眾不會去想這個東西，他們更關(guān)注的是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有一位觀眾在微博評論說，剛開演的時候想上廁所，想先看看開場，等有尿點的時候再去，但不知不覺，電影結(jié)束后才突然想起把上廁所這事給忘了。

高級的喜劇就是真善美

周申與劉露兩人師承同一個老師，接受的教育以及對于喜劇的理解也很接近。兩人最喜歡的國產(chǎn)喜劇片是米家山導(dǎo)演的《頑主》，還喜歡前蘇聯(lián)導(dǎo)演梁贊諾夫的《辦公室的故事》、《兩個人的車站》。他們理解的高級的喜劇首先要好笑，其次應(yīng)該引導(dǎo)觀眾嘲笑丑惡的東西。在周申看來，趙本山的春晚小品《不差錢》便是屬于這種高級喜劇，“首先它很好笑，然后它讓觀眾跟這種行為劃清了界限。今后再有人擺譜，就能想到趙本山的《不差錢》?！?/p>

還在中戲讀書的時候，周申就最喜歡拍喜劇小品，很會玩各種包袱，后來就陷入到以玩包袱為目的——拍了一個作業(yè)，全班哄堂大笑，喜劇效果很好，周申便很得意。但老師卻掉著臉，“你想讓觀眾笑什么？你覺得主人公有錯嗎？”周申當時就蒙了，“沒錯啊”?！皼]錯你為什么讓觀眾嘲笑他？”得意的周申瞬間無地自容，意識到這種像嘲笑殘疾人缺陷一樣的喜劇太低級。

“其實喜劇的高級與低級，不在于笑話本身，而在于笑話的導(dǎo)向是什么。”喜劇片同樣要有正確的價值觀。在電影《驢得水》中，幾位主人公由于利欲熏心，一點點喪失了道德底線，展現(xiàn)出人性虛偽自私的一面，很好地踐行了他們對喜劇的創(chuàng)作理念，讓觀眾在影院開懷大笑的同時，也與片中人物劃清了界限。

其實，導(dǎo)演還隱藏了兩種價值觀，分別以張一曼和校長為代表放在觀眾面前。校長的道德標準一開始定得很高，一副師者姿態(tài)，但他永遠做大事不拘小節(jié)，最后在利益面前道德淪陷；張一曼一開始一副放蕩不羈的風塵女形象，被大家唾棄，但最后卻無法接受底線喪失而精神崩潰。

“長久以來，我們都喜歡把道德標準定得冠冕堂皇，把話說得很漂亮，喜歡提一些假大空，但很少有人去堅守，去執(zhí)行”，周申看來，真正好的價值觀應(yīng)該像張一曼，底線不要定太高，但是她會努力守住它，如果守不住，她會痛苦，會把自己逼瘋，“這樣的才是真善美?！嫔泼馈械摹妗欠旁诘谝晃坏模阌X得《二十四孝圖》真嗎？我覺得一點都不真，既然不真，就沒有善，沒有美可言”。觀眾在看喜劇的同時，也會融入自己的價值觀，與丑惡劃清界限，與真善美產(chǎn)生情感上的認同。

《驢得水》話劇在臺灣演出時，有觀眾跟劉露說，“你怎么知道我們這發(fā)生了什么？”劉露一頭霧水，因為她不知道臺灣發(fā)生了什么。原來當年臺灣大選，也正在上演《驢得水》中的故事。還有一位德國朋友邀請《驢得水》去德國演出，劉露有點猶豫，“完全不是一個國家發(fā)生的事，這么多臺詞德國人能看懂嗎？”而那位朋友卻堅定地說，“只要把里面的美國慈善家，換成中國投資商，完全就是我們那發(fā)生的事?！?/p>

“喜劇也可以探討人性，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別，其實人都是一樣的。”這也是令周申與劉露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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