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海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肯定,屈春生到我辦公室時,正好是下午四點半。在機關呆久了,對下午三點到五點這段時間,很敏感。記得他當時是敲了門的,我喊聲請進,同時抬腕看一眼表:四點三十分。這時候來人,辦事的很少,百分之八十是哪個科長,來研究晚上的飯局。門推開,他一半身子門里一半身子門外,頭探進來,神態(tài)很遲疑:是……大成哥嗎?我放下剛剛隨手拽起來的一份文件,側臉看他。我是金大成,您找我?他直奔我來,抓住了我的手。我反感他的粗魯,任憑他搖晃著我的手,冷冷地看著他。應該不認識。五十大幾的年齡,一米七三四的身高,頭發(fā)花白,臉膛黑紅,胡子刮過,但不徹底,很舊的皮夾克,敞著懷,里面的白襯衫左胸部位有一塊褐色污漬。
這時他說出了一個讓我咯噔一震的名字。我是屈春生呀哥!
事后回憶,我當時應該是愣了好久,因為屈春生握我手的力度在逐漸減弱,臉上的表情也開始僵硬。但我反應過來了,并且很快從他臉上,從他全身,準確認出他。這回我的手開始使勁。真是你呀春生!哎呀,沒想到?jīng)]想到!快坐快坐!我站起身,把他摁到沙發(fā)上,就勢坐在他旁邊,手還扯著。你從哪里冒出來的?我還以為……咱們多少年沒見了?我算算……應該有三十年了吧?你這三十年都在哪發(fā)財呀?
屈春生的表情開始復蘇,激動重現(xiàn),多了一層羞澀。真是羞澀!而且是很純的,和他三十多年前囁嚅著說他喜歡我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也許就是這點羞澀,讓我的心驟然熱起來,于是有了那次醉酒——我老婆和我妹妹都一口咬定我醉了,而且醉得不輕。腦子都燒壞了。我老婆說。
屈春生沒回答我的一連串提問,站起來,掏兜,掏出一卷錢。不是折的,是卷的,用小姑娘扎頭發(fā)用的猴皮筋捆著。他把這卷錢用雙手捧著,眼含淚花:大成哥,我來還錢。你數(shù)數(shù),九百。
咯噔。又一下。
事后我反復跟老婆和妹妹談起當時的感受,用了兩個詞:激動,感動。老婆從質疑我話的真實性開始,對我的反復敘述就保持沉默或警惕,但我念叨次數(shù)多了,她終于有了反應。首先不屑地嗤一聲,作為開頭語。嗤!她說,別說這是你醉酒后的幻覺,就算是真的又怎樣?還感動?嘖嘖!我問你,這錢是不是他跟你借的?借人家錢應不應該還?當初是不是講好三天還?現(xiàn)在呢?三十年!你算沒算一下,三十年前的九百塊,頂現(xiàn)在多少?還激動、感動!你可真有出息你!
我嚴肅地糾正她的錯誤想法:他當初不是借九百,是八百!
嗤!老婆又加上眼神里的鄙夷。行行,八百。你金大成當初那八百塊錢是怎么來的?你打算拿它干嘛?他差一點讓你娶不上老婆,你還感動!他該還你二百五!
我妹的反應倒很平靜,一跟她嘮這件事,就似笑非笑地聽,也不打斷,然后說:哥,別再喝了。有時還會很真誠地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哥,謝謝你。
我只好閉嘴。跟老娘們扯不清。首先,我必須肯定地說,這錢屈春生還了,而且我真的很激動,還感動。因為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這還是良心的問題,是信仰的問題,是做人的問題。總之這不是錢的問題,你們老娘們懂個屁!
屈春生還我這九百塊錢,是他一九八六年春跟我借的。當時我大學畢業(yè)剛一年多,在家鄉(xiāng)的初中當老師。那天和這次一樣,他也是突然闖到我學校,但沒進辦公室,是讓人把我喊出去的。我和他是發(fā)小,他比我小一歲,但我們走得一直不近。不近的原因很復雜,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家族恩怨。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正逢文革,我家成分不好,地主,他家厲害,鐵桿貧農(nóng),他爹是復員軍人,回來第二年就當上生產(chǎn)隊長。我爹一九六七年自殺,主要原因就是天天挨批斗挨打,受不了。當時我七八歲,已經(jīng)記事兒,每次來抓我爹去接受批斗,都是他爹帶隊。穿一身舊軍裝,扎一條寬皮帶,牛逼哄哄的。帶走!他爹說,手一揮,象樣板戲。我媽每次都渾身顫抖,不停哀求。我和我妹都躲在我媽身后,大顆大顆掉眼淚,但從不哭出聲。所以我爹死后,我把仇恨不由自主地全記在他爹身上。懷著這種仇恨,我發(fā)憤讀書,成為屯子里第一個大學生。讀大學三年級時,放寒假回家,屈春生意外地來找我。磨嘰半天,終于談到主題:他看上我妹小靜了,我妹也同意,但妹說,必須我同意才行。說這番話時,屈春生滿臉羞澀,就和還錢時毫無二致的羞澀。我對他的這次羞澀記憶深刻。深刻的原因是從小到大,我習以為常的是他的牛逼范兒,是他吊兒郎當、帶搭不理人的勁兒,是他眨巴著小眼睛琢磨如何整人的狡黠。我覺得他一直在刻意模仿他爹。看得出來他這次找我是認真的,是下了很大決心的。這讓我很舒服。當時我媽已經(jīng)病重臥床好幾年,神智有些恍惚,我妹高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伺候她。我雖然還讀書,已經(jīng)算是一家之主。我想都沒想,不可能。我斬釘截鐵。你難道不清楚咱們兩家是怎么回事?!你難道不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你難道想讓我媽活活氣死,置我和我妹于不忠不孝之地?!我連用了三個反問句,自我感覺鏗鏘有力。我大學讀的是中文系。
屈春生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怔望我好久,才幽幽地說:哥,能不能不把上輩子的事扯到咱們身上?那和咱有關系嗎?再說,如果真扯,能扯得清嗎?你知不知道,當年我爺爺給你爺爺當長工,過的那叫啥日子?你們一家吃香的喝辣的,我爺爺永遠和狗一樣吃剩飯;使喚起來卻像使喚牲口,大年三十都不許歇歇!還有,你爺爺憑什么欺負我奶奶?不就仗著他有錢嗎?我爺爺忍了一輩子,還不夠說?哥你知道我爺臨死咋跟我爹交代的?你知道嗎?你不知道!
慷慨到這兒屈春生忽然又弱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就別知道啦……
事后我媽比較清醒時問起這件事,說:別聽他們老屈家的,他們家男的女的沒一個好東西!然后她就直盯盯望天棚,嘟囔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又糊涂了。但我媽嘟囔的胡話中有一句很清晰。我媽說:這天底下男女的事兒,都是一個理兒,男追女,追到死,女追男,一層紙。
我當時是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對男女之事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了解,我媽這么一說,我立刻警覺起來。我說:媽,那你說屈春生他爹能不能是我爺?shù)膬鹤??我媽“唿”地一下坐起來——她很久沒有這個能力了,把我嚇一跳。你說,你就是再恨,你能逼死你親兄弟嗎?!你能嗎?!我媽激動起來,又開始撕扯頭發(fā),亂喊亂叫。我妹及時沖進來,把我趕出去??磥硭恢本投阍陂T外。
回學校后我刻意翻了許多書,然后更進一步排除了這種可能。即使我爺和屈春生他奶有事,也應該是在屈春生他爹出生以后。還有一點可以佐證我爺和屈春生他奶未必有事:如果他倆有事,我爺肯定會對屈春生他爺很好,不會像屈春生說的那樣刻薄。我為什么這樣判斷,你懂的。
不像。不可能。不應該。
屈春生在被我拒絕后不久就離家出走,據(jù)說是出去打工。我妹倒沒什么異常,不悲不喜,不提不念。所以屈春生失蹤好幾年突然又到學校來找我,我第一反應是,他還惦記我妹。看他的狀態(tài),這幾年應該混得不錯。我心里冷笑一聲,已經(jīng)想好對付他的話。沒提我妹,卻張口借錢。哥,我現(xiàn)在倒騰煤,往海城陶瓷廠送,挺掙錢的。這不,又回來拉兩車,沒想到煤漲價了,錢沒帶夠,差八百,你能幫我想想辦法不?我一時沒反過勁兒來。不是惦記我妹?借錢?跟我借錢?我憑什么借給你錢?當時我兜里真有一千塊錢,是好不容易借來準備結婚用的,借給他,我拿什么結婚?屈春生大概看出我的遲疑,馬上說:哥你放心,我就用三天,下趟拉煤就還你。我不白用你,借八百還九百??┼狻H?。借八百還九百。當時我一個月工資七十二塊四。還有兩個月結婚,錢的缺口大著呢。我望望屈春生身后的兩輛大卡車,咽了口唾沫,把笑容往臉上擠。別說見外的話,咱倆從小到大,你有困難哥能不幫嗎。只是,我可沒那么多錢,你要確實急用,我只能找同事們湊湊,能不能湊夠,可兩說。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結局你也猜到,屈春生一去無影蹤。我想了很多辦法,托了很多人,甚至安排人在他父母家附近盯梢,沒用。我的婚差一點沒結成,后來老婆——那時還是未婚妻,流著淚拿出她攢的私房錢,換走了我一生不離不棄的承諾。
我恨死屈春生。他爹死,他沒回,我沒去。他媽死,他沒回,我沒去。也沒讓我妹去。
關于以后和屈春生見面的場景,這些年,特別是剛結婚那幾年,我多次設想(或設計)過,其中最典型,最讓我心儀的有兩種。第一種:突然在某街角遇見,他競淪為乞丐,衣衫襤褸,瘦骨嶙峋。我默默望許久,嘆口氣,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丟入他討飯碗中,在他一迭聲的謝謝和砰砰磕頭聲里,傲然而去。怨恨全消,代之以憐憫。第二種:突然在某處撞見,他競人模狗樣,仿佛一成功人士。我閃電般沖到他面前,一頓老拳打得他不成人形,然后從容整理衣服,丟下一句話:這叫報應!揚長而去。怨恨未消,快意頓生。兩種場景都和這次辦公室見面大相徑庭。感受——特別是感受,也完全不同。
其實冷靜下來想一想,老婆說的很有幾分道理。三十年前的八百元,頂現(xiàn)在多少?三十年前一個火燒五分錢,八百元能買一萬六千個;現(xiàn)在一個火燒兩元錢,買一萬六千個火燒得三萬兩千元。還有一筆賬老婆沒算,要算可能更驚人:如果三十年前把八百元錢存進銀行,連本帶利滾到現(xiàn)在,能變成多少?當然這都是事后冷靜下來的胡思亂想,屈春生還錢時根本沒想那么多,就是激動,感動。這小子終于還錢了。這小子還錢時還羞澀了。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小子良心未泯。這比什么都強。想都沒想,我一把抓過那卷用猴皮筋捆著的錢:好,這錢哥要了!今晚咱哥倆就用這九百塊錢喝酒,全部干掉,一醉方休!
我選了一家中檔的餐館,把九百塊錢往吧臺上牛逼哄哄地一拍:老板娘,就按這些錢上酒上菜,要快!吧臺里的接待員大概四十多歲,棕紅色頭發(fā),白里透黑大方臉盤兒,憑經(jīng)驗斷定她不是老板就是老板娘。果然沒否認,拿眼睛瞄了錢一眼,滿臉職業(yè)微笑:歡迎光臨!幾位?我指指屈春生,指指我,沖她伸出兩手指頭。兩位?老板娘往下拆猴皮筋:用不了用不了!我把臉一沉:咋的,錢咬手呀?怎么整你掂對,總之,錢不準剩!
我還清楚記得那晚喝的是洋河大曲,五十二度,好酒,相當有勁。第一瓶喝干時,我倆開始興奮,嗑越嘮越密。話題主要集中在小時候。我開始奚落他,說他小時候特牛逼,仗著他爹有權,在學校里吆五喝六,身后一幫跟屁蟲,動輒教訓這個教訓那個,弄得學校跟社會似的,人心惶惶,風聲鶴唳。當時教我們的女老師中有一個姓胡的,是個知青,長得挺好看,大人都說跟屈春生他爹搞破鞋,他媽還到學校來罵過。屈春生就變著法兒整小胡老師。狐貍精的外號是順理成章的,往講桌里放癩蛤蟆,趁板書時往白襯衣上甩紅鋼筆水,在她自行車上掛破鞋……記得小胡老師每天都哭好多次,眼睛總是紅紅的,不久就嫁到外地去了。
那天借著酒勁,我問屈春生:當時你往死里整小胡老師,是不是你爹和她真有事兒?屈春生喝一口酒,咧嘴咝咝幾聲:不真有事兒,我能那么整她嗎?屈春生說,他曾經(jīng)兩次撞見他爹和小胡老師約會,親眼看見兩人摟在一起。雖然只有十幾歲,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這事不能跟任何人講,尤其是他媽,只能憋在心里。從那時起,他開始痛恨他爹,不敢明目張膽對抗,就把所有的怨氣撒到小胡老師身上,直到把她逼走。我們都聽說,小胡老師嫁到外地后生活很不幸,不久就離婚了,從此杳無音訊。
真后悔了,那時太小,不懂事。屈春生又干了一杯酒,搖搖頭。我也跟著干了一杯,說:我也后悔了,后悔當初拆散你和小靜。
屈春生竟沒有預想中的激動,或者說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淡淡地說:這事和你無關。我想起當初他說的關于我爺和他奶的含糊不清的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秘密,關于我爺,你奶,我爹,你爹?
接下來應該是我先敘述我媽的那段話,然后分析:我爺和你奶很可能有事,但應該在生了你爹之后,而且我懷疑是你奶主動的。我沒用“勾引”一詞。然后屈春生講了他爺?shù)哪嵌芜z言。他爺臨死前把他爹叫到面前,有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他爺說:你認不認我這個爹?他爹咕咚一聲跪下了,斬釘截鐵地說:是爹把我拉扯大的,你就是我親爹,這還用認嗎?他爺:好小子,是條漢子,這兵沒白當!你既然承認你是老屈家的種,你就給我記著,咱老屈家受那老金家欺壓了幾輩子,有著血海深仇,該到報仇雪恨的時候啦,你能不能給老屈家的列祖列宗一個交代?他爺渾濁的眼里閃動著綠光,像一只垂死的狼。
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能讓人恨到這種程度?屈春生望著我:你爺爺和我爺爺,地主和長工,能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我思索片刻:能稱得上血海深仇的,無非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屈春生不說話,自己給自己倒酒??磥硭苍缇蛿喽ù_有其事了。
那你為什么還追我妹?你就不怕咱們真有血緣關系?
屈春生斜眼瞅著我,讓我一下子看到了少年的他。哥,當時我一想到你爺和我奶,就不自禁聯(lián)想到我爹和小胡老師,你知道那是怎么樣的一種感覺?
我心中一凜:咱們都不該把上輩人的恩怨帶進我們的生活。
屈春生嘆口氣:現(xiàn)在倒是明白了,也晚了。那時是真恨。我跟你借錢,是故意的,不還,也是故意的。
咯噔。我一下愣住,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屈春生看著我的樣子,笑了:哥你現(xiàn)在是不是恨死我啦?你要想出氣就打我一頓吧,老弟保證不還手。
看著屈春生狡黠的笑,我立刻淡然如水:你這不是來還錢了嗎?好在還有一件可以補救的事兒!倒酒的時候,我裝作無意地問:當時你咋知道我有錢?屈春生說:小靜說你正準備結婚。我控制著不讓手抖:你咋知道我一準借你?屈春生再次狡黠地笑:我知道怎么能讓你借我。
我的頭開始嗡嗡響,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能再談這個話題了。
但應該讓小靜狠狠揍你一頓!我顯得惡狠狠地說。
接著就嘮到我妹。我妹大名叫金小靜,比我小四歲,比屈春生小三歲。我結婚后,就給她張羅了一門婚事。當時我有個指導思想:馬熊被人騎,人熊被人欺,所以給妹妹選對象時,就想找個硬氣主兒。結果真找到了,妹夫叫王永強,當時在我們那一帶是響當當?shù)囊话?,好使,全?zhèn)無論老少一律稱他強哥。到鎮(zhèn)上提王永強沒幾個人知道,一提強哥,所有人立馬都恭敬起來。妹妹結婚第三年,他因為打架鬧出人命,被判無期徒刑。入獄第五年,他主動提出離婚,從此這個人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我曾幾次想幫妹妹再找一個,無奈妹妹帶著個兒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就這么一年一年拖過來。
你現(xiàn)在什么情況?我問屈春生。他又喝一口酒。咝咝咝。我離好多年了。
咯噔。又一下。
這時第二瓶酒也下去了一大半。我這時肯定是沖動了,或者是另有目的,我說,我給我妹打電話,你們嘮嘮!后來想想,我沖動是有原因的。我妹離婚后一直呆在三十公里外的老家,外甥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整天游手好閑,我怕他像他爹,就托關系在縣城一家企業(yè)給找了一份工,不咸不淡地干著,到現(xiàn)在連個對象也沒有,租公寓的租金一直是我在付。妹妹基本上一星期來一趟,給兒子洗洗涮涮,到我家看看,趕上了就一起吃頓飯。這娘倆一直是我一塊心病。內(nèi)心深處總覺得欠妹妹的,雖然她從未抱怨過。
后來的事實證明,那晚我的確給妹妹打電話了,但談話內(nèi)容我和我妹妹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我先敘述我記憶中的經(jīng)過。我說,小靜呀,你哥。妹說,哥,有事?我說,我正在喝酒,你猜猜我和誰在一塊兒呢?妹說,哥你又喝酒啦,不怕嫂子罵你呀?我說,你別跑題,你猜猜我跟誰喝酒呢!妹說,哥你又喝多了,快回家吧。我大聲說,我和屈春生一塊兒喝酒呢!電話沒聲了。我更大聲說,我跟屈春生在一起呢,讓他跟你說話!然后就把電話塞給屈春生。屈春生嘴唇哆嗦半天,才鼓弄出一句:你挺好的吧?我猜那邊說的是:挺好,你呢?因為屈春生說:我也挺好。我這時雖然沒少喝,但還是很理智的,因為我起來上廁所了。上完廁所,又到吧臺跟老板或老板娘閑聊了幾句。
我回屋時,他的電話撂了。我當然沒問通話內(nèi)容,說,老弟,你既然回來就別走啦,明兒個把你嫂子和小靜叫上,咱們好好聚聚。唉,現(xiàn)在能嘮幾句知心嗑的人太少啦。哥這一輩子從鄉(xiāng)下扒拉到城里,認識多少人?數(shù)不清!但有幾個能這樣嘮嗑的?沒有!要不說穿衣服得穿棉布的,處人得處一起穿開檔褲的。這才是人世間最真最純的感情!來來來,走一個!
后來,后來真有些模糊了。我記得我好像感嘆他現(xiàn)在和念書時的差別之大,他說他驚訝我現(xiàn)在和過去沒什么變化。我說,咱倆還是堂兄弟呢,竟也有這樣的大不同。屈春生說,哥你喝高啦,我姓屈,你姓金,如果說是兄弟,也只是異姓兄弟!然后我倆相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倆怎么結束的,怎么分手的,真忘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被老婆弄醒,接受批判。說,又跟誰喝成這樣?你不作能死呀?我一打挺坐起來,把老婆嚇一跳。我說:老婆你猜我昨晚跟誰喝的酒?可能我舉動反常,老婆愣一愣,真猜起來。副局長?不對。局長?不對。副市長?更不對。終于不耐煩了,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告訴你吧,是和屈春生!哪個屈春生?干什么的?就是結婚前跟我借八百塊錢,然后就沒影的那個,你忘啦?噢——,是那個喪天良的呀,他還敢來找你?你還跟他喝酒?你倆誰請誰?金大成你可真是捧屁股作嘴不知香臭呀你!
我得意起來:你別急呀,你猜他找我干嘛來啦?來還錢,而且還了九百!
老婆比較八百塊錢今昔差異是后來的事,當時老婆是這樣說的:真還了?錢呢?我愣一下,然后坦白:喝酒了。九百塊錢都喝酒了?都喝酒了。倆人花九百?倆人花九百。
老婆趨前兩步,突然舉手打來:你到底灌了多少貓尿,到現(xiàn)在還做夢!我一邊躲,一邊忙不迭地說,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清醒著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描述了我和屈春生見面的經(jīng)過。描述完,老婆終于有些信了,尋思半天,說,照這么說,這還算是個有良心的。我說當然當然。我說老婆,我還讓小靜跟他通了話。他倆正好都單著,又有基礎,要是能湊一塊兒,咱是不是能省不少心?
估計是最后一句話打動老婆,她坐在床邊,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小靜倒是挺可憐,你外甥肯定是個指不上的。噯,這屈春生現(xiàn)在干什么?有錢嗎?
問住了。喝半宿酒,真沒嘮這個。老婆看我支支吾吾,疑心又起:你說的到底真的假的?那個屈春生現(xiàn)在在哪?
又問住了。
那你們在哪喝的酒?喝半宿酒,就嘮你妹?喝到半夜才分開,他住哪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讓我聽聽!
等等等等。我記得我是留他號碼的。翻電話,通話記錄最上面,陌生號,撥出時間:二十二點五十三分,通話時間:零分。就是它啦。撥。通了。我得意地瞅老婆一眼,故意提高嗓門:喂,春生嗎?電話:誰?你找誰?我:春生,我金大成啊。電話:噢,老金哪,我老王,你是不是打錯啦?我:你老王?你不是屈春生?你哪個老王?電話笑了:我技工學校王守業(yè),昨晚看你喝高了一個人在大街上瞎轉悠,就把你送你家樓下了,你跟我要的電話,說改日請我喝酒,咋的,忘啦?酒后說話不算數(shù)啦?我:哪能哪能,君子一言,一定請一定請!
完了,斷篇了。面對老婆狐疑的眼神,我腦子里靈光一閃:對啦,喝酒時我給小靜打過電話,她和屈春生還嘮了好長時間呢,我給小靜打電話!
昨晚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哥,你肯定又喝大了,沒挨訓吧?先別說這沒用的,我問你,昨晚我給沒給你打電話?打了。都說什么了?問我身體咋樣,缺不缺錢,問我啥時去看兒子,讓我去你家吃飯。沒啦?沒啦。我跟沒跟你提一個人?電話沉默。到底提沒提,快說!……提了。誰?!屈春生。這就對了!你跟沒跟他通話?電話顯然惱了:哥你真是喝糊涂了!我跟他通什么話?他都失蹤三十年了你不知道?!蒙了真蒙了。那我跟你提他時說了啥?……唉,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唄。哥,咱別說這事了行不行?不行!我真急眼了,從床上站起來。你必須說,你嫂子就在旁邊呢,你說,我都說些啥?……你說,當年是你錯了,不該把兩個家族的恩怨往我倆身上扯。你說當年如果你同意我倆,沒準兒現(xiàn)在還能挺好。你還說,你終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兒,他姓他的屈,咱姓咱的金……反正就是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還說啥啦?沒啦。真沒啦?真沒啦。真沒跟屈春生通話?電話更惱了,簡直是怒了:哥你怎么啦?這么大歲數(shù)可真是的!不跟你說啦,我得喂豬去啦。呱嗒。
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你是不是一直和屈春生保持著聯(lián)系?!當年是不是你讓屈春生找我借錢的!這個樣子,沒法問了。
從這時起,我徹底蒙圈。老婆倒不再提這件事,只是對我喝酒問題重新提出一系列具體要求,操作性都很強。妹妹來我家時,也沒多說,可我怎么也繞不過去。我真就不信這個邪了,撞鬼了不成!接下來幾天,我找局門衛(wèi)求證,他們說記不清。也是,一天人來人往,憑誰也沒那本事。就到街上轉悠,想找到那家餐館。功夫不負有心人,真找到了!我推門進去,四十多歲紅頭發(fā)白里透黑大方臉盤子,憑經(jīng)驗就能斷定是老板或老板娘。歡迎光臨!幾位?一成不變的迎賓詞兒。我說:老板,您不認識我啦?她愣一下,馬上職業(yè)地笑:噢噢,面熟,您來吃過飯吧?是的是的,就前幾天,一個晚上,倆人,在那個房間,花了九百元。我用手一指,想起來沒?大方臉盤子燦爛起來:想起來啦大哥!你們倆個人喝了兩瓶酒,可真有量啊。我激動得一拍大腿:太好了大妹子!明天我就帶我老婆來,你必須給我作個證!
什么?作證?作什么證?白里透黑大方臉盤子警覺起來:我們能作什么證?我們飯店從來都是公平買賣,沒砸過任何人的錢!
不是作這個證,不是錢的事兒,是要你證明我和誰一起喝的酒!就和我一起喝酒那男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比我矮一點,比我黑,比我瘦,穿一破皮夾克,那男的,你只要證明這一點就行啦!
大方臉盤子眨眼睛,意味深長地笑:大哥,這事兒俺更不能作證。俺們這是飯店,就一吃飯的地兒,來的都是客,誰管你領男的領女的?你自己家的事兒,回自己家理論去,與俺有一毛錢關系嗎?還有,俺可跟你說,俺這飯店就是一飯館兒,從來沒容許客人在這干偷雞摸狗的事兒,您可不能毀俺的名聲!請問您還有別的事兒嗎?
算啦,說不清了。從飯店出來,我深深吸一口氣,然后使勁掐了大腿一下。鉆心的痛。大街上一切正常,車一輛接一輛地跑著,小販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賣著,行人或步履匆匆或悠然自得地走著。太陽也還是那個太陽,白森森的晃人眼睛。我圍著一棵銀杏樹驢拉磨般轉圈:難道是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