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毛澤東是文章高手,視文章為重要工作手段和開展輿論宣傳的工具。他青年時代走上政治舞臺的第一個亮相,靠的就是文章。那是在五四大潮中,不到一個月,他就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湘江評論》上面發(fā)表40多篇時事評論。最有分量的一篇叫《民眾的大聯合》,引起倡導新思潮的胡適刮目相看,將其視為精神兄弟。
在云譎波詭的政治風云中,打“筆墨官司”成為毛澤東的拿手好戲。在指揮打武仗的戰(zhàn)爭年代,他輔之以“文仗”,發(fā)明了“槍桿子”加“筆桿子”的說法。1948年的華北戰(zhàn)場,他以一篇《評蔣傅軍夢想偷襲石家莊》,像諸葛亮唱“空城計”那樣,硬是嚇退了敵人兩個軍的偷襲?;春?zhàn)役中,又以一篇《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瓦解了大量敵軍的斗志。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主要指揮打“文仗”,但自己在前面“沖鋒陷陣”也是常事。1958年打金門炮戰(zhàn),為闡明緣由,毛澤東發(fā)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告臺灣同胞書》,文勢磅礴,氣韻暢然,說理透徹,在海峽兩岸均起到張揚民族大義之效。
“文仗”緣何起
打“文仗”,是毛澤東在中蘇論戰(zhàn)過程中明確提出來的。所謂中蘇論戰(zhàn),實際上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始于1956年中方發(fā)表《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和《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這兩篇文章對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揭批斯大林錯誤,以及如何看待1956年國際社會主義陣營出現的波折,表明了中國共產黨的態(tài)度和認識,即已隱含分歧的苗頭。此后,圍繞“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臺灣問題、西藏平亂、中印關系等中國的內外政策,赫魯曉夫和蘇共中央領導層也多表示了不同看法。到1959年,中蘇兩黨正式出現分歧。這年10月2日,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人會見赫魯曉夫時,雙方當面爭論得很激烈。分歧的結果是蘇聯撤銷了對中國的一切援助。
第二個階段,從1962年爆發(fā)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開始,蘇共領導人在不同場合公開攻擊中國,雙方分歧走向公開,卷入紛爭并攻擊中國的東歐兄弟黨也越來越多。中方從1962年12月到1963年3月,發(fā)表了七篇答辯文章。雙方分歧最后歸結到如何看待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理論、路線和政策問題上。
第三個階段,蘇共中央1963年7月14日在《真理報》上發(fā)表《給蘇聯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共產黨員的公開信》,全文達3萬多字,全面系統地攻擊中國的內外政策,對中共領導人還指名道姓地批判。事情就此鬧大。中方從1963年9月到1964年7月,發(fā)表九篇評蘇共中央公開信的文章(簡稱“九評”)。而蘇聯方面則表示要對中國采取“集體措施”和“堅決的打擊”。1964年赫魯曉夫下臺,爭論結束。此后,不僅中蘇兩黨關系,中蘇之間的國家關系也走向公開破裂,中國甚至面臨戰(zhàn)爭的威脅。
這三個階段的論爭,毛澤東都親力親為,幾十次召集中央領導層開會,討論修改文章,僅是“七評”就修改了18次,最后都由毛澤東定稿。正是在第三個階段的論戰(zhàn)中,毛澤東1964年3月會見羅馬尼亞外賓時,明確把這場筆墨官司說成是打“文仗”:
現在不是打武仗,現在是打文仗,打筆墨,寫寫文章。這件事比較輕松愉快。你看,打了這么幾年仗,沒有死一個人。武仗可以打,文仗為什么不可以打?其實,你們知道我們也不想打的,我們對打這場文仗也沒有精神準備,誰想跟蘇聯鬧翻呢?
“文仗”怎樣打
這場“文仗”的打法別具一格。毛澤東常以軍事術語來解釋和描述?!拔逶u”發(fā)表后,蘇方覺得有些被動,于1963年11月29日給中共中央來信,提出停止公開論戰(zhàn)。毛澤東召集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討論應對方案,提出把論戰(zhàn)從第二個階段轉向第三個階段。他對論戰(zhàn)形勢的這個轉變的描述,很有意思:
1963年6月14日,我們發(fā)表《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的答復信,在表面上似乎我們是處于被動的地位,實際上是誘敵深入,等待時機。我黨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提出以后,我們形式上也轉入主動,擺開全面出擊的陣勢。從那以后,我們又抓住蘇共《公開信》轉入戰(zhàn)略反攻?,F在正是展開全面反攻的時候,正像國內解放戰(zhàn)爭時期,1947年7月劉鄧大軍南渡黃河、逐鹿中原,我軍戰(zhàn)略反攻開始那樣。因為有蘇共中央《給蘇聯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共產黨員的公開信》這個靶子,我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堂堂正正地進行公開大論戰(zhàn)了。
1964年3月,羅馬尼亞派出黨的代表團來中國調停中蘇論戰(zhàn)。毛澤東對他們的解釋,更是令人意外:
請你們去告訴赫魯曉夫,中國人就是這么頑固的,叫作寸步不讓,寸土必爭,針鋒相對。蘇聯的2000多篇文章,每一篇都是要答復的。還有40多個黨做出的決議,我們也要答復的。中國人就是“頑固分子”,“頑固分子”不只是鄧小平他們這些人,首先是我。有時候,我比他們更“頑固”一些,更“好戰(zhàn)”一些,更“侵略”一些,但也有時候他們比我更厲害一些。
喜歡打“文仗”的毛澤東,用打武仗的藝術構想論戰(zhàn)布局,用戰(zhàn)場上的攻防闡明論戰(zhàn)走勢,以寸土不讓的姿態(tài)彰顯論戰(zhàn)意志,如此這般的比喻和講究,古今罕見。
打“文仗”,毛澤東不只是動嘴,他確實有那么一股子實干勁頭。1956年12月起草《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時,他27日白天主持會議討論文章的改法,當晚,留胡喬木、田家英和吳冷西三個秀才在菊香書屋住所后面的居仁堂修改。三人修改完一部分,毛澤東就改一部分,這樣流水作業(yè),一直改到28日清早才完成。
打“文仗”,每篇文章都要成為在“戰(zhàn)場”上能夠炸響的“炮彈”,如何布局謀篇,毛澤東總是體察入微,很講究章法、邏輯和藝術。1959年3月下旬,西藏達賴集團武裝叛亂。平叛后,為宣傳中方的主張,反擊印度的攻擊,毛澤東指導寫作了《西藏的革命和尼赫魯的哲學》,發(fā)表后轟動一時。他對這篇文章很欣賞,由此提出,“寫文章要講究提筆??匆黄恼潞貌缓?,不一定看文章各段落之間的文字上的聯系如何,主要是看文章的內在聯系如何。如果內在聯系得緊,那么倒不一定追求形式上的聯系。我們不搞形而上學,不搞形式上的聯系,要注意內在的思想聯系”。毛澤東提倡的這種寫法,看起來形式上不太連貫,但內容上可能是一氣呵成,由此每一段都可以給讀者新鮮的感覺。這樣的文風、文氣有可讀性和感染力,很適合論戰(zhàn)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