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1
可以稱為“藝術”的都有其自身的靈魂與價值?!皞?cè)身”是人體的一種姿態(tài),體現(xiàn)于文學或詩歌中便是對人類的一種模仿和再現(xiàn)。古希臘唯物主義者德謨克利特說:“在許多重要的事情上,我們是模仿禽獸,做禽獸的小學生的。從蜘蛛我們學會了織布和縫補;從燕子學會了造房子;從天鵝和黃鶯等歌唱的鳥學會了唱歌?!憋@然藝術的“側(cè)身”也是如此。它是對生活的一種模仿,它的藝術的價值就是對生活作出注解或提出解決?!皞?cè)身”更是一種心理的傾向,這種傾向與藝術是相通的?!皞?cè)身”的本質(zhì)實際上是對生活和現(xiàn)實的深刻認識,就像莎士比亞說過的“拿一面鏡子去照自然”,而“側(cè)身”則是拿一面鏡子去照自己。它是對自己的一種藝術模仿。我們不妨將“側(cè)身”理解成“生活”或“自然”,那么“側(cè)身”就是對生活或自然的一種模仿,這種模仿的本質(zhì)包含了一種“天道觀”的哲學。正如梭羅在瓦爾登湖畔悟到的人生真理:“一個人的富有與其能夠做的順應自然的事情的多少成正比”。而詩人張忠軍正是以自己的人生姿態(tài)和藝術實踐,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在他這里,“側(cè)身”不僅是一種藝術,更是一種品格,他以“側(cè)身”做為他為人處世的信條與尺度,以“側(cè)身”的思維為人生和文學的創(chuàng)造提供一種超凡的精神識見。他受益于生活的“側(cè)身”,更傾心于藝術的“側(cè)身”。他的謙遜與誠懇正是得力于他對“側(cè)身”的洞明。他以“側(cè)身”為他的詩集命名,不僅僅是因為“側(cè)身”這兩個字深具的美感與隱喻,還有他對“側(cè)身”的期許與信心,從中可見他對生活與人性的態(tài)度與溫度,更潛藏了他超人的智慧與深邃的藝術個性與悟性穿透。在《側(cè)身》中詩人把自己對“側(cè)身”的感悟運用到了他的詩歌之中,大大開闊了他的詩歌視野。與一些意氣風發(fā)的正襟危坐者們比起來,張忠軍更愿意做一個謙遜的“側(cè)身者”。這其實也非常符合他自身的性格,一貫來,他都給人以謙謙君子的形象。歲月賦予他的最大內(nèi)涵,不是趾高氣揚,夸夸其談,而是學會主動“側(cè)身”,謙遜地聆聽?!皞?cè)身”在他的身上體現(xiàn)的不獨是一種稀有品質(zhì),更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態(tài)度。在眾多的人們熱衷于“正身”、“風頭”之時,詩人卻借助于“側(cè)身”避過喧嘩與喧囂,沉潛于人生與精神的境域。他從不說過頭的話,更不會做過頭的事,在人群中他側(cè)身坐在一邊,從來不把自己當成主角,但他卻是無法忽略的存在。
歌德說“除了藝術之外,沒有更妥善的逃世之方;而要與世界聯(lián)系,也沒有一種方法比藝術更好?!备璧聻樗囆g與生活提供了一種思想和方法,而詩人張忠軍更是深諳這種思想和方法之人。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源頭。如果說“側(cè)身”是詩人張忠軍詩寫的“源頭”,不如說是對他的一種巨大啟示,這啟示首先在他的人生體驗里展開,然后自覺地滲透到他的詩歌寫作之中?!皞?cè)身走進電梯即將關閉的門/側(cè)身坐在辦公桌前——/給稿紙留出一半的陽光”(《側(cè)身》),這是詩人內(nèi)省的方式也是一幅精神的圖景。做為一名資深的副刊主編,他不遺余力地扶持新人,行事低調(diào),從不張揚,對文學有著一種異于常人的熱情和信仰,他的節(jié)制、理性、適度與清明,正如他的“側(cè)身”,他更看重的正是“側(cè)身”的謙遜、誠懇和謹慎的品質(zhì)。他把這些品質(zhì)不露聲色地運用到他的詩歌之中,使他的詩歌哲思溫厚,平實凝煉,寬闊有力,平和中見沉著,誠實真切中見精力。他的詩大多短小,十行左右的居多,卻富含寓意,引人啟示。他的詩是在向一切的喧囂探究可能的緘默。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很少看到喧鬧與詞句的擠滿。當有些人不斷地撞倒在形式上,他卻在突進內(nèi)容,在凝睇與聆聽之間,尋覓著藝術和生活兩者之間的和諧一致。正是他的學識與生活磨礪的積淀才有了他不凡的詩才,深厚的底蘊與自覺的選擇使他的詩歌文本既有人文的情懷,又有現(xiàn)實人生的折射。
2
著名批評家徐敬亞在《崛起的詩群》里有段話:“一首詩重要的不是連貫的情節(jié),而是詩人的心靈曲線?!卑堰@句話用在張忠軍的詩歌上,我覺得很是恰如其分,張忠軍詩歌的出色正是在那“心靈曲線”上。他的詩不晦澀,不冷僻,自然神清,敏思清峻,使用的語言很平實,但透視出的那些對人生、對現(xiàn)實的哲理思考卻異常的深邃。這種通脫的境界,非一般功力可為。如他的一首《石馬》“自從那個雕刻你的人/把你趕進石頭里/你就一直在奔跑/跑了多少年/也沒能從石頭里跑出來/一聲聲嘶鳴,一陣陣蹄聲/一場接一場的沖動—/像石頭,沒石頭硬/就這樣原地跑啊,跑啊/眼望著又一年的春草/趕在你前面/一群一群,跑進秋風里”。這首詩之所以觸動人心,是因為它寄寓著一種活生生的感受,曾幾何時我們何嘗不是那匹“石馬”,在現(xiàn)實的體制內(nèi)奔跑,卻怎么也跑不出來。表面上看詩人是在寫“石馬”,實際上“石馬”代表的是被體制所束縛的一群人,他們在一年又一年的原地踏步下只能眼望著“春草/趕在你前面/一群一群,跑進秋風里”。這是詩人為自己和他同樣命運的人畫出的生存地圖。被雕刻的人捆在石頭里就是“石馬”們終極的命運,“跑了多少年/也沒能從石頭里跑出來”則決定了“石馬”只能“就這樣原地跑啊,跑啊”,只能做一個永遠被雕刻的“石馬”,而“石馬”的一切生存努力——“一聲聲嘶鳴,一陣陣蹄聲/一場接一場的沖動”,都不過是在時間里,在體制和現(xiàn)世之間掙扎而已。用意象替代現(xiàn)實,執(zhí)著于細節(jié),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自己的內(nèi)心與立場是這首詩最可靠的亮點。以意象的敘事消弭了與現(xiàn)實的沖突,然而又絕對地在現(xiàn)實的現(xiàn)場之中,這就是詩人的高明之處,他不直接去寫現(xiàn)實體制人物的命運,而是以一個“石馬”的境遇去折射、去揭示,令人嘆然。詩人真正關注的,并不是個人的小境遇,而恰恰是一個時代的大境遇,一個“趕”字道盡詩人內(nèi)心多少的無奈與痛苦。這首《石馬》是對扭曲變形的現(xiàn)實有力的批判與揭示,并為現(xiàn)實主義的詩寫提供了新的視角與啟發(fā),它是可以從任何方向去寫的,它不僅僅是一個方向。
張忠軍作品中這種尋求詩歌有意味的表達,不動聲色地把一個意象背后所隱喻著的東西折射或者揭示出來是他對詩寫路徑的一個有力探索,在他詩歌中展開更多的是新鮮雜糅的感受與經(jīng)驗的實驗。如他的一首《反抗》:“順著一根藤蔓,小花/從四樓的陽臺/開到窗外的墻上/以紐扣那么大的藍色/碟子那么大的芳香/反抗水泥,和水泥里的鋼筋/反抗一扇高過一扇的塑鋼窗/反抗這面大過五百平方米的冷漠/陽臺上,望著這朵小花/我看到一條少見的抒情路線/向上,筆直地——蜿蜒”。這首《反抗》是詩人對大環(huán)境的局限以及小環(huán)境下的渴望的精彩揭示,貫穿全詩的那朵“小花”潛伏著一種堅韌不拔的力量,它的不屈不撓是對冷漠現(xiàn)實的有力回敬。詩人在“小花”這一抹溫暖的亮色和冰冷的鋼筋水泥之間構(gòu)筑的兩種色彩,正好構(gòu)成了一種精神“對抗”的情境?!靶』ā钡男⌒》枷愀淖兊氖钦麄€“大環(huán)境”的冷漠,它具有的美好溫暖的含義讓它在一個更廣闊的圖景下“向上,筆直地——蜿蜒”。如此的“反抗”展示了一種冷漠境遇下人們內(nèi)心的渴望與追求的執(zhí)著,折射出詩人在局部和整體的對抗中沖破困境的努力,平靜的語態(tài)下面表現(xiàn)出一種精神的強大。endprint
3
決定一個人格局的大小往往是由其自身的智慧與思維所決定的。詩人張忠軍的詩歌表現(xiàn)出的大的格局正是由他自身的智慧與思維決定的。所謂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而張忠軍絕對是一個心藏天下的人,同時他也是一個有著精神秘密的人,他對詩歌的切入方式,帶著一種深懷天下的闊大和面對自我的赤誠。他對語言的運用,沉穩(wěn)、凝煉,用詞極為慎重精確,他詩歌中的文字從不囂張,卻極具悟境與個性。如詩集中的一首《依據(jù)》:“我還相信生活/因為看見有人還會流淚/不是一個,不是兩個,也不是三個/不是一次,不是兩次,也不是三次/生活總有被淚水打濕的部分/而且這一塊干了/那一塊又濕了/濕了的地方也有我的淚水/我也因此還相信一部分自己”。這樣的詩真正的微妙在于平實的語言后面所呈現(xiàn)的那種悟境,如果沒有對人生切身的領會,就不會產(chǎn)生這樣了悟的境界。質(zhì)感的生命是情感因子律動的過程,淚水是重要的呈現(xiàn),它來不得半點虛假。只有淚水,才能消解生命中的麻木,生命的意義也由此橫溢而出。
記得有人說過越是表面的東西越是深刻,但要做到像詩人張忠軍這樣不動聲色,不露鑿痕,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請看詩人是怎樣寫下了《自己》:“面對著理石墻,抬頭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石頭里_/表情冷漠,而且堅硬/目光發(fā)涼,而且結(jié)實/一副不怕受傷的樣子/被紋理刻畫出質(zhì)感/但我還是從石頭里走了出來/寧愿用脆弱,用疼痛/甚至用我一直恐懼的血滴/佐證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雖然這一刻/眼角也許掛著/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住的淚水”。這樣的“自己”真實可靠,有血有淚,飽含著所有的創(chuàng)痛、傷痕、脆弱,詩人寫出“自己”不是追憶曾經(jīng)的“質(zhì)感”,而是旨在重塑,在新的里程,用淚水甚至鮮血重新雕刻。
閱讀張忠軍的這本詩集,我會常常為他詩中的“弦外之音”嘆服,在發(fā)出會心的一笑后,心里會說:哦,原來詩還可以這樣寫。如他的一首《內(nèi)部》:“‘內(nèi)部這個詞/從各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圓的/像蘋果,梨,桃子/能夠進去的是找到了那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洞/然后,再模仿一種很容易想到的姿勢”;這樣寫法的詩給予讀者于“內(nèi)部”的想象力異常的豐富,詩人通過把“內(nèi)部”打造成“圓”的屬性后,成功地把“內(nèi)部”變成了一種具有各種意味交錯的“洞”。而最后兩個字“姿勢”的神秘性,也因此顯得余味悠長……
詩人還有一首《打鐵》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鐵被燒紅之后/火跌倒在鐵里/同樣出生于鐵的鐵錘/就在這樣的時刻/準確地落下/將火打窄或?qū)?,方或圓,直或彎/一下緊接一下/比仇恨更快,更穩(wěn)/直到將火打淡了,暗了/像一場比死亡更深的睡眠”。這首詩境特別地寬闊、深沉,“鐵”與“火”的相溶及與“鐵錘”的對立,在詩人巧妙智慧的語言交錯中,達到了令人心領神會的境地。從中可以看出詩人非常善于從事物的表面人手深人內(nèi)里,直至抵達事物的源頭,在那里最后完成思想的火花。
詩人這樣的一些詩,藝術的感染力特別強,如他的一首《陽光》:“一寸不差地布置在雪地上/比雪還白,還涼/但沒有雪深/比雪地的風還陡峭,還忙亂/只是找不到落實的角度/更不用說深入/隔絕有時就如此純潔/像陽光下的雪”。把“隔絕”與“純潔”聯(lián)系到一起,倒是有可能讓“陽光下的雪”重新獲得純真效果,只是沒有人想到會如此去寫,這也是張忠軍超越一般詩人的地方。
詩人還有一首《好看》也呈現(xiàn)出相同的質(zhì)地:“發(fā)呆/是一個人最好看的時候/好看是因為/不再刻意為誰準備幾副表情/這有點像開累了的花/總有那么一會兒/忘記了如何面對春風”;這樣的詩看起來很隨意,幾乎是閑談式的,但它毫無疑問地告訴了我們美是怎么回事,也許正是這樣的“弦外之音”,才讓一種“好看”有了洗盡鉛華的真切感。
4
從張忠軍的詩中你看不到那些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意象,他的意象選擇都非常的恰到好處。常常從日常出發(fā),卻達至哲思的境界。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一首《驚蟄》:“一群螞蟻集體搬了搬眼睛里的藍天/一條蚯蚓獨自在背上運送地平線/河流拐彎處的一塊冰被波浪推搡著/同岸一起飄走/雷聲剛剛按上輪子/在原地試了試/便發(fā)出奔跑的聲音”。意象的精準賦予了這首詩玄思的特質(zhì),每一個意象都超越了自身的形象,特別是那最后的“雷聲”仿佛要從詩句中脫軌而出,這是意象形成的風景,更是生命勃勃的生機,與自然萬物交融一起。季節(jié)的面目在意象的特征下,脫下羞答答的外衣,露出它的肌膚。詩歌所呈現(xiàn)的正是那蓬勃的一刻。
除了這些,張忠軍的詩還對外在表象的美不屑一顧,他更多的是追求詩歌的內(nèi)在精神。而這種精神,是必須超越表象才可洞見其內(nèi)。就像他的一首《花開》:“花開,是撕痛的過程/一層一層地撕/外面的一層剛剛撕開/里面的一層已經(jīng)開始/園形的撕,尖形的撕/撕開,一片片疼/疼,一片片撕開/之后,露出成塊的色彩,成條的芳香//美在展示的過程中/都忍受過一些什么呀/或許,還不止于疼”;盡管“花開,是撕痛的過程”而且疼痛還在層層深入,但卻散發(fā)著異樣的美,而我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美在“疼痛”中汩汩滲出,也許只有經(jīng)過了疼痛的美才會銘心刻骨。
詩人以他獨到的美學通過物象的翅膀?qū)崿F(xiàn)了內(nèi)心的圖景。詩人還有一首《掏》也有力地對詩歌和心靈進行了深入的思索:“像從樹里掏出年輪/從水里掏出河流/從云里掏出天空/從心里掏出疼/我的詩,從痛苦/更多的是從傷感里掏出來/偶而也會從幸福里掏出一句/想再掏出一句時/還要等很長時間/一直想不多掏一個字/也不少掏一個標點/并一直擔心傷著它/寧肯劃破我的胳臂,手指/也要保護它原來的樣子/不留下一道擦痕”。這樣的“掏”內(nèi)盈充沛,直見心性,它是詩人詩寫的自畫像,更是詩人對詩歌“掏”出的一顆虔誠之心,“不多掏一個字/也不少掏一個標點”,如此的節(jié)制意味著詩人的承擔、內(nèi)省和忍耐,而這樣的承擔、內(nèi)省和忍耐直觀來看就是他“側(cè)身”的姿態(tài)。這樣的姿態(tài)使詩人始終能以成熟的眼光看待詩歌、看待世界。
“側(cè)身的藝術”在詩人張忠軍的詩歌和生活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讓我十分的欽佩。它體現(xiàn)了詩人對生活與藝術的態(tài)度與承擔。在他這里,“側(cè)身”也是一種生命的完成,它使詩人的生命因此更加內(nèi)斂成熟起來。側(cè)身,這就是詩人張忠軍的人生收獲。無疑,張忠軍已然掌握了“側(cè)身”的藝術,他懂得“側(cè)身”的真正力量,并融會貫通。我們欣喜地看到,在他的世界里,詩歌與他的人生已然共融。無論在詩人的現(xiàn)實“側(cè)身”中,還是在他詩歌語境的“側(cè)身”里,詩人自然天成的“側(cè)身”氣質(zhì),必將把他引向不可預測的遠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