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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戀舊時風物

        2016-12-01 17:34:54姜浩峰
        新民周刊 2016年43期
        關鍵詞:上海

        姜浩峰

        席聞雷的一席話能代表許多戀舊者的心聲:“如果能有機會,我希望不光是做一些場景的記錄,而是能跟住戶或者居民有進一步的交流。很多時候有些場景能夠訴說一些故事,觀眾或讀者能有一些解讀,但是如果能聽到原來的住戶自己的一些敘述的話,可能更精彩也更豐富,讓生活場景本身不那么枯燥或者死板。”

        英海珍從景德鎮(zhèn)來到上海,這位國家一級美術師、江西省高級工藝美術師,正與她的先生章業(yè)大聯(lián)手舉辦一場為期一周的《傳承文化,青花之美——瓷畫品鑒會》。出乎她所料的是,除了大型的藝術瓷瓶以外,由她手制的一款看似普通的青花蓋碗,也受到了不少人的喜愛。

        “對于我們從事瓷藝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一般都把功夫花在大器物上,沒想到蓋碗這款小器,竟然到了受人追捧的程度?!薄?5后”英海珍如此向《新民周刊》記者敘說道。展現(xiàn)在記者面前的這個青花蓋碗,看似普普通通,就是原本許多人家用來飲茶的日常器具之模樣。

        與此同時,“85后”設計師周祺,也舉辦了一場名為《上海屋里廂》的攝影展,并推薦給了各地來滬友人。該攝影展的作者席聞雷,與周祺、呂恒中、華霞虹、喬爭月、周進等一干“70后”“80后”,聚集于生于1960年的平面設計師姜慶共旗下,正以“上海風景工作室”之名,從事著尋找上海城市記憶的工作。

        而“商標大癡”左旭初最近也略顯忙碌,原因是經(jīng)常有人致電,希望參觀他的“商標博物館”……

        歲月逝去,記憶并沒有隨風而逝;戀戀舊物,懷戀的正是舊時風物。那老去的風景與青春的年華,能否收藏得住呢?

        飛速消失的舊物

        翻開手掌大小、僅百余頁的小書《上海雜貨鋪》,1塊5角錢一只的毽子、同樣價位的手帕,有發(fā)條的鐵皮青蛙,浴罩、笊籬,比較昂貴的算是45元一只的算盤、65元一雙的老棉鞋……

        它們都是從前上海里弄生活的舊物——許多在周祺出生的1986年就已經(jīng)開始逐步退出生活的舞臺,另有許多至今仍在尚未消逝的里弄中,殘留在一些人的生活里。

        《上海雜貨鋪》是周祺的作品,也是同濟大學出版社“城市行走書系”里的一本。今年上海書展時,季風書園舉辦了一場名為“行走與新海派城市文化”的新書發(fā)布會。當時,周祺、姜慶共與全國各地的年輕人一起談著上海往事。

        早些年,類似的文化活動,若談及上海往事,必談1930年代。這次也仍然如此——比如同濟大學副教授華霞虹與報人喬爭月等人合著的《上海鄔達克建筑地圖》,一定是把來者帶入1930年代的。但姜慶共與席聞雷合作的《上海里弄文化地圖:石庫門》,雖然也有關于1930年代甚至更早的建筑痕跡的影像,但亦有一些20世紀中后期的記憶留存,比如石庫門人家于1980年代初打造的所謂“捷克式家具”,比如公私合營時期制作、留存至今的理發(fā)店招牌,比如在家庭安裝電話普及以前,幾代人記憶中的公用電話標志……

        “我拍攝的這些舊物,在我小時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東西?!睆男∩钤诔啥悸犯浇玫闹莒鞲嬖V《新民周刊》記者,“后來初中畢業(yè)后上美校,畢業(yè)后去廣告公司工作,開始對有設計感的東西關注起來。后來逛馬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多當年的舊物,竟然是那么有趣味的?!?/p>

        然而,令周祺感到略顯傷感的是——有關石庫門的滋味,還沒等她好好回味,已經(jīng)消失殆盡?!拔倚r候,家里使用的是公共灶披間,等我出去住讀回來,情況發(fā)生了許多變化?!敝莒髡f。2004年左右,她家拆遷,新房子有獨立的廚房,原本弄堂灶披間中的許多物事,都拋棄不用了。周祺曾經(jīng)親眼見到頗為“壯觀”的場面——她的同學家拆遷,整條弄堂扔出許多竹籃子。自從扔出這些竹籃以后,搬入公寓樓的人們再也尋不回當年的竹籃了。

        在周祺的書中,收集了諸如竹殼熱水瓶、竹編菜籃甚至竹蛇這樣的玩意兒。她在拍攝的過程中,曾經(jīng)采訪過青浦朱家角鎮(zhèn)的竹編手作人朱師傅。朱師傅說:“以前每家每戶都不止一個菜籃。我學編籃的時候,和師傅一起編,學了三個下午,就算出師了。一開始都做不好的,慢慢地再自己摸索。”

        怎樣摸索呢?其實就是競爭出精品。朱師傅還說:“到了賣籃子的時候,大家攤頭擺在一起,然后就可以互相看到對方的籃子,再從別人那里討教些不同的編法?!?/p>

        周祺還注意到,在嘉定徐行,還有一種草編。“草編在徐行都是祖?zhèn)鞯?,家家戶戶都會做?!毙煨墟?zhèn)人徐阿姨說,“我7歲的時候就跟媽媽、奶奶學草編,要學兩三年。到長大了,懂一點了,就越做越好?!毙彀⒁谭Q,編一雙拖鞋至少要一天。而那些草都是本地種植的。

        如今,那些竹籃、草編的物事,都成了周祺鏡頭里、影像中的舊物,而本地種植的草也越來越多地被拔地而起的商品房替代了?!叭绻也话阉鼈兣臄z下來,我的下一代就更不知道它們是些什么東西了?!敝莒髡f。

        而在席聞雷看來,因為上海很多老建筑可能面臨消失、已經(jīng)消失、正在消失的階段,因此非常值得去記錄它們的狀況,包括建筑外觀、街道、弄堂,甚至室內(nèi)各種場景?!耙驗樗鼈兿У乃俣确浅?臁!?/p>

        難以追回的昔年

        盡管姜慶共、席聞雷、周祺們在用照相機鏡頭記錄正在消逝的物事,并與人分享,但面對那難以追回的昔年,鏡頭有時候仍然顯得蒼白無力。

        “除了呼吸其他不重要,除了心跳沒有大不了?!边@是徐人杰的QQ簽名。動車組機械師徐人杰網(wǎng)名“徐老”,曾用網(wǎng)名“老徐”,后來發(fā)現(xiàn)與某女明星網(wǎng)名相同,遂改名“徐老”。

        出生于1970年代末的“徐老”有一個愛好——迷戀磁帶隨身聽。徐人杰說,自己從小就玩Walkman,1990年代初,上初中的時候,用壓歲錢,以260元的價格買了一臺愛華T20的隨身聽。后來住讀期間被盜。但是,這臺隨身聽的說明書自己一直保存著。徐人杰說,自己心里一直保有一個位置,留給心愛的磁帶隨身聽。

        工作以后,徐人杰經(jīng)歷了結婚、生女,直到2008年左右,一個突然的機緣,勾起了他的磁帶隨身聽之夢——某家電網(wǎng)站上竟然有個卡座論壇,卡座論壇里還有個隨身聽版。雖然時光已經(jīng)行進到21世紀,但這個版上討論的話題,許多還停留在上世紀90年代。比如邁克爾·杰克遜的歌,比如已經(jīng)倒閉多年的愛華公司,比如卡帶的錄音技術……

        賣各種藤編籃子的小店,曾是上海街頭一景。

        記者問徐人杰:“CD的音質(zhì)比卡帶好,就算覺得CD聲音比較硬,不是還有膠木唱片的發(fā)燒友嗎?要論便捷的話,又有MP3。為什么當時還有這么個論壇?”

        徐人杰說:“因為卡座磁帶和膠木唱片一樣,是模擬聲,而CD是數(shù)碼聲。在音質(zhì)上,磁帶和膠木唱片都很柔軟。CD聽多了耳朵痛,磁帶就不會。之所以這些論壇上的網(wǎng)友不玩膠木唱片,是因為這幫人老早都是玩磁帶長大的。如今玩膠木唱片的人,起碼50歲以上,而玩磁帶的,大多數(shù)是40歲左右,最小的30歲的樣子。玩卡座磁帶,看似復古,又不是很古,也就是十幾二十年前他們成長年代的那些事。要知道任何事都是有感情的,并不是卡座磁帶的音質(zhì)不如膠木唱片,就沒人玩了。”

        卡座論壇曾經(jīng)一度關閉。2015年初得以恢復。又一次恍如隔世——這已經(jīng)是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了。徐人杰還記得在MP3流行的年月,自己曾經(jīng)對友人說,“真的要聽隨身聽,其實買個好點的MP3也就夠了,或者在家里,打開音響,音質(zhì)總歸更好?!钡菚r他已經(jīng)在刻意收藏卡帶隨身聽了。一臺全新的愛華JX729,1995年出品,當時售價高達1000多元。2005年左右他從淘寶網(wǎng)上淘來的,80元?!癢alkman是機電產(chǎn)品,用的時間長了容易壞,特別是機器里面的皮帶。我一直不大舍得用這臺機子。”徐人杰的妻子精心縫制了一個十字繡的袋子,用以收藏這臺機器。他的其他藏品,包括出品于上世紀末的愛華JX505,當時售價2000多元,他花200多元買來的。由于皮帶受損,他還重新安裝了皮帶。這些Walkman專用皮帶,網(wǎng)上也有得賣,大約十幾元一根。

        徐人杰特別佩服那些維修專家?!爱斈昕ㄗ搲嫌袀€東北人,網(wǎng)名‘破磁帶,他修東西很厲害,什么壞機器都修得好——主板、電路板都會修?!庇捎诂F(xiàn)在商店里幾乎沒有值得收藏的新品Walkman出售,購買的二手機大多有些小毛病?!艾F(xiàn)在玩磁帶機,聽是次要的,主要是修機械的樂趣。修修弄弄白相相,挺好玩?!毙烊私苷f。

        磁帶早已是某種難以追回的昔年,與磁帶隨身聽不同,按理說,老商標、老字號完全可以在某種新的階段再次發(fā)揚光大,然而也因為種種原因,導致一些商標走入歷史的盡頭。而左旭初恰恰將這些難以追回的昔年收藏進了他的私人博物館。

        左旭初原本是徐匯區(qū)工商分局的干部,業(yè)余喜歡收藏商標。近年來收集起1000多件商標史料及實物,在自己家里開出了一個“商標博物館”。翻撿左旭初的藏品,有目前發(fā)現(xiàn)的我國經(jīng)官方批準的第一件注冊商標——1890年,上海燮昌火柴公司使用的“渭水牌”火柴商標;還有北洋政府時期的“孔雀牌”花邊,看著顏色光鮮如新、花紋精致細巧;一支民國時期的“關勒銘牌”金筆的筆尖依舊閃閃發(fā)亮,“50%赤金”的銘文清晰可見;標有“麻姑獻壽”注冊商標的鏡子,是舊時新娘的嫁妝,鏡面上勾勒出荷花蓮子等喜慶圖案。

        作為一名影像記錄者,席聞雷的一席話能代表許多戀舊者的心聲:“如果能有機會,我希望不光是做一些場景的記錄,而是能跟住戶或者居民有進一步的交流。很多時候有些場景能夠訴說一些故事,觀眾或讀者能有一些解讀,但是如果能聽到原來的住戶自己的一些敘述的話,可能更精彩也更豐富,讓生活場景本身不那么枯燥或者死板?!?/p>

        然而,有些過往難以復原。人面不知何處去,舊物依舊塵世中。

        新的老物件

        京劇演員史依弘曾經(jīng)駐足在長樂路上一家旗袍店。她看見此間一件旗袍,上面有一朵小小的手繡的白玉蘭。

        “因為這朵花,這件旗袍賣一萬五千元。我想了想,全手工繡的戲服,也不過就是這個價!你想想,那得多少繡工?。空娴臎]法比!”史依弘向《新民周刊》記者慨嘆道。

        史依弘所謂的類比對象,是她收藏的幾件戲服,包括女蟒、女帔、斗篷、魚鱗甲等,也有一些京劇頭面?!霸鐜啄觊g,我請的上海師傅裁衣,繡活則是請的蘇州繡工。我覺得,這個就是很好的藝術品。穿上這樣的東西來演出,想想真是奢侈?!笔芬篮胝f,“對我來說,那些世界名牌,阿瑪尼之類的,知道就OK了,我是覺得戲服真美,美過這些名牌奢侈品,經(jīng)歷了那么多文化人的心血,是真正的藝術品。所以我經(jīng)常說,作為一個京劇人,碰到了京劇,是此生的奢侈?!?/p>

        然而,即使京劇仍然高大上著,那僅僅十多年前置辦的物件,如今也很難找尋到類似者。

        同樣,在用過英海珍燒制的蓋碗后,中國茶道專業(yè)委員會常務理事、中國茶葉學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劉秋萍女士亦不免慨嘆:“如此集藝術性、鑒賞性、實用性于一體的小器,如今實在太難得了?!?/p>

        劉秋萍向《新民周刊》記者透露,英海珍的這款蓋碗,實則還是出于她的“督辦”。原來,十多年前,劉秋萍到上海城隍廟淘換物品,發(fā)現(xiàn)一個民國時期的蓋碗。她請老板在蓋碗里注入開水,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喜——手端蓋碗竟然不燙!

        “我們茶人一直有句順口溜——‘拿著蓋碗,心在顫抖。我也經(jīng)常遇見表揚泡茶好的人時,有人會說——手都燙出了老繭,然而那款民國年間制造的蓋碗,真的不燙手。于是我想到請人試制?!眲⑶锲颊f道。

        試制的結果是——找到七位制瓷高手,都沒能仿造出來。直到劉秋萍找到了英海珍。

        英海珍同樣未能一蹴而就。但她很執(zhí)著,直到做到第五個樣品,才初步達到了劉秋萍的要求。而突破在于劉秋萍一次在潮州,在一個朋友處用一個仿元青花碗喝稀飯,感覺不燙手。她問明原委,告訴英海珍其中奧妙。

        如今,英海珍所制蓋碗,不僅有著大多數(shù)蓋碗天、地、人三才碗的格局,且因為獨特的造型,達到了不燙手的境界,成為了一款新的“老物件”。因為做工不菲,產(chǎn)量不高,而求之者眾,成為了英海珍的某種小煩惱?!拔沂莿?chuàng)作大器物的,原本不去做此類小器。在劉老師的指引下,竟然將小器做出了大名堂?!庇⒑U湎蛴浾呷绱苏f道。

        上海人家看了絕對眼熟的生活用品。

        戀戀舊物,無非是戀舊時風物。英海珍所制蓋碗,其實已經(jīng)突破了最初劉秋萍淘換來的民國蓋碗的格局,可謂青出于藍。然而,當年的茶也好,人也罷,畢竟一去不復返了……(文中圖片出自周祺著《上海雜貨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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