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蘅
剛從徽州回來,滿腦子晃來晃去的仍是齊云山水潤秀、恬淡、清幽的畫卷,嗅覺里一直保持著徽州五月的氣息,黟縣程門家鄉(xiāng)的風情余韻不絕,恍惚身在現(xiàn)實的昨天。
近日被一片淺絳瓷畫折磨著,分秒忐忑,這日子過得局促。牽記揪心于旁人不覺察、或根本就不值他人在意的獨自內心不可釋然!是的,有形有影且占據(jù)有一定空間可以量化的實體,在人們身上完全可能是一個精神的存在或不存在。世間事,什么是大、什么是小,輕重緩急皆因人而異。玩淺絳的人小氣——往往被憋在那山高水長,行筆敷彩之點滴里,哪一筆一抹不如意,都叫你遺憾、陰郁、苦澀、失意,難道此乃與我等貪圖瓷畫美藝者的等值交換?是耶非耶?總之上天不會掉餡餅給本該磨筋骨、勞心神度日的凡夫吧!
到底是因為放不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擁有。
置家中一角,一有機會就走進它所在的房間,看看,還要正經(jīng)地用雙手轉半圈,再看看另一面。不知看了多少遍,畫面早已鐫刻在記憶深處,可依然這么鬧騰。還要看什么呢?不知道!就是看著欣喜、舒心,每投過一目光,都微微心悸,似不期的波音在寧靜里震蕩起莫名的愉悅,疏闊的畫境運行著延時的回韻在天際徘徊。那一眼,都在滋養(yǎng)和陶冶好瓷人的情性,大約因此,便不自覺反復來到它身邊,來到一幅叫你言辭難盡的山水畫前,我只能解讀這其實是對愜意的貪圖與迷戀,也是程門對恣意妄為、癡醉于瓷畫者的憐憫與回饋?
淺絳瓷畫千萬,而千萬好瓷人愛程門,眾愛之地必有緣由。笠道人的畫,遵循成法,心源古意。首先是認認真真,老老實實繪景,所以其畫作無一潦草、無一失度夸張、無一經(jīng)營殘缺、無一不了了之的粗率。而是尊重客觀、中庸平實、景在理中(哪怕在意料之外),可以說他重畫理、通情理、究心理三統(tǒng)一,程門的紙、絹、瓷,皆有此特性:
首先重畫理。突出表現(xiàn)為他堅持描繪的萬千氣象,有存在的客觀“相貌”這個事實,也因此來構成繪畫的基本對象。由于物理性的存在,避免了無依據(jù)的、臆想的“創(chuàng)作”,于是有了描摹的范本。程門沒有玩弄險絕、奇幻,不食人間煙火那些神秘的把戲,敢于在尋常、平正中尋找趣味,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美。
其次他的畫總在情理之中。這不僅聯(lián)系著對自然的遵從,更飽含對時空、對時代、對風情、對視覺一般性感知的確認和提煉時,把直覺與現(xiàn)實的情理結合起來,做到古而不絕,凡而不俗,看似平淡,卻有普遍的認可度、感染力,在大眾的情愫里徜徉。用今天的話講,有群眾基礎,走群眾路線。
再其次是景物在他心理上的反映能成為自己的歸結,看程門畫作,同一景色,有共同性,又有不同的視覺構成和取向,這體現(xiàn)了程門的獨異。且在技法上不拘泥于古人、他人。譬如用色,我們沒有見過程門色躁墨煩現(xiàn)象,可見程門善于運用相對單純的色調,在簡淡中求豐富的道理,這與老子“五色令人目盲”觀點相吻合。我們總在程門的畫中見到的是安詳疏闊的畫面,其中就有用色的講究。
案頭這只溫鍋底我喜愛,我力圖尋找為什么百看不厭,且與人帶來愉悅的原因。我想,主要不是畫面或題材,類似題材比比皆是,為什么我更喜歡程門或余下不多幾位先賢?不是景物關系引起的觀者共鳴,而是表達物象的手法,也可言畫法在其中起決定性作用。
我以為程門最善于精細與粗略的演繹。近處物象精準、逼真;遠景慨略,絕對避免絮煩、畫蛇添足。程門之妙,不僅在于大處落墨,也比別人注重“小處”的精到。此精到,表現(xiàn)在他看到了“小處”在視覺和該視覺引起的想象、聯(lián)想的重要。多少瓷上畫師,不懂得或不注重“小處”筆墨,如對遠景缺乏觀察,缺乏耐心,不是粗枝大葉便是程式化處理。如被稱之為第X大宗師的畫者,雖也有妙品些許,可絕大部分山水遠山概念化,程式化,千篇一律,大大減損了藝術的感染力,但他顯然是不自覺的,否則不會幾十年毫無變化。
程門重細節(jié),慣設“畫眼”,山水以人作畫眼,又能三兩筆墨抓住人物動態(tài),勾勒出人物神韻;花鳥以鳥為畫眼,卻敢畫只小小鳥,便能抓住觀者,原來那鳥必生動,足以吸引你我的眼球。
然而,程門更勝一籌的在于他的畫有詩意。無論山水、花鳥,他首先講求視覺的美感,任何一幅畫,都具有喚起你美好感受的抒情性,暢達又細膩,深沉亦平和,盡顯大自然本來面目,卻叫你思緒翩翩。我以為這是詩意的引渡,其實也是程門敏感地捕捉和剪裁自然中有意味畫面的結局,體現(xiàn)了畫家超凡的藝術素養(yǎng)。
以詩書畫印齊聚為特征的瓷上淺絳,是因為具有一定的藝術高度才贏得人們的鐘愛,然而縱觀天下瓷品,真正具有詩情畫意的作品又有幾何?不足為奇,畢竟,成為一個時代任何行當?shù)馁?,想必都是那個時空下的非尋常之比。
看程門此溫鍋畫,一幅兩面,手法迥異。一面皴法為主,把一幅似乎熟悉又新鮮的山林丘壑、曉嵐薄霧,草廬人家呈現(xiàn)出來,皴點自如,無意間做到了用筆無痕,施墨有跡。鬼斧神工般移景眼前,賞讀間叫人贊佩不已。
另一面我更喜歡,近處,隨時序勃發(fā)的春樹,向天伸展等待已久的生命積蓄,老樹新枝,淡淡綠意,融倔強與謙和一體,賦予了自然之物的堅韌與仁愛。無阻的郊野、湖岸,把中景抽象也好、意象也罷,就極其概括地弄了幾筆,橫著拖,豎著點,沙渚岸坡,青樹翠蔓,蒙絡搖綴般的效果出來了,遠勝你那精畫細描的繁縟。有時欲求在隨意,味道在簡淡,不一定要把遠方的物象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留點想象給觀者行不?
一幅畫,有了愉悅的畫面還缺什么?唯有詩??!畫面題句為“柳色催詩”,句子大約出自《村晚》里“晚江夕照映云巖,柳色催詩把韻嵌”。雖“斷章取義”,卻恰到好處。一句題詩,把我們帶入綠與景、與詩的糾葛中,眼前的景象,心中似景非景、海市蜃樓般的夢境超越現(xiàn)實地呈現(xiàn),詩畫原來如此奇?zhèn)ィ?/p>
還遠遠沒有完結,你仔細點看:一只小船在水面游弋,艄公身著勞苦人的青布衣衫在船尾劃槳,那正用力一剎被捕捉到,惟妙惟肖,生動細微,可見畫者功夫!另一頭,倆淺橘紅裝束者正專注于什么事情,其中一人雙手捧有一物掬在胸前,倆人在交談?切磋?看了半晌不解雅趣。對了,去看看另一題句,“萬籟笙竽”,哎,有了,一人吹笙、一人持竽,在寬闊靜謐的湖面笙來竽去,好一幅笙竽俱唱、湖上樂歌!這會兒你才感到遠景的清淡是多么恰當,畫幅有近有遠,有動有靜,拉開了聲音回旋的空間,仿佛萬籟俱靜,又仿佛整個宇宙唯有笙竽交融,那種放達、逍遙,成就了天地精神自由人的境界和中國古典式浪漫的極致,多么奇妙的詩樂畫藝術的輔成!此刻我滿耳樂音,人景兩忘,似隱居湖上,巡游仙界。也才進一層領會到佛家的“心源空寂,萬德斯具”,道家之“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深意,還請切莫停留在觀念形態(tài),就放置于大自然與畫境中去體悟老祖宗遺下的精神,逃離一下凡世的牽擾,我們的“本我”,將獲得一次新的升騰。(責編:辛友)